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PO文）
　　章十五 2017/10/28. 新年快樂
　　章立腫著一雙白兔眼在床上冰敷，替自己向Amy請了半天假。臉上半溶化的冰塊是李
子芃下車去小七買的，怕自己不領情，對方下車前甚至把背包留在前座，買完確認章立收
妥，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後才甘願離去。
　　李子芃的掌心很熱，不到幾步的路程，甫離冷凍庫裡的冰塊就已開始冒汗。章立嘆了
口氣，將自己稍早的失態安放歸整，慶幸等公司開始忙碌，少見面就可以躲避尷尬。不過
也沒什麼好躲的，自己的醜態那人已經看過許多，章立想如果是李子芃應該不會在意，嗯
應該。
　　今天，李子芃沒有多問，章立也相信再給自己一點點時間，他就可以帶著這一年的勇
氣直面自己，把那些過去所逃避、不願面對的事鬆口說出。出社會後，章立很久沒哭了，
許多的外顯情緒也不在他人前洩漏。多愁善感因為出了社會，在家人的耳提面命下只得加
以收斂，卻想不到碰到了李子芃大BOSS，幾年下來築成的厚重堤防，在對方的溫柔侵蝕下
破了洞，壓抑的情緒終於得以洩洪。
　　這陣子的眼淚濕潤了夏與秋，台北在五月不久結束了梅雨，章立卻是迎來了自己的雨
季。從五月的好消息開始，他時常流淚，大多是在自己的住處，因為一個影片、一部電影
又或是一則新聞，脆弱的時候甚至連李子芃捎來的關心都能鼻酸。
　　彷彿要將這些年前的冷漠冰消瓦解，章立這幾個月用許多的淚水，洗滌過去忘不掉的
疏離，在業餘之際不再蒙頭就睡，開始逐一審視自己。章立沒跟李子芃的說是，他從國中
就意識到自己的性向，但為了避免被同儕排斥，他一直藏得很深，就連高中進入男校，遇
到周遭有氣質陰柔的同學或是同性戀者，他也假裝自己是「正常」的，站在嘲笑少數，立
足於安全的多數群眾。
　　在遇到李子芃前，他覺得自己就像〈愛人怪物〉裡的主角，避而不談甚至畏懼自己的
身分。似乎只要公開了這個特殊，他便會像村裡的「異類」，在稻田裡被鋼鐵桶穿肛部迎
向瀕死。電影二〇一六在金馬影展放映，那時的他即使有空，仍不敢招搖地至影廳觀看，
最後他戴上口罩和帽子，發抖著看完前半場，就因為受不了劇情奪門而出。
　　那天章立夾著尾巴逃離。走在喧鬧的西門町，和年輕男女比肩擦踵。章立進捷運前，
匆匆瞥見了露天Bar林立的紅樓，然後轉身視而不見，一如過去閉著眼的日復一日。
　　章立拿開眼睛上的冰敷袋，熱燙的體溫終將它熨冰成水，手機上的群組叮叮作響，章
立點開看到刈恩冒泡，說是抱歉失約，不然下週遊行結束約紅樓，老娘請客。章立回了個
OK貼圖說不見不散，幾人瞎聊了幾句他就被剛上線的李子芃趕去睡覺。
　　這個晚上章立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高中時一位因為被霸凌而被迫轉學的同學。夢裡的
他和那個人同在走廊，那個細長如竹竿的身軀上披著件寫滿齷齪難聽的髒話，正窩在角落
瑟瑟發抖。
　　章立走向前把外套給了他，深深鞠躬說了聲對不起。高中的章立曾在廁所看過哭泣的
他，怕被歸成同類，只是丟了張衛生紙便匆匆離去。然後，夢裡的章立走上前，給了對方
一個大大的擁抱。對方的臉待因為夢境而看不清，像是高中斑駁的記憶，又像是章立高中
時的自己。
　　『謝謝你。』
　　謝謝你，還願意走進我的夢裡，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
　　對不起，那時候是我沒有勇氣，告訴大家這不是我們的錯。
　　＊
　　「刈恩，真的、你在樓下就好，我把你的包裹拿下來，你不要上來。」
　　「嗯，刈恩你在這裡等我跟章立哥上去就好。」
　　「齁你們排擠人家，會不會等等在上面讓我等半小時。」
　　「你閉嘴。」　「我堅持。」
　　李子芃與章立同時阻止，前者希望耳朵清靜，後者則不願再有更多人看到他房間的慘
況。刈恩跺腳，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先行前往他們相約的咖啡廳佔位。小而溫馨的店面坐
落在二樓，半開放的陽台擺有張紅棕色舊式沙發，窗台被大片綠色植物環繞，推開門是溫
馨暖和的小空間，幾隻店貓和客人輕鬆愜意。刈恩最後選了半戶外的多人座空間，替三人
點完飲料，伸出擦著綠貓眼石的指甲，撓起同樣在曬太陽的藍貓下巴。
　　今天週六，許多同志一年一度的最佳盛會堪比新年，C大校園和附近有些店家也都隨
意可見友善的標語和旗幟。夜貓子刈恩起了大早化完美美的妝，其他行頭則因為被前男友
趕出去，網購包裹暫時無法安放而寄到章立住處。今天的風格據本人說走的是成熟甜美的
bitch路線，李子芃點頭表示理解，章立則是一頭霧水。
　　「拍謝久等了，如果快來不及了要不要一起拆？」
　　「我自己來就好，你們也上去太──久了吧 ♡」
　　「……」　「整理房間。」
　　「哦～整理房♂間♂」
　　比起張揚自己剛剛被李子芃罵了臭頭一起整理房間的事實，章立選擇接受調侃。他看
著人拿起腮紅，粉餅在臉上撲撲撲，拿出手機側拍了一張。
　　「你居然有相機？哇！！」
　　「嗯公司之前活動拍照用的，想說剛好有活動就拿來用。」
　　「那今天的照片就麻煩阿立寶貝啦！」
　　除了刈恩，走遊行多年的李子芃永遠輕裝，襯衫牛仔褲或T-shirt五分，唯一的亮點
就是他的臉和自製標語。今年的標語還放朋友那，待會和他一起坐計程車去凱道。
　　「咦？這包裹是什麼？項鍊？你不拆？」章立指著被晾在角落、用可愛動物包裝紙包
覆的長條禮盒詢問。
　　「差點忘了，這是給你的，謝謝你幫我收這麼多包裹。」刈恩把口紅塗好收進化妝包
，拆開最大的扁平包裹。包裝半透明紙掀開後是一雙金屬鐳射女用踝靴，刈恩一看到便小
聲地尖叫，誇張地兩眼放光隔空親吻著它的尖頭。
　　「三八啦沒差，小忙而已。」章立謝過對方的心意後拒絕。
　　「你才三八、乖我用不到，尺寸不合。」
　　「啊？」章立茫然，一旁的李子芃翻了個白眼卻沒多說什麼。
　　「等我們家阿立寶貝有男友了再一起拆，嗯？」刈恩表情猥瑣地向李子芃拋了個媚眼
。
　　覺得其中有詐的章立不信，轉頭看著表情詭異的李子芃。原以為對方會要他把禮物退
回給，沒想到李子芃只是低頭喝了口巧克力奶茶，說是禮物就收吧，反正不佔位。什麼也
不懂被蒙在谷底的章立只好謝過後將之收納入包。
　　午飯、治裝加上把刈恩遊行用不到的家私暫放在章立住處的時間，三人抵達約定的校
門口前已經遲到二十分鐘。章立要拖拖拉拉的李子芃和刈恩加快速度，遠見有一人拿著疑
似標語的看板，雙手交叉在胸前臉色難看。
　　讓人家等不好，前面那個是你朋友嗎，老媽子章立催促。見刈恩還在跟人行道上的路
人微笑，李子芃低頭幫手機裝麥克風腳步緩慢，他伸高手敲打兩人的頭，一路持續碎念。
　　好在朋友的臭臉只是錯覺，對方李子芃後露出燦爛的笑，招手攔下計程車請大家入座
。職業病使然，章立打開前門打算讓小朋友們坐後座，已坐進車內的刈恩嬌嗔堅持跟阿立
寶貝坐，讓一步跨進車上的好友一臉尷尬，李子芃表示沒意見，但請快點決定不要耽擱運
將大哥的時間。
　　「大哥台大醫院那邊，我今天那麼水不會害你分心齁。」
　　「袂啦，我查某囝也欲去！彼同志遊行，對齁？」
　　「你內行哦！」
　　最後前座換成了刈恩，李子芃在後座中間。前者似乎對結果不是太滿意，但也沒說什
麼，入座後開始跟司機攀談鮮少回頭。章立察覺微妙的氣氛卻不是很懂，看著李子芃替麥
克風裝上擋風的毛團，在他與好友聊天的空檔間詢問是不是等等要直播。
　　「嗯嗯，也可能製成活動影片。」
　　「哇！需要照片我可以支援！」
　　「啥影片？」司機插話。
　　「放在網路上的啦，大哥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哦哦哦哦哦！C大！當記者齁！來來來！」
　　「賀，大哥免緊張。等等我問你答就好，嗯不用看我，刈恩幫我拿螢幕。」
　　李子芃吞了口水，開口後已換上專業的語氣。章立的心跳快了一下，很順手拿起了相
機將鏡頭對準身旁的人。
　　「現在──我們在前往遊行的路上，先來問問我們的司機大哥，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活
動嗎？」
　　「彼同志遊行啊！就很多彩虹，很Happy，很多男生會去的活動。」
　　「嘿對，你是怎麼知道有這個活動的？」
　　「就我查某囝啦，參加誠濟年啊。」
　　「哦，那你自己去過嗎？」
　　「我老摳摳啊啦，去彼所在真奇怪吧！」
　　透過觀景窗，章立看到李子芃嘴對麥克風，神情專注面帶微笑。他的眼睛追逐著李子
芃因為說話而上下滾動的喉結，又不時飄向對方那雙細長卻炯炯有神的眼。乾淨清楚的聲
音在窄小的空間迴盪，如今日的天氣舒適宜人。李子芃又問司機，怎麼看女兒參加遊行，
大哥爽朗的回答讓他一頓，最後露出更深的笑，說了聲謝謝你。章立也是在那瞬間按下快
門，放下相機，用手拍了拍李子芃的大腿。
　　「我某是反對啦，其實我一開始嘛是覺得彼真癩哥（th壾-ko），後來我女兒拿啥文
宣給我，講彼攏是啥……啥歧視，說被騙就落伍啦。」
　　路途遙遙，司機聊上癮，語末還苦口婆心說雖然我支持恁啦，但那些「褪光光的查埔
」給媒體報導，安呢不好。章立皺眉，刈恩轉頭無聲說了句「我來」，在接下來的路程口
手併用，照片影片GIF多管齊下，下車前已用三寸不爛之舌把司機大哥安撫地服服貼貼。
　　步行間，一行人還未至主道已收獲不少貼紙文宣，李子芃和刈恩偶爾遇到熟人停下腳
步，刈恩更是受到許多攝影機的青睞。章立被絢麗奪目的人事物吸引，四處顧盼殺了不少
底片。情侶、家庭、寵物；同性、雙性、異性、跨性……每一張都是喜悅，每一幕都獨一
無二，如窺望萬花筒般，輕輕一轉就能擁有驚喜，換個角度又是另一種燦爛。
　　「我跟我妻子做的貼紙，給你。」
　　「嗯謝謝。剛剛拍了妳們的照片，因為是相片在記憶卡，如果需要看是否留個連絡方
式？回去email電子檔給妳們。」
　　「當然好啊！」
　　章立在圍住刈恩的相機堆旁不遠處，李子芃和他的朋友另一邊訪問一群舞團。以往遊
行他只有在電視上和朋友的分享中看過，沒想到也有親臨現場的一天。章立笑著揮手和那
對漂亮的情侶道別，把貼紙貼到相機帶，小小的一張粉紅色，標語是手寫字溫馨可愛
　　──不一樣，又怎樣。 Different but love is love.
　　從攝影大砲中脫出的刈恩像吃飽喝足的獸，吸飽了鎂光燈整隻容光煥發。他摟著章立
說幸好遊行來到，拯救他近日的無性苦悶，高呼this is we 的主場、here is my fashio
n catwalk。
　　「阿立寶貝。」
　　「嗯？」
　　「選一張，把它貼到子芃的屁股。」
　　貼紙被刈恩一掌黏在自己臉上，躺在手中的第一張是「不分偏一喜被幹，一桿進洞。
」，章立傻眼，一隻爪子就要把臉上的東西撕下，回頭看李子芃走來，一緊張就把手裡的
貼紙一張貼在刈恩嘴上，見還有一張，隨手拍在了李子芃身上。
　　「不分偏一喜被幹？哈哈哈哈哈。」李子芃指著刈恩大笑，低頭想看看自己褲頭上寫
的是什麼，章立想擋卻發現貼在尷尬的跨下位置。
　　「原來你喜歡用這個洞啊。」撕下貼紙後改黏到臉頰，刈恩吹了口哨大發慈悲地朗誦
：「阿立寶貝對我們家子芃寶貝的評語是──」
　　猛虎出柵 ♂ 請當心！
　　被擺了一道的章立威脅刈恩要把他的照片從記憶卡中通通刪掉，後者求饒。眾人一邊
打鬧，一邊匯入人群邁開腳步。各色的旗幟在天際間飄揚，電子花車像去年娜娜姊分享地
一樣吸引眼球。章立和車上穿著緊身皮內褲的肌肉猛男對上眼，臉紅地別過頭。
　　踩在馬路上擁有路權的滋味很不錯，刈恩領頭在前當花花蝴蝶，章立跟在李子芃和他
朋友旁協助直播和收集影像。托刈恩的福他們收穫了很多目光，李子芃的訪問也非常順利
。
　　「對了子芃，你跟刈恩怎麼認識的？」章立順手將手中的奶茶遞過去讓高舉標語的人
吸上一口。
　　「我跟他的孽緣哦！」李子芃看了眼前方的話題主角，又確認身旁的好友正在一旁認
親後才繼續：「不要說是我說的，他會生氣。」
　　「欸？」
　　「你不要看他大剌剌的，心思細膩地跟個小公主似的。」
　　「不要刻板印象。」
　　「好好好我們家章立最有性別意識。」
　　「如果刈恩不想你說就算了。」
　　面前的刈恩和李子芃除了性別以外，個性、喜好、外表幾乎都在光譜的兩側。章立卻
是在這一年中將兩人的好感情看在眼裡，就像現在，前方的刈恩玩得瘋癲、朋友也多時常
要分神交際，但總會留意他的朋友是否跟在後頭，對方在訪問時也會停下腳步；李子芃則
是嘴上把人說得嫌棄，卻願意在父母辱罵刈恩時挺身而出，前幾天對方失戀也暫緩和章立
的飯局去陪好友。
　　「也不會真生氣啦，大概是往事不堪回首。」李子芃回想時臉色帶笑，臉頰畫上的彩
虹因為酒窩的關係彎成半弧，「四五年前吧，高三我去bar，結果在廁所看到一個哭得梨
花帶雨的妝全花掉的人。」
　　「然後？」
　　「他求我幹他。」
　　「！？」
　　「那時候他真的很慘，他說他失戀，沒了愛想被幹。我當時很錯愕，往後退沒想到那
傢伙居然力氣爆幹大，站起來還比我高，我整個褲子差點被他拽下來……」
　　「後來？」
　　「我當然是推開他呀！我提著褲子去和同行前輩求助，後來怕他被撿屍替他開房，還
把他手綁起來，避免這個陌生人對我動手動腳。」
　　「所以綁出了現在的情誼。」
　　「You got the point!」
　　李子芃眉眼帶笑，章立又忍不住想抓拍住這一瞬。他有那麼一點忌妒，羨慕刈恩可以
早這些空白的年歲遇到眼前的這個人，但又更多的是竊喜，開心能認識這麼一群可愛的人
。
　　遊行一路回到終段的仁愛路，章立沿途看到許多蘊含在台北城內的友善：是辦公大樓
窗台垂吊彩的虹旗、交叉路口安全帽貼的平權貼紙、家長帶著小孩路過，招招手說我支持
你們！
　　不遠處的景福門傳來熟悉的呼喚，一高一矮的身影是溫和晶晶。章立看訊息發現娜娜
姊和品姍也在附近，過沒多久四人的隊伍變成了一群。李子芃招呼大家一起自拍，鏡頭中
，章立看見自己臉上忘記撕下的貼紙──人畜無害徵男友，空虛寂寞覺得冷。下一刻，身
旁的李子芃微微蹲低，將臉輕輕貼在他的左頰，然後高聲大喊「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大家快樂～」
　　「分──手──快──樂──」
　　快門落下。
　　此起彼落的歡呼從他們中心、擴散到四周的人們，或擁抱、或笑鬧。
　　新年快樂，希望未來我們都能像今天一樣，天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