全世界的人都喊他廖文睿。
從媽媽到教練,同學到隊友,從道上兄弟到臨檢的警察,從體育主播到新聞記者。回
想起來,就算青春期混在習慣把無聊當有趣的男生堆裡,也沒人給他取過什麼綽號。
廖文睿本人對這個名字沒什麼不滿,但只要被人連名帶姓的叫,他都會有種遭到針對
甚至指責的感覺。
廖──文──睿──,四聲二聲四聲,組合起來乾脆又嘹亮。每每聽到這三個字,不
管對方用的是什麼語氣,廖文睿的神經總會不由自主繃緊,自覺矮了對方一截,必須立正
站好隨時候教。
被喊名字就緊張,緊張久了就討厭,討厭久了就想反抗,一反抗就出事。
這讓他覺得很煩。
國中某天,他捏著零錢去超市買特價蛋,在排隊結帳時目擊了一個媽媽在收銀機旁痛
罵自己的小孩。聽她一句一句連名帶姓的數落著那個差點撞倒貨架的幼兒,他才察覺這種
負面情緒的來源是什麼。
他從小就常闖禍,而且永遠學不會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但他也在三五歲時就知
道,只要大人連名帶姓喊他「廖文睿」,接踵而來的必定是責備與懲罰。
打籃球總算打出一點名堂時,他一度以為自己能夠擺脫這種奇怪的情緒;哪知他一紅
,連名帶姓叫他的人更多了。
球評的褒揚,場邊熱情的加油聲,都是連名帶姓──廖文睿本季表現亮眼,廖文睿加
油你好帥。他聽了不會開心,只感覺到壓力。
風光時被讚美都不能開心了,更別提闖禍之後的鳥日子。在滿是阿木靚哥黑仔大條之
類渾名的流氓堆裡,也只有他廖文睿一個人用本名走跳;而「公司」裡每個人喊他名字時
,竟也都像那個在超市罵小孩的媽媽一樣,喊得順口又自在。
廖文睿冷靜點,廖文睿你住手,廖文睿出來面對。
什麼時候才會有人叫他一聲睿哥呢……
◆ ◆ ◆
「你看起來很累啊廖文睿。」
標哥坐在腳踏車上,一手拎著半空的噴水壺撐在龍頭上,一手挾著菸送到嘴邊。
「你自己來摔摔看就知道了。」
對了,這傢伙特別喜歡連名帶姓叫他。廖文睿躺在軟墊上喘,頭臉早在先前的十數次
嘗試失敗中被標哥噴得溼答答的。
標哥半瞇著眼輕笑,煙霧從他口鼻飄出來,慢慢化進潮溼的空氣裡。
「那今天就休息吧廖文睿,快下雨了。」
看吧,叫得既順口又自在,根本把他名字當標點符號在用。他有點不甘心,但具體也
描述不出到底哪裡不甘心。他從軟墊上起身,把機車牽到一旁架好,回頭一看標哥已經放
下東西走進屋裡了。
廖文睿連忙跟上,在微雨的暮色中邊走邊脫下他的安全帽和黃色雨衣。
「欸,標哥。」
標哥正要上樓,聽見廖文睿叫他,便回頭睨來一眼,抬手吸了口菸。
「幹嘛啊廖文睿?」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講話不必老是叫我名字吧。」
聽他這麼說,標哥又笑了,白色煙霧像漫在水裡的細塵一般緩緩散開來包住他頭臉,
再下沉到胸口和腰腹。
「不然還能叫你什麼?睿睿?」
「不是──」
他阿嬤就叫他睿睿。廖文睿一陣氣血上湧,耳朵和頸子很快變燙。
「睿睿今年幾歲?注音符號難不難學?嗯?」
標哥帶著笑意上樓,順手把菸按熄在窗框上,丟出窗外。
廖文睿不服氣了,大步跟在他身後,還沒來得及組織好抗議的口號,就一頭撞上標哥
的背。
標哥停下腳步回過身,把他卡在狹窄懸空的樓梯中間,居高臨下看著他。
「廖文睿,想要綽號啊?」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但即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他臉上帶著笑。
標哥總是帶著笑。
廖文睿一時之間不知該看他眼尾的笑紋還是微微捲起的唇角,只得愣愣的點頭。
「你再混個五年十年,沒被弄死的話可能就會有綽號了,瘋狗之類的。」
「瘋狗也太難聽了吧。」
標哥伸指彈了一下他額頭。
「還想挑?來不及了廖文睿。跟打架一樣,先聲奪人你懂嗎?想要人家怎麼叫你,自
己要先喊聲。」
「啊。」廖文睿想起來了。
我叫阿標。叫我小黑就好。這些人都是這樣,自己決定自己的名字。
「幹,我從小就很不會自我介紹啊……」
見他一臉灰敗,標哥樂不可支。
「其實你有綽號啊,你的綽號就是廖文睿。從小叫到大,超適合你喔廖文睿。」
「別再叫了啦……」
一樣是連名帶姓的三個音節,從這傢伙口中唸出來硬是跟父母、教練或是大黑那票人
唸出來效果不一樣。
標哥的聲音軟軟的,有點懶,還帶著鼻音,聽起來缺乏魄力也沒有威嚴。就連上次在
海產店被衝康罵人時,也沒帶給他半點即將承受砲火攻擊的壓迫感。
簡單來說,他不討厭被標哥叫名字。甚至有點喜歡。
這讓他覺得很新鮮。但也讓他覺得不太妙。
名字只是一個記號,莫名其妙的負面情緒和莫名其妙的心癢難搔都不好。
標哥上了樓,先是打開冰箱檢查他的槍,接著坐到窗邊伸懶腰轉脖子,看起來很累。
「廖文睿,晚餐想吃什麼?」
通緝犯不敢出門,三餐都是標哥去買回來的。
這陣子相處下來,廖文睿發現標哥很會使喚人,卻也挺懂得照顧人。要是別那麼愛叫
他名字就好了。
「不知道欸。」
「就知道你不知道,快想,我沒點子了。」
話說標哥……阿標這個名字也是他自己選的嗎?雖然早知道大部分混道上的人都不會
用真名,但那天在護照上看到標哥的本名,廖文睿還是受到了一點打擊。畢竟阿標這個名
字實在太普通了,他作夢也想不到後面藏著另一個更普通的名字,吳順偉。
一夜之間變成雨衣大盜,本名、長相和二十多年來的人生經歷馬不停蹄在新聞台重播
再重播,導致他現在連走到路上的膽子都沒有──跟始終維持神祕的標哥相比,他廖文睿
簡直就是毫無保留的一路裸奔,脫線到底。
「發什麼呆?快點想啊,吃麵還是吃飯。」
標哥略顯不耐,把臉撇向窗外。
他有表情時幾乎都在笑,沒表情時就會像現在這樣,有點鬧彆扭的樣子。也不知是天
生長這樣還是真的在鬧什麼彆扭。
廖文睿看著他,先是注意到他因為轉頭而拉伸開來的胸鎖乳突肌,接著注意到他左臉
那顆痣。
前職籃球星,現任通緝犯,準雨衣大盜此時突然心跳如擂鼓,忍不住倒吞了一口口水
。
「吳……」
標哥飛快轉過臉來,直勾勾的盯向他。
「……無所謂,吃什麼都好。」
廖文睿懸崖勒馬,也直勾勾看了回去。跟那雙即使不笑也微彎的眼睛四目相對,他喉
頭異常乾渴,加碼多喊了一聲:「標哥。」
「叫屁。」標哥從椅子上站起身,作勢往外走,用力撞了廖文睿一下。「無所謂咧,
真的什麼都吃?我買回來你一個字都別嫌啊。」
現在標哥看起來真的是在鬧彆扭了。不知道他心情在不好什麼,廖文睿乖乖貼牆站直
,陪笑道:「不嫌不嫌,標哥買的,什麼都好吃……唉唷!」
標哥從樓梯口轉身回來,大步走到廖文睿面前,伸手在他頭上狠狠巴了一下。
「你幹嘛!」
「來啊,來打架。」標哥後退半步,掌心向上,朝他招了招。
廖文睿苦著臉,覺得他真的是有毛病。「我沒事幹嘛跟你打架啊……」
標哥扁著嘴輕哼了一聲,再度往他頭上伸出手。
廖文睿沒有閃躲,而他這次也沒有被打。
標哥右手按上他頭頂,手指插進他頭髮,用力在他頭上來回揉搓。
似笑非笑的臉近在咫尺,廖文睿這才發現標哥不但左臉有顆痣,右臉還有道淡淡的疤
。他盯著那道疤看,意識到標哥正在摸他的頭,瞬間害羞起來,那種很不妙的感覺似乎正
從胃裡一路上升到胸口。
「標……標哥?」
標哥抽回手,在他身上擦來擦去,擦完手心擦手背,一邊擦一邊罵:
「廖文睿你也太會流汗了吧!」
「我沒有,是你噴的……唉唷!」
話沒說完,頭上又被打了一下。
他摸著自己額頭,欲哭無淚的看著標哥轉身離開,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或說錯
了什麼。
「廖文睿,你他媽什麼都不知道。」
標哥下樓時,點起了另一根菸。廖文睿呆站在原地,聽那軟軟的、慵懶的、帶著點鼻
音的說話聲,跟菸味一起從黑暗的樓梯間飄上來。
「別再想綽號的事了,你不適合啊廖文睿……」
你跟我們不一樣啊,廖文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