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叔姪倆在返京途中起爭執,李皓瑛氣得一路閉目養神不想理人。李奕風也
不著急,逕自招來騎馬隨行的謝徵低聲吩咐幾句話,又過了許久才出聲問:「在生
悶氣?生悶氣傷身。」
車裡靜了半晌,李皓瑛才回:「姪兒怎敢生皇叔的氣。」
「我在邊關找到了當年師父藏的秘笈,裡面有輕功的篇章,也有點穴,我教你?」
李皓瑛心中冷哼,想拿武功秘笈收買他?可恨的是這有點作用,他動搖得厲害,
慢慢睜開眼望著李奕風,但仍是不情願開口回應。
李奕風想起前一晚無端生出的一些曖昧,微微蹙眉笑嘆:「我沒逗你,你想學,
我可以給你秘笈。你看了若是不懂再問我。」
李皓瑛遲疑點頭:「謝皇叔。」
「在邊關的日子沒有你想的那麼逍遙,不適合你。」李奕風頓了下跟他講:「安
穩待在京城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好麼?」
「皇叔認為好,我卻不盡然這麼想。」
「那你認為如何?」
李皓瑛雙手慢慢握攏,垂首忖道:「若是能選,當個平凡百姓是最好的,雖然
許多事也得聽從長輩,親事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至少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過
下來,還是能有很多事情自己決定,規矩也不像皇家那麼多。生在皇族,不得寵又
無權勢也是淒苦,得寵又得權勢也沒有多好,連一天要穿的衣裳、洗臉梳髮這些都
由人打理,那跟被豢養的寵物有何兩樣。」他講到這裡自嘲笑了下,暗道自己連寵
物都不如,因為在靖王府他並不受寵,只是不上不下的世子罷了。
李皓瑛小心翼翼抬眼觀察李奕風的臉色,還算平和溫雅,於是他大著膽子繼續
講:「除了錦衣玉食之外,毫無自由啊。等我到了皇叔這般歲數,是不是就能給自
己作主一些事了?」
李奕風沒有答話,而是歛眸若有所思,良久後問他說:「凡事都需要付出代價,
若能選擇喜歡的事物,但必須妥協一輩子,或選擇所愛卻可能朝不保夕、隨時喪命,
你會怎樣選?」
李皓瑛被他問住了,蹙眉思索。
「這問題無論是誰在不同情況下的選擇都不見得相同,你也不必回答我,自己
能想透就好。只不過人性貪婪,永遠不會滿足,所以總有斷不了的煩惱和痛苦,你
還是早點明白這點比較好,免得有無謂的虛妄執著。」
李奕風講完這番話發現李皓瑛盯著他發愣,他問:「還有話講?」
「皇叔你只大了我九歲,說話卻像鮐背之年的老者。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
歲憂啊。」
「沒有什麼憂不憂的,只有想要與不想要。你這是在嫌我多嘴?」
李皓瑛低頭應:「姪兒不敢。」
雙方都沉默下來,李皓瑛忍不住心裡好奇問他說:「那皇叔想要什麼?」
李奕風淡漠注視他半晌,挪開眼冷冷回應:「與你無關。」
李皓瑛不懂皇叔的態度怎麼忽然就疏冷了許多,或許是對方想到什麼不開心的
事,他也不想一路都面對這樣的皇叔,所以安份得很,不再胡說閒扯。他們後來從
陸路改走水路,眼看離辰鐸越來越近,甫上岸就有人快馬來向睦王報信,李奕風讓
李皓瑛先上馬車等候,將人支開。
來者應是驛站來的官差,那人先向謝徵低聲講話,李皓瑛揭開車簾觀望,他看
謝徵聽完臉色驟變並快步走向皇叔稟告,皇叔聽完緊皺眉頭,看口形像是問:「此
事當真?」
李皓瑛從沒見過皇叔有那種表情,他跟皇叔對上目光,皇叔當即朝馬車走來,
他立刻放下車簾端坐,待皇叔上車後詢問:「皇叔有事要忙?」
李奕風看他一眼,長嘆之後久久沒說話,等他又想開口追問時才講了句什麼,
但他實在太錯愕,以至於沒能會意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見李奕風啟唇,用平常語氣告訴他說:「你父王他走了。」
* * *
靖王府已掛上白燈籠,老王爺薨逝,對李皓瑛而言一切發生得太快,然而一連
幾日進行的繁瑣儀式也讓他累得難以思索太多,宛如行屍走肉,王府許多人也都忙
翻了天。倒是本該操持家務的那些庶母跟弟弟這時倒不管事,把責任全拋給他,畢
竟他是嫡長子,他也無話可說。只是想到他爹若知道自己的姬妾根本不想管這些,
可能會很難堪吧。
有些場面他不知所措,多虧李奕風替他應付,尤其是聖人親臨那會兒,事後他
記不起當下都說了什麼,只記得聖人跟皇叔長的不是很相像。
李奕風為此也獲准在京城多待一些時日,這期間李皓瑛身心疲睏,幾乎一沾枕
就睡。某一晚李皓瑛親自換了祭祀的飯菜供品,做完每天例行的儀式後,他揉了揉
眼又掩嘴打呵欠,忽覺面頰覆上一片溫暖,李奕風摸上他面頰關心說:「你眼下泛
青,沒睡好?」
「不,睡得挺好,一覺到天亮。只是雜夢有些多。」
「明日我讓太醫來給你看診。」
李皓瑛汗顏婉拒:「沒這麼嚴重,皇叔不必擔心。」
「我也算看著你長大的,自然會在乎。」李奕風講完,李皓瑛抬頭跟他對上眼,
他的手改搭在姪兒肩上輕拍,心想這孩子本就清瘦單薄,近來雖然不到憔悴的地步,
但看了也讓他有點心憐。除此之外,還隱然生出一些不應有的念頭,他看姪兒著一
身孝服,又因依賴他而露出溫順的模樣,淨是些危險的誘惑。有時他甚至會有危險
暴戾的念頭,想立刻將這少年撕碎、揉爛了,浸在醇美的酒中。
李奕風太久沒有真正想擁有什麼東西,他盡可能讓自己不要有執著和欲望,都
是為了不被拿捏到弱點,不想露出破綻。所以對小姪兒一瞬間產生的妄念對他而言
是危險的想像。儘管如此,他仍一如往常望著姪兒淡笑,點頭回應:「那我這就回
去,你早點歇下。不必送我。」
李皓瑛目送皇叔走遠,抱臂搓了搓身子吐氣低喃:「都說春深日暖,怎麼還是
覺得有些冷?」
就這樣又過了將近兩個月,京城裡的人們早就淡忘老靖王的事,就算提起靖王
也是在談論新的靖王李永思有多年輕,不知會娶誰為王妃。李皓瑛對外面的言論毫
不關心,忙完白事以後他忽然就閒下來,想起自己已有好一陣子沒到睦王府了。
暖煦的夜,他披了外袍到院子對沒有星月的夜空發愣,忽然非常想見李奕風,
於是仗著自己會那點輕功就翻牆去找人。他熟門熟路來到李奕風居住的屋樓才察覺
不對勁,一路上居然無人攔阻,八成是皇叔吩咐過護院不必攔阻?難道連他遲早會
翻牆來訪也料中了?
總之他還是順暢無阻到小樓外,他仰望樓上明亮的窗子踟躕不定,這時李奕風
推開窗招呼他說:「上來喝一杯吧。」
李皓瑛抿了下唇,像貓兒似的翻到二樓走廊上,再繞到房門口進屋,走到桌邊
時李奕風已經幫他斟滿一杯清酒,酒液上飄了淡粉花瓣很是風雅,不過他全然無心
欣賞這點風雅,坐下來就乾杯,然後遞還杯盞討酒吃。
李奕風難得沒阻止姪子飲酒,他直接把酒壺遞過去,看李皓瑛自斟自飲了一會
兒把酒都喝空。他打了個響指吩咐謝徵拿酒來,放任李皓瑛又喝光一壺酒。
「還要、酒。」李皓瑛臉並沒紅,但神態明顯醺醉,手執酒壺晃了晃繼續討酒。
李奕風淡淡回他說:「這兒是睦王府,不是酒樓。」
李皓瑛猛地站起來指著李奕風怒道:「你為什麼老是嚇我!」
「我怎樣嚇你了?」
李皓瑛低頭小聲喃喃:「老是話裡有話。我這麼膽小,很容易受驚。」
李奕風靠著椅背興味睞人,回說:「我看你現在倒是挺大膽。」
「我喝了酒嘛。」李皓瑛嘴角勾上頰,抬眸覷人:「嘻嘻嘻嘻。」
李奕風看他醉得不輕,正要招來謝徵把人送回去,那人卻蹦到一旁蹲下來抱住
他的手說:「皇叔,今晚我睡你這兒。」
李奕風眉心微結,拒絕道:「不要了。你一身酒臭味。」
李皓瑛歪頭嗅了嗅自己嘀咕:「還好啊。」說完又忽地湊近李奕風那兒聞,眨
著一雙迷濛的眼仰望男人道:「是你太香吧。」
「嗤。」李奕風搖頭,不知該拿這小子如何是好,他招來謝徵,遲疑了會兒還
是把要送客的話吞回去,下令說:「幫他找乾淨的衣服來換,再吩咐人煮碗醒酒湯。」
「不喝,不喝醒酒湯。我不醒。」
「那就算了,醒酒湯明天再說。」李奕風皺眉,輕鬆將少年拎起來擱回原位。
謝徵很快送來一套衣服,李奕風說:「酒菜都撤了,衣服留下,今夜不必再進來這
院裡。」
謝徵稱是,迅速撤了酒菜退出去。
李奕風讓少年站起來,他語氣戲謔道:「大公子更衣了。」
李皓瑛乖乖展開雙臂等人伺候,然後對著李奕風湊近的臉疑惑說:「奇怪,小
舒你今天為什麼扮成皇叔?」
「因為大公子酒喝多了。」
「你在笑我喝醉?我沒醉,醉的是你們啊!」
「哦?」
「誰讓你們一直盯著皇叔看!」
李奕風蹙眉瞅他,一臉納悶。李皓瑛接著講:「都沒人看我爹了。還風流王爺
呢,哼,死了以後也沒人一直記得,他……也好吧。趁著還算好的時候就走了,免
得將來都不一樣了,我是不是很不孝?」
李奕風替他繫好素白衣衫,隨口道:「感情若是不深,光表面孝順有什麼用。」
「放肆!那可是我爹、我父王,是靖王,老王爺,你、你……說得對極了。不
過我還沒原諒他啊,他怎麼就溜走了?」
李奕風替人換好寢衣,摸他額髮,不覺放軟語調問:「想哭麼?」
李皓瑛搖頭說:「哭不出來。」
「嗯,沒關係。那就寢吧。」
少年點頭答應一聲,乖乖任由李奕風牽到床邊,他坐在床緣望著李奕風良久,
打了個酒嗝後疑問:「小舒,你今天不想伺候我,才扮成皇叔是麼?」
「你想呢?」
李皓瑛淺笑,歪著腦袋說:「好啦,准你不伺候。」他自己彎腰脫鞋襪,卻差
點往前撲摔,被李奕風撈住了。最後還是由李奕風給他脫鞋襪,然後趕著他上床睡
覺。
李皓瑛自己滾到床的裡面,拍拍一旁還空著的地方說:「小舒你陪我睡一晚吧。
我不想一個人。」
李奕風聽他喚舒逢安陪睡,雖然知道人是醉了,但心裡總有些不太高興。他站
在床外說:「大公子睡吧,我在這裡守著你。」
「連你都不要我……」李皓瑛慢慢翻身側臥,背對床外男人小聲念著:「那皇
叔為什麼還肯理我?是別有居心麼?為什麼?」
李奕風嘆氣,坐到床邊輕拍他肩膀低吟:「別再想,睡了。」
李皓瑛卻又坐起來拉住男人的衣袖,他眨眨眼疑道:「皇叔?你怎麼來了?」
李奕風默默思忖往後該練這孩子的酒量,還是乾脆讓人滴酒不沾?他懶得再應
付少年,少年卻把腦袋靠在他肩臂上,而且抱著他手臂越來越用力,他問:「又怎
麼了?」
「皇叔跟聖人長得真不像。」
李奕風微愣,隨即失笑應他說:「嗯,大家都這麼覺得。」
「細看很久才看出來,耳朵有點像。不過乍看不像。大家是指誰啊?」
「就是所有人啊。雖然這種話天底下沒人有膽子敢講,也就你一個吧,但是態
度卻表露無遺。」
少年閉著眼睛嘟噥:「不像才好啊。你這樣好看,是像母妃吧。若是像聖人那
樣就沒這麼好看了。人家也說我像母親,可我娘親走得早,我想她的時候只能照鏡
子想像……娘親的家人都搬去好遠的地方,剩下的也跟我爹合不來。所以我,沒有
誰能依靠。要是皇叔……不,算了。」
李奕風聽到這兒有些好奇,低頭問:「認為我不可靠?」
李皓瑛聞聲抬頭望著人,瞇眼瞅了好一會兒才啞聲說:「你講過,我都是孤獨
一個人,以後隨時也會再變回一個人。我要習慣,免得將來挨不住寂寞。皇叔你、
幾歲才習慣的?」
「習慣孤獨麼?」
「寂寞。」
「沒有習慣過啊。」李奕風輕笑,他說:「何必去習慣。覺得受不了寂寞了,
就找些樂子。」
「你最近樂子是什、嗝?」
李奕風伸出食指輕戳少年額頭,把人按回床鋪躺好,替人蓋上被子,動作一氣
呵成。他吐氣無奈道:「你以後別喝酒了。」
李奕風原是想等人睡著就去其他房間歇下,卻不知怎的站在床邊許久也沒能走
開,最後還是躺到少年身旁過了一晚。隔天清早他讓謝徵準備了醒酒湯,與幾位僚
屬在樓下廳裡議事,談完正事回到樓上看見少年正在舀醒酒湯喝,只伸舌嘗了一口
就仰首往椅背靠,像在逃避喝那東西。
李皓瑛聽到有人哼出笑聲,轉頭見皇叔走上樓,立刻起身壓低腦袋朝人行禮。
隨著對方漸近的腳步聲,他看見皇叔的鞋尖,等了很久皇叔都沒講話,他慢慢抬頭
對上一雙俊麗動人的眼眸,想起前一晚醉酒時胡言亂語,慌得臉皮慢慢燙熱。
李奕風看少年神色就問:「後悔了?昨晚膽子很大不是?」
李皓瑛緊抿唇不知如何回話,心想只能任憑皇叔責罵了吧。但他心存僥倖認為
皇叔不會重罰他,若皇叔生氣的話他肯定更慘,也不會弄醒酒湯給他喝了。
「喝完就回去吧。」李奕風暗嘆,並不打算再戲弄少年,他想前一晚這人的醉
話也不盡然是胡說。先前他確實有幾分壞心思,偶爾會刻意戲弄人,初時也只當這
姪兒是個消遣。然而相處得越久卻是漸漸上心了。相處時他總有出乎自己意料的作
為,但他卻不想再這麼耗下去,有些事必須更加果斷。
李皓瑛沒想到皇叔這就要趕他走,反倒有些緊張了。他問:「皇叔,我還能過
來麼?」
「今後你就是靖王了。」李奕風若有似無笑了下,跟他講:「哪有一個親王成
天往另一處王府跑的?不過你要是真的有事,還是能過來問謝徵,他知道怎麼找到
我。」
李皓瑛疑問:「找到皇叔?皇叔不會在王府麼?」
李奕風歛眸告訴他說:「我得回邊關去了。」
當下李皓瑛覺得腦袋暈得厲害,不曉得是宿醉未解還是別的緣故。他知道從前
李奕風肯定沒拿他當回事兒,所以說走就走,連道別也沒有,這次多少是在乎他的,
但他還是高興不起來。
李皓瑛莫名委屈,憋著一口悶氣,半晌才擠出話來:「姪兒,姪兒祝皇叔一路
順風,平安順遂。」
「嗯。」
李皓瑛沒把解酒湯喝完,草草喝兩口就走,渾渾噩噩過了幾天,舒逢安還特地
來稟報睦王離京的消息,他正拿剪刀修剪盆栽,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講。
春末夏初時李皓瑛險些被刺殺,他爹的三房雇了殺手深夜潛入他院裡。好在他
近來睡得很淺,稍有動靜就會醒,因而早有防備逮住殺手,那殺手嘴巴不牢,威逼
利誘下居然就供出幕後者。三房的庶母就是生了他弟弟的女人,他無心應付這些事,
雖然受了驚嚇,卻不怎麼意外。他沒將事情鬧大,多少仍是顧及父親顏面,只令人
將三房送至偏遠鄉下的莊子了此殘生。
至於那個沒什麼往來跟情誼的弟弟,李皓瑛想了想,親自將此事告知弟弟,最後
他的弟弟選擇捨棄親娘,留在王府繼續過安逸的日子。逮到的殺手則交由謝徵處置,
李皓瑛並不打算過問他要怎樣處置殺手,但是膽敢刺殺親王肯定是重罪。
李皓瑛想起前些日裡去睦王府,醉酒後聽李奕風講那些話有點感觸,若感情不深,
做表面工夫又如何?他不曉得弟弟和其生母的感情如何,但肯定也是不孝了。想到不
孝子並非自己一人,居然想笑。
「最是無情帝王家。」李皓瑛笑出聲,說完拍了拍舒逢安的肩膀,後者一臉莫
名其妙。他還不算帝王家,只算帝王親戚吧。
經此一事他有些豁然開朗,自己再也不是凡事被人管束的孩子,他繼承親王之
位,不必再看府裡其他人的臉色。雖然許多僕人打從心裡不服他,但他並不煩惱,
只要從這夥人的頂頭開刀就好,所以隔天他就去見府裡的大總管。
老靖王平常就不太管府裡瑣碎事務,一切都由妾室和總管他們把持,只要不出
大紕漏就好,也因此李皓瑛從前就沒少吃過他們這些人的虧。李皓瑛特地找來大總
管和其他院裡管事的人,想了幾件差事命令他們去做,首先就是他要抽查王府的帳,
以及其他產業的帳簿都要求上呈,這幫老傢伙果然開始找各種理由推諉。
李皓瑛坐在主位看他們幾個七嘴八舌找藉口,於是他給了舒逢安一個眼神,舒
逢安領會之後揚聲喊:「肅靜。靖王殿下的命令你們是從,還是不從?只有兩個回
答,多說一句就是違抗命令。」
大總管苦笑了下說:「這件事確實有些難辦,要看所有的帳可不是那麼簡單的
事啊。就算只是抽查……以前老王爺也不管這些。」
李皓瑛看了眼舒逢安,一手對那大總管輕擺兩下,舒逢安掛起笑容對大總管說:
「也就是說您老人家辦不到是吧。那好,等會兒你就可以去收拾包袱了,我會讓人
把你該拿的都一併算好,再找人送你出王府。」
大總管臉色難看,吹鬚斥道:「舒逢安,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一個小小的管事、
你!」
李皓瑛語調慵懶開腔道:「小舒是在傳達我的意思,你敢質問他,就是在質疑
本王了?」
大總管跪下來求饒,其他人看情況不對也紛紛跪了。李皓瑛心想,學皇叔說話
的語調和神態、令人心懷不安、恐懼倒是頗有用。他對這些人都沒好感,而且留他
們是有害無益,最後還是讓他們全都滾出王府了。
李皓瑛向來記仇,就算本來已經決定不留這些人,在他們離開前也得好好嚇唬,
回敬這些人過往對自己的「照顧」才是,況且這比起他所經歷的那些委屈也僅是一
點回報而已。
靖王府就這樣換了批新的人,舒逢安被升為王府大總管。李皓瑛對王府多數人
並沒有情份在,所以不安份的傢伙被拔得一乾二淨。他並沒有用什麼太過份的手段
整治,只是把不想見的人都趕走,就連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去住了較遠的院裡,平常
沒事絕不往來,倘若惹事生非就照家法、律法處置。李皓瑛教訓了幾次小弟,從前
那個仗著有爹娘寵愛、萬人呵護的紈絝子弟後來也怕了他這兄長,從此有多遠躲多
遠。
李皓瑛的起居日常變化倒是不大,一樣的孤獨,只不過這種孤獨是他自找的,
跟從前那種想被關懷卻無人關注不同。或許現在這樣也好,彷彿心中沒罣礙,空而
不虛。
起居日常照舊,晨起練功、讀書,然後處理繼承王位後一併承擔的朝中事務,
雖然都是閒職,但他也沒太多事能消磨的,因為多了靖王這層身份,雖然在府裡自
在不少,到了外面反而不如從前隨意,不變的一點是他無法離開京城。
雖說沒有罣礙,其實李皓瑛仍時常惦念皇叔和傅哥哥,不知遠方的人們過得如
何。他並非無暇寫信問候,只是每次寫完又不滿意,拖到立夏之後才讓舒逢安幫他
把信寄投去驛站。信裡只是簡單的問候而已,去信的頭一天他就收到睦王的來信,
他心想叔姪倆也算有些默契?
李奕風應該也是前些日裡抽空寫信給他的,他展信瀏覽,紙上提到邊關還常常
下雪,不過一切安好,寥寥幾語報了平安也算是讓人安心。至於傅雪鴻則一直沒回
音,李皓瑛從立夏等到立秋,皇叔的信都收到兩封了,傅雪鴻就是不回信。
不過李奕風的信裡,除了描述天氣的內容有變化,其餘都很一致,要不是字跡
一樣,李皓瑛都要懷疑是他找人代筆敷衍了。
李皓瑛前幾日想到可以差遣小舒去打探傅家的消息,等了好幾日卻沒聽舒逢安
回報。他在書房想起此事,一見舒逢安端茶過來就催促道:「小舒,你去打聽傅家
莊的消息打聽得怎樣了?穆州離京城不算很近,但也不算太遠,你不是向來消息都
頗靈通麼?怎麼就沒下文了?」
舒逢安放好東西,立刻壓低腦袋回話道:「這件事其實已經打聽到,不過實在
是有些難啟齒,為免消息有誤,所以又讓人去仔細查證。」
「既然查到了就快說啊。」李皓瑛對他不像對待其他下人那樣冷淡,多少是將
這人當成了同在王府的伙伴,但兩人終究是主僕,他也不能把人寵壞了,於是假意
嚇唬道:「連這件事都辦不好,是不是也想走?」
舒逢安慌了,跪下道:「不是的、我──」
「誰讓你跪了,起來說話,不然我聽不清楚。」李皓瑛有些煩躁,見舒逢安這
樣就更不安了。
「傅、傅家少主無事,只是少夫人前些日小產,又因傷心太過而沒好好休養,
就向少主提出要回娘家一趟。少主體諒她需要娘家人陪伴,答應她去接顏家的人來,
哪曉得少夫人偷偷溜出門,而且還遇上了仇家,結果寡不敵眾就、就沒有了。」
李皓瑛詫異瞪著舒逢安,差點把茶打翻,他深深吐吶後令他接著講。
舒逢安說:「那仇家是顏家先人招惹的,少夫人在外曝露了身份才被殃及,如
今顏、傅兩家都在處理這件事,料想是這緣故,傅少主才沒有回信。」
李皓瑛靜默片刻才擺手讓舒逢安退出書房,他靠在椅背上仰首思忖,傅雪鴻娶
妻後很快又聽聞妻子有喜,原本喜事連連,沒想到一下子遭逢此事,定然傷心得不
得了吧?這麼想來,不回信也很正常,換作是他過得如此不順遂,傷心時也不會想
再管其他人事物了,巴不得能找個安靜又安心的地方躲起來。
只是傅家的家底深厚,總有許多事要處理,身為少主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前一刻李皓瑛只想立刻去穆州找傅雪鴻,但他的身份無法離京,而且見到人以
後又該說些什麼?想到這裡他感到無能為力。
他想起了李奕風,皇叔和傅哥哥是好友,皇叔的消息更靈通,說不定也知道這
件事,江湖上的各類緋聞總是傳得特別迅速,不管怎樣都輪不到他去安慰傅雪鴻吧。
草木飛黃,秋氣肅殺,李皓瑛卻喜歡在水榭上欣賞和修剪盆栽,像是月季的花
期太長,為了不讓它耗太多心力開花而枯亡,必須提前結束它的花期,將過多的花
苞剪除,茶花亦然,不能因花朵可愛就捨不得,雖然看似殘酷,卻也是因為憐愛它
們才必須狠心。
除了這些花木,他也養了好幾種楓槭、櫸樹,櫸樹葉子落盡的模樣讓他特別喜
歡,總是能盯著它們光裸細長的樹枝看,在彷彿一無所有的姿態裡,蘊藏了無限的
可能。
「唉。」李皓瑛整理完為數不少的盆栽之後坐下來嘆息,舒逢安關心道:「王
爺睏乏了麼?」
「不,只是覺得自己若是一棵樹就好了。」
舒逢安歪頭思忖,接話道:「花木雖然美好,可是不能行動自如,若遇上天災
也跑不掉啊。」
李皓瑛睨他一眼撇嘴說:「天災要是降臨,就算會動也未必躲得了。算了,你
不懂啦。」
舒逢安苦笑,李皓瑛問:「如果能重新選擇,你還是想當人?會不會想選別的?」
舒逢安嘿嘿笑了笑,回答:「要是能選擇投胎成別的,自然要當天人啦。」
「哦。」李皓瑛張大眼睛看他,點頭認同:「很不錯嘛。」
「王爺過獎。」
「可是終究是做夢呢。」李皓瑛笑睨他,主僕兩人紛紛輕嘆。
李皓瑛晚飯沒吃什麼東西,只喝了碗甜湯就去漱口,接著回房就寢,更衣後躺
在床上睜著眼睛發愣,想起下午時和舒逢安閒聊的話而失笑。「沒當過神仙,也不
知道好不好,若神仙都無欲無求,也沒什麼意思了吧。」他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
忽聞門外有不尋常的動靜,經歷過一次刺殺讓他警覺得很,他一手摸向床邊藏的短
刀握住藏在身側,悄聲下床。
京城入秋時常有雨,雷光驟亮,一道人影落在窗紙上,李皓瑛深吸了口氣問:
「誰在那兒?」
「是我。」
李皓瑛聽聲音覺得耳熟,很快聯想到一人,儘管他告訴自己不太可能,但仍克
制不住思念往門邊走。他隔著那扇門問:「是傅哥哥?」
「嗯。」
李皓瑛慢慢打開門,門外的男人嘴邊和下巴都泛青影,看得出好幾日不曾修面,
眉目依舊俊朗,雖然不曾減損半分瀟灑風采,卻更顯滄桑。
「真是你,怎麼會來?」李皓瑛恍惚望著傅雪鴻,忘了手裡還握著短刀。
「忽然很想見你,所以就來了。但是沒有等拿到路引,我是偷潛入京城來的。」
傅雪鴻見他持刀還傻愣在那兒,失笑說:「以為我是歹人才不開門?」
「呃,這個是因為、因為……」
「我聽奕風說過,庶母曾想殺你,確實不得不小心。」
李皓瑛尷尬扯了下嘴角,側身讓開路說:「傅哥哥快進來吧,外面開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