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PO文)
章九 2017/4/10. 請君入殮
門上的鈴串叮噹響起,李子芃踏著輕快的步伐走進咖啡廳,短短幾步路的距離打了數
個招呼,最後一屁股坐到章立身旁的空位。嗨,章立說著,成為打招呼的最後一人。
「你要什麼口味的奶茶?我去點。」
「榛果好了,這家榛果好喝,等等、可是黑糖的我記得也不錯。」
又來了,李子芃的選擇障礙是他的少數缺點,首次病發在街頭選奶茶口味,起初章立
沒什麼注意,後來當他成為自己公司的工讀生常客時,填便當的傳單總是卡在李子芃手中
,才讓他發現這個壞習慣。
「快,給你三秒。」章立數完一二三後迅速把菜單抽走,避免這位Mr. 優柔寡斷每看
一遍菜單就衍生出更多選項。
「欸欸欸欸欸我決定好了,各來一杯!」李子芃抓住對方衣角試圖留人,另一手找出
錢包掏了三百元,一抹笑容得意洋洋,坐在位置上仰頭看著站起的章立,嘴角旁的小凹陷
讓人想伸出食指嘟一嘟,「小孩子才做選擇。」
章立伸出食指和拇指,隔空彈了對方的額頭。
李子芃傾身用手遮住臉,大叫一聲故作痛苦演得高興。
好看的人總是讓人很難不去注意外表,今天的子芃小帥哥穿了件領口很ㄌㄤ的T恤,
從章立現在的角度看精彩旖旎。明顯的鎖骨,隨著肌膚再往下,咳、章立臉一熱,抽出李
子芃手中一張紅鈔票,丟下一句「就你愛演」後便撇頭轉往吧檯。
兩人今天約在南京東路五段巷口的咖啡廳。店內的桌椅拼成環狀,別於平時營業的模
樣。門外的小黑板寫著提早閉店,下方標明稍後的講座內容。午後慵懶,章立打了個哈欠
。大片窗戶讓陽光歡迎光臨,一轉頭就能見到走在小巷外的路人,店外有個平台,幾個人
在抽菸聊天。
章立點完餐經過落地窗,有些緊張地瞥向窗外,見外頭沒什麼路人後才速速走回座位
。
「我剛剛看了一下講座內容,我滿好奇你來參加幹嘛?」
「應朋友邀約囉。」李子芃神秘一笑,兩人閒聊隨意,等話題到一段落時李子芃拍了
拍大腿倏地背上包起身,走向離窗口較遠的位置,「欸我們換個座位,沙發舒服,坐後面
點我怕等等睡著。」
章立眨了眨眼順著對方的背影看去,對方選的座位是個隱蔽的角落,前方的椅子恰巧
能擋住落地窗外路人看進店裡的視線。
『久等了嗨好久不見,齁子芃坐那麼裡面玩躲貓貓哦?』
『吶、你們點的奶茶,左邊是黑糖、右榛果──』
李子芃的單邊眉毛玩味一抬。
「這是我的。」章立不等對方說完,快速接過其中一杯,故作自然接續:「不過我不
介意你喝幾口。」
「哦!」李子芃眼角帶笑,知道章立並不嗜甜,凡遇飲料必點咖啡,不加糖不加奶。
「吵死了,快喝。」此時另一人正在心中偷偷嫌棄自己沒有刈恩的長髮,遮不住微紅
的耳根。
活動開始後十五分鐘才陸續坐滿,李子芃湊近章立介紹起前方的主講人來自哪裡,講
者又是同志圈有名的誰誰誰。今天的約和往常差不多,李子芃主約,上週到公司幫忙包記
者會贈品時問起。
五個月了,距離那陣子頻繁上街已過半年。李子芃和章立見面的次數悄然間跳到了二
位數,自酒吧那次聽眾事件東窗事發、酒後嘔吐的糗態盡出之後,兩人的關係與初識時相
比更貼近許多。
李子芃用餘光瞄向旁邊的人,見章立認真聽著自己早已聽過無數遍的故事,烏溜溜的
大眼模樣可愛像極了某個動畫片主角,腦內迴路轉了幾圈卻想不起是誰,只好數著對方的
睫毛打發時間。
「當時我可以向全世界宣告我是他的老公,但並那不包括我家人。」活動進行到QA環
節,一位已經步入中年的男子開口,一旁與他十指緊握的人是男人的「結婚」伴侶。
章立細細咀嚼男人的話,這句話不是他第一次聽見,刈恩說過,和李子芃朋友見面時
也聽過幾次,不難理解但很殘忍。時至今日,他已經從不明白一群人為何要浪費精力上街
,變成不明白到底這群人為什麼需要為自己的基本權利上街。
主講人的聲音嗡嗡嗡成了背景音,李子芃的頭歪歪向他的方向一倒,數完睫毛後靠在
沙發睡著了。整場講座除了第一個提問,章立沒什麼感觸,對他而言同志的身分能藏則隱
,真要跟家人攤牌,等有男朋友再來煩惱。
*
「看你在裡面睡得多爽,叫你來外面又不要。這是我朋友,晶晶。」
中場休息時,剛睡醒的李子芃伸了懶腰,直呼要去外面透口氣。經過戶外的咖啡廳座
椅時被一位身上布滿刺青的女孩叫住,另一位叫晶晶的女子也從她身後探出頭打招呼,奶
棕色的捲髮及肩,長相甜美。
「哈囉。」
「嗨嗨!我是子芃,他是章立。」李子芃又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說著:「章立,
她是溫,上次和你蹲水溝蓋嘔吐時見過。」
「妳好。」
「嗨,我是溫,她是晶晶。」
晶晶和章立相識一笑。
「不過我說,妳夜貓子怎麼在這?早知道晚上再去找你。下午老早的,有夠睏。」
「開店前順便,剛好也帶小朋友來。晶晶說要防止家庭革命,死馬當活馬醫。」溫瞥
了眼晶晶,隨後略帶深意神秘地朝章立一笑,一邊聳肩表示對這些罐頭雞湯頗為麻木。
「所以有用嗎?」章立開口,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聽到溫在一旁對李子芃咬耳朵,
說什麼那你小男友覺得有用嗎?哎唷他聲音滿可愛的好想咬一口。
「我嗎?我是覺得沒什麼實際效用啦。」被點名的晶晶猶豫了下,隨後綻出疲憊的笑
容,淺淺莞爾,「不過看到有很多跟我一樣煩惱的人,讓我安心很多。」
「是很孝心了,之前某人和女友分手還跑去古亭參加什麼分享會,想出櫃又怕媽媽傷
心。」溫敲了敲身後的一顆奶棕色腦袋。
「齁!溫!」晶晶跺腳,掐住溫的細白手臂。
「既然都沒用,直接去我桌遊店坐?慶祝早起我請喝飲料。」溫擺動手指,比出落跑
的手勢。回位置拿包時,李子芃趁章立沒注意,把黑糖奶茶又喝了幾大口,一抬頭唇珠上
還沾有點點奶泡。溫翻了個白眼,掏出一張紙巾給吃相難看的李姓朋友,「走了啦,幹。
」
溫的店距離咖啡廳僅五分鐘的路程,午後散步,李子芃從包裡掏出了傳單,見路人稍
有側目就向前發放,溫則拿起小型宣傳板子掛在胸口。一群人踩在台北的暖陽街道,因為
其中兩人的怪異行徑和衣著,外加後方被廢死、反核、通姦除罪化等徽章爬滿背包,相當
引人注目。
平凡的一段路多了這兩人點綴,章立覺得十分新鮮。他覺得如果李子芃是太陽,溫大
概便是月亮。
── 一個陽光普照、一個冷冽自處,但同樣都是特別、都是讓人不自覺想抬頭仰望
。
物以類聚吧。
兩人很明顯就是一個圈子裡的人,溫有一雙迷媚而細長的狐狸眼,從第一眼就很難不
去注意,身形消瘦,她的兩條腿今天穿著大格網襪踩著高跟,在柏油路上叩叩作響,一頭
鐵灰色大波浪,背後簍空,蝴蝶骨附近鋪滿一大片浮世繪風的狐狸刺青。
「你說我們走在後面像不像她的護花使者。」李子芃在溫第N次收到路人回頭的目光
後對章立說,後者從善如流做出點評:「我覺得比較像大姐頭後的小跟班。」
「噗!」
四人在巷口拐彎,順著狹長的樓梯往下,位在地下室的店面並沒有想像中的霉氣,打
開門後乾燥花的香氣撲鼻而來,燈光亮起映入眼裡的是放滿乾燥花的空間,像一座夢幻小
花園。
「哇好久沒來了,放點什麼聽聽唄。」李子芃彷如走進自家廚房,一溜煙從冰箱拎出
一瓶紅茶拿鐵。
「有,我的珍藏。」
麥克風試音 test test
123 test 123
咳、大家好我是子芃,今天……卡卡卡重來,咳。
兩道迷人的聲線Live+Radio雙聲道撥放,喇叭播出的音質不太好,能聽出不在專業錄
音室完成,撥出的聲音像台詞播報,少了李子芃以往在電台展現的自信,多了幾分羞赧可
愛。章立還沒來得及豎起耳朵捕捉更多不一樣的李子芃,旁邊的人便唰地起身,見播放來
源的手機被溫握著,轉而抱住桌上的藍芽擴音器,「靠,關掉啦!很丟臉欸!」
「夠珍藏吧!出道前的激☆青澀之作。 」溫豎起拇指,將聲音調大。
章立沒能聽完所謂的青澀之作,最後音樂換成怪誕詭譎的電子樂配著無厘頭女聲唸唱
。溫泡了壺水果茶上桌,嬉鬧過後溫的戒備稍微放鬆,嘴角不再緊繃,她從櫃檯後方拿出
幾盒桌遊邀三人入座。
「妳身上好多刺青,不痛嗎?」見溫替自己倒了杯果茶,章立起了個保守的話題。
「還好。」溫掏了掏口袋拿出個掌心小金屬,她的聲音偏低說話很慢,如慵懶女爵士
歌手的低聲吟唱,「介意我抽菸嗎?」
「還好。」本想再問問溫小指上的貓尾巴刺青,想了想決定不窺人隱私。
章立不喜歡菸味,但自從接觸了李子芃這群人,菸味卻好像青年說不完的愁緒,飄散
在空氣中久久不散。溫掌心的金屬噴上層彩漆閃著七色斑斕,這次的氣味不是上次街邊的
濃膩焦糖,而是說不明道不清的苦,有點像海水、又有點像腐爛的水果。
「哦對了,」李子芃從掏出一個金屬球,「妳們那天吐的位置留下不知是舌環還是肚
環還是啥環的東西,我猜是妳或妳朋友的。」
「髒東西,丟了。」
「想說環上的圖案和你耳廓上的刺青是一對,丟了?行吧。」李子芃聳肩。
丟了,溫擺擺手重複,只用餘光再瞥了一眼。
那眼蘊含太多,只要沒瞎都可輕易覺察,章立慶幸自己方才沒有因為好奇繼續追問。
有刺青和有故事兩者總被列作恆等式,一般人愛問刺青背後的故事,畢竟割裂皮膚只為留
下烙痕,大多有個理由,或許睹物思人也有聊以思念,透過圖案明昭眾人「欸你看,我這
裡有個故事」。
至於故事裡的鉅細靡遺,往往沒有比外顯圖案來得大方分享,當中酸甜苦辣是否傾吐
,也是因不同人的表現慾而異。
溫的刺青太多。
她的蝴蝶骨是兩大片浮世繪,下方還有兩處刺青,腰際左側是條細蛇,蛇身綴有細密
的微點,像是銀河,滿布點點繁星,佔滿星空譜成一部戀曲;另一側是隻小田鼠,豆大的
小眼栩栩如生,鼓著腮模樣可愛,做出起跑的動作卻是奔向遠方的蛇,奮不顧身如同飛蛾
撲火。
章立突然想起一首歌的歌詞。
如果你在前方回頭 而我亦回頭
我們就錯過
於是你不斷愛我 我能如何便如何
我等你在前方回頭 而我不回頭 你要不要我
你要不要我
「妳這身很適合塔羅牌占卜。」四人選了卡牌遊戲,晶晶乖順地當起來洗牌的角色,
洗到一半手機響起,轉成震動後放入口袋。
「或是喪偶。」李子芃接話,準備在面前的紅茶拿鐵加糖球時被章立制止。
溫咧嘴笑了,一旁的晶晶看出氣氛不對顯得有點慌張,手機震動卻不合時宜再度響起
。話題引起者則搖搖頭表示無事,要晶晶有急事可以先接電話,後者猶豫一陣帶著手機默
默走到角落,不一會又轉進廁所。
「我有說錯嗎?是你說分手的情人死好快滾。」
「喂、子芃你幹嘛……」
「沒差,讓他講,」溫將擋在側臉的長髮一甩,右手撫上耳廓的刺青,「我說李子芃
你真的很會說話,葛萊芬多加十分。」
耳骨上的一尾半月魚被揉得發紅,像是被烈焰曝曬而受煎熬,想隻身躍回大海卻擱淺
在岸,而曾攜手允諾相隨的伴也早已失散。
溫大笑幾聲,自嘲昔日的濃情蜜意不再,只剩夢醒時分的痛如同彼時的細針戳刺在皮
膚,填滿了墨去不掉。溫拍開李子芃準備伸過來的手,打著響指,再開口時眼眶已沾著紅
。
是了,自己曾這麼說過──
『欲見難見,不如入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