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從那之後Kevin一直聯絡不上王凱哲,簡訊也只停留在王凱哲的『我不要了,你丟掉吧』
。
丟掉?不要了?是指宵夜嗎?
Kevin忽然有點緊張,難道是蛋包飯他不喜歡嗎?雖然初出茅廬,但哲叔說過他的手藝並
不差。
Kevin傻呼呼地站在門外,他沒有鑰匙,他也不敢跟老王要,他原本以為只要待久了,那
種偶像劇般的情節便會實現,王凱哲會深情款款——大概還是面無表情吧——地給他備用
鑰匙。
雨下得很大,Kevin其實滿冷的,他只穿了見短袖,手裡的飯也早已涼掉了。
又試著撥打王凱哲的手機,無奈最後王凱哲直接關機,Kevin也不敢再打。
應該不是發生什麼意外。Kevin有點擔心地想,至少王凱哲回了簡訊,而他一直都是安全
駕駛。
還是因為開會延遲了?那也沒關係啊,他可以等,之後再為他熱也好。
又或者是因為遇到熟人了,所以去喝酒了?雖然王凱哲不是那種把酒言歡的人,但若是如
此,他也可以先放進冰箱,之後再熱給他吃。
是他太煩人了嗎?
Kevin抖了一下,飯盒掉在地上,水滴滴答答地打著早已飄不出飯香的蛋包飯。
不、不會的……Kevin心慌意亂地想,頭皮都麻了。如果真的如此……他會好好道歉的…
…然後他困擾地蹲了下來,手指指末因為雨水而發白,他麻木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飯粒。
我不要了,你丟掉吧。
Kevin有種,被遺棄的感覺,就像是感受到溫暖的寵物,最終還是流落在冰冷的街頭一樣
。
他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王凱哲讓他含住、甚至要他嚥下,最後說著「別再讓我看見你
」。王凱哲有著他說不清的冷,但在塞給他紙鈔的時候,眼角卻從緊繃稍稍放鬆。
或許不是真心,但王凱哲卻帶給他溫暖——這是事實。他從來沒有被認可過,連自稱是「
家人」的人,也從未給過不會讀書他的這種溫暖。
他被Jason說活得灑脫,他愛男人,他便要愛,被說不像男人,被說明明是個男人卻張開
雙腿,他也不在乎。
他從來沒被愛過,王凱哲是第一個給他類似愛的人。
他沒有錢,已經做好了為了活下去而犧牲的心理準備。那天他陪著哲叔去見同性的「朋友
」,他很害怕,老婦高舉的拐杖看起來是這麼高又這個重。
是不是有一天,類似這樣的責罵會落在他的身上呢?他想也不敢想。
然而王凱哲出現了,以及之後發生的事。如果是王凱哲,他會心甘情願地張開嘴、甚至是
雙腿,被羞辱是「你喜歡男人、所以只要有屌都可以吧」也無所謂。
Jason曾經說,你就跟寵物一樣,搖著尾巴等著主人的撫愛。他就是以這樣的姿態在愛的
。
王凱哲還猶豫的時候,是他恣意地侵入王凱哲的生活,偶爾的半同居也好,隱瞞自己的年
齡讓王凱哲失守在自己體內也好,每天簡訊問候、宵夜關心也好,Jason說寵物終究是寵
物,當主人要丟棄他時,什麼掙扎都沒有用。
雨越下越大,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王凱哲也沒有回來——大概也猜到Kevin會在門口等
很久。
被丟棄了。Kevin終於意識到。
他一定,是做錯了什麼吧。就像是他不會讀書一樣、整天只想著學做飯,開一家屬於自己
的餐廳,所謂的家人才會「丟棄」他。
終於在等不下去的時候,Kevin還是捨不得將自己第一份蛋包飯淋濕,只得將之藏進自己
的懷裡然後衝進雨中,在幾乎是半秒鐘之後便濕透的狀態下奔跑。
死馬當活馬醫地回到餐廳後,Kevin意外地發現哲叔並未打烊。
推開門的時候,哲叔很明顯地被嚇到了。
「Kevin!」他錯愕地問,「你怎麼淋成這樣!」
身上的水珠打溼的地板,Kevin張了張嘴,哲叔卻在看見他手中的飯盒時暗下神情。
「先擦乾吧。」
接過哲叔毛巾的Kevin說,「謝謝哲叔。」
哲叔不動聲色地將盒子接過,原本想悄悄的丟進垃圾桶,最終還是放棄地放在一旁。
「怎麼淋成這樣?」哲叔溫柔地問。
「我,」Kevin遲疑了一下之後說,「我忘記帶傘了。」
「你,去幫……朋友送飯嗎?」
Kevin歪著頭,「男朋友。」
哲叔嚇得跳了起來,也嚇了Kevin一跳。「小聲點。」確定沒有人之後哲叔說,「別說那
個詞。」
「對、對不起,哲叔。」
「說朋友就好。」
「可是,」Kevin小聲地說,「我喜歡他。」
哲叔愣了愣勉強擠出笑容,「私底下說就好。」
「好的,哲叔。」
哲叔的手搭上Kevin的肩膀,猶豫了很久才說,「你的……朋友,怎麼了嗎?」
「他……不餓。」
「……不是他說要吃宵夜的嗎?」
Kevin露出笑容說,「大概是我誤會他的意思了。」
哲叔沉默了一下,「你那個……朋友,」他低聲地說,「男朋友……也……」他擠出聲音
,「喜歡你嗎?」
Kevin愣住了,哲叔問出口之後便後悔了。
「我希望是。」Kevin小聲地說。
哲叔也擠出一個笑容,「Kevin,有些事情總是不如意的。」
Kevin吸了一口氣,因為如果不這麼做,他知道自己會哭出來。「哲叔,不是的,凱哲…
…凱哲對我很好。」
哲叔看著Kevin,摸了摸他的頭。「Kevin,即使他喜歡你也一樣。」況且他並不喜歡你—
—這句話,他沒有忍心說出口。
「什麼意思,哲叔?」
「你們不會在一起的。」
「不對,」Kevin顫抖著聲音,「我們在一起——」
「不會結婚的。」哲叔的聲音溫柔得不像話,「不會永遠在一起的。不可能的。」
Kevin垂著頭,「哲叔。」頗有求饒的意思。
「Kevin,男人跟男人是不對的。」
「不對!」Kevin抬起頭,鼻頭已經紅了,「哲叔跟才叔也——」
「才叔他,」哲叔咬牙道,「有妻子了。」
Kevin呆了呆,「才叔說他們離婚。」
「並沒有。」哲叔的聲音是擠出來的,「那個時候在打離婚官司,我是後來看到法院通知
才知道的。」
Kevin說不出話來。
「你才叔他……拋下妻子跟兒女,以至於後來生病了,他的妻兒也不知道,財產也被分光
。」
Kevin想起才叔溫柔地牽著哲叔的手的樣子,眼淚便掉了出來。他曾經偷偷看過,哲叔低
聲地說「別鬧」,才叔還是低頭親吻哲叔的畫面,他一直覺得這個畫面很美麗,這是他見
過最美的風景,然而哲叔卻說「這是不對的」。
「哲叔,」Kevin哽咽地說,「為什麼要告訴我?」
哲叔溫柔地看著他。
「我該怎麼辦?」Kevin的眼淚掉了下來,一滴又一滴,聲音顫抖得不像話,「我只喜歡
男人——我只能喜歡男人……我喜歡凱哲……」他喘了喘,哇地哭了出來,「但是兩個男
人卻是『不對的』——不對的!為什麼!哲叔!」
為什麼我永遠都不會幸福?為什麼?
Kevin蹲在地上哭得悽慘,就跟小孩一樣,哲叔只是溫柔地揉著他的後背。
「沒事的Kevin,沒事的。」哲叔輕柔的聲音就像搖籃曲一樣,「你只要藏起來就好了,
你一樣可以娶妻生子,沒有人會發現的。」
「可是我不愛她!我不會愛她!」Kevin叫著,模模糊糊地看見才叔偶爾憂鬱的側臉。
「那也沒關係——那又有什麼關係?」哲叔的聲音很遠,「沒有人會發現的。沒有人。」
沒有人。沒有人。就跟詛咒一樣。
Kevin哭著、哽咽,流淚,鼻水跟淚水爬滿了臉,他還不到二十歲,卻已經有人先告訴他
:你一輩子都是不幸的,你永遠得不到愛也愛不了人。
「你還是會幸福的。」哲叔說。
Kevin抬起頭,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生氣的模樣對哲叔。「就跟才叔一樣?」
哲叔臉色慘白,頓了頓。「不會的……你才叔、只是,只是——」
「只是喜歡哲叔!」Kevin絕望地大叫,「才叔即使跟女人結婚也是不幸的!沒有用、沒
有用啊!」他哭著,「所以凱哲也是不幸的、我也是不幸的。哲叔,這沒有用。」
那一夜,Kevin哭得唏哩嘩啦,哭得幾乎要虛脫,是哲叔耐心且溫柔地陪伴著他,最後收
留他在店裡跟他住了一晚。
醒來的時候是早上七點,太陽曬得他醒了,起身時頭疼欲裂、鼻子不通,整個人暈呼呼的
。他看了眼身旁,哲叔蜷縮在旁邊,看起來剛睡不久。
看了眼周遭的空瓶子,Kevin知道哲叔難得地喝酒了。
他拿出手機,果然,收件匣裡沒有王凱哲的來信。他試著播了幾次卻都只是得到冰冷的語
音回覆。
等到第三次的時候,他留了言:「凱哲,我很擔心你,我只是想確定你平安。」他的聲音
嘶啞,「我會打去你的實驗室——你放心,我會說我是你的朋友。」
說完,他改播打王凱哲實驗室的電話。
出乎意料的是電話很快地便被接起,從接起的人的口氣推測,那人是還未睡而非早起。
Kevin小心翼翼地說,「你好,我是凱哲的朋友。我想請問他——他今天會去實驗室嗎?
啊,抱歉,我原本今天跟他有約,但忘記帶手機了,只好借別人的電話——我——只記得
他的實驗室號碼——」他解釋得又急又快,因為他說謊了,鼻尖冒汗。
『凱哲?』電話的另一頭打斷他兀自的解釋,『你說王凱哲嗎?』
「是的。」他謹慎地說。
『咦?他今天不會來實驗室喔。』那人說,『他已經回老家啦。』
啊,Kevin這才想起來,農曆新年已經開始了。
「這、這樣啊……」Kevin擠出聲音,「請問……他大概什麼時候會回來?」
『這個……我不知道欸。』那人似乎搔了搔頭,『他跟他女朋友回去的,他每年都會跟他
女朋友回去個兩三天,但詳情我也不太清楚。』
Kevin僵住了,張了張嘴,喉嚨發緊。
『哈囉?還在嗎?』
「啊、嗯,還、還在。」Kevin說,覺得周遭的聲音都很遠很遠,「你知道他老家在、在
哪裡嗎?」
『啊?呃,好像是A市吧——』那人頓了一下,好像開始有警覺,『你不知道嗎?』
「我想起來了,」Kevin擠出聲音,「A市B區,謝謝。」說完便掛了電話。
王凱哲有一次無意提起過,他的老家在A市B區,他顫抖著手翻出喪禮的帖子,上面的聯絡
地址果然是A市B區的位置。
Kevin愣愣地看著手中的帖子,想著王凱哲的簡訊,腦袋又開始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