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B版週三活動
※以下為章節順序非活動主題順序,若違反規則請告訴我,謝謝
0.
他不懂得愛人,所以他以為他找到了真愛。
1. 早晨
睜開眼睛的時候,莫上邪的思緒非常清晰,就像是一夜無眠那般,腦袋好像沒有停止的一
刻,所以他才會在瞳孔聚焦在天花板時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他其實沒有作夢,他只覺得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天便明了。
該起床了。他知道的但身體卻動不了。試著動了動四肢,從指末開始、然後是手臂,腳趾
、小腿,大腿,不知道是他的時間過得太快或者太緩,他似乎沒有動過,一夜七、八個小
時,四肢都麻了。
他躺在床的正中央,即使這是雙人床。他沒有感到失望,他只是麻木;他想著失戀的姊姊
將自己鎖在房間,不吃不喝、不睡不鬧,只是哭,每天哭。他有一次打開姊姊的房間,大
概是和現在差不多的時間,大概是為了叫姊姊吃早餐,但在打開門的時候卻愣住了。
姊姊蜷縮在偌大雙人床的一角,抽噎答答,沾濕了枕頭。
姊姊後來說,因為習慣了。習慣身邊有個人。習慣身旁的溫度,所以只能蜷縮在角落,哭
泣。
但他醒了,卻還是像兩年前一樣,躺在床的正中央,好像身邊從來就沒有人似地。
他不懂得愛人。好像他從來沒有愛過一樣。
失落地起身,摸了摸雙人床、雙人床單、疊在一起的雙人枕頭,雙人棉被,但他卻無法相
姊姊一樣蜷縮在角落,哭泣。
緩慢得像是遲暮之人,莫上邪沒有折被,但也不覺得怎麼樣,即使幾個月前還睡在自己身
旁的人會近乎執著地折好,他總笑年輕的他居然像個老人。
浴室一片凌亂,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
東翻西找,他才終於找到掉在馬桶旁邊的牙膏和牙刷,又再花了三分鐘翻找著鏡子後面的
牙刷。
「我記得有買新的牙刷啊……」他咕噥著,他可沒有粗神經到敢用掉在馬桶旁邊的牙刷,
況且,馬桶已經好幾個月沒刷過了。
因為早晨而冰冷的手指碰到了最下層的棒狀物,那是那個人的牙刷。
「啊。」他的聲音很嘶啞,這是難得台灣乾燥的早晨。
那個人忘記帶走了。
其實,那個人忘記帶走很多東西。不只是眼前的牙刷,還有衣櫃的衣服,很年輕,是屬於
大學生的衣服;床底下的行李箱、客廳的螢幕、餐廳的刀叉,零星的白色盤子,有大有小
,他總是會在那個人掌廚的晚上端上自己的碗,他用不慣盤子,當然還有刀叉。
遲疑了一下,他把照理來說幾個月沒用的牙刷泡軟,費力地擠出淡綠色的牙膏,然後將那
個人的牙刷塞進嘴裡。
少了一個的智齒、臼齒,犬齒、門牙,上排牙齒、下排牙齒,他好好地刷著,看著境中的
自己。
憔悴。眼睛下面有著黑青,若是不認識他的人恐怕會露出憐憫的眼神,哀哀淒淒地說:天
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然而他只是過敏而已,眼睛下的黑青已經跟了他有十年
之久。
他沒有失眠,倒頭便睡,一夜無夢,彷彿眨眼之間便天明。
他沒有哭。
「呸。」他吐出了口中的泡沫。
從分手到現在,他從沒有哭過。一次也沒有。甚至連鼻酸也未曾有。分手的那個時候太狼
狽,他無從反應,他像個傻子一樣愣在原地,看著高傲的大男孩離去,他見過那個人輕浮
年輕的眼神、幼犬的假象,卻從未看過那個人毫無溫度的眼神。
說不驚訝的騙人的,但他卻只能愣在原地,手指掐在自己的掌心。
咕嚕咕嚕,他吐出口中夾雜泡沫的水,抹了抹嘴角。
鏡中的自己依然是「莫上邪」,並不是「失戀的莫上邪」。
他沒有哭。一次也沒有。
那個大男孩離開了,兩個人的生活驟然變成單人,頭一個月他因為不習慣而打了冷顫,醒
來時卻在床的正中央,吃飯還是拿著自己的碗,倒進樓下買的滷味。
抹了抹有著薄薄灰塵的鏡,莫上邪看著自己,困惑。
「你為什麼沒有哭?」
他問自己。
「你為什麼不哭?」
自言自語著,牙關發出咖咖的聲音。
這是一個人的早晨,他在月曆上的今天打了一個叉,不知道在計算失戀的日子還是沒有哭
泣的日子,但無論如何,他都過得與兩年前毫無差異。
只是,他的腦中除了出現那個人出現在生活的各個角落以外,還會想起窩在床的角落哭泣
的姊姊。
姊姊哭著說,我想好想他。我愛他。我不能沒有他。
他不愛我了。
我好寂寞。
2. 回憶
莫上邪不懂得愛人,所以他活到二十就有歲,除了煩惱畢業論文以外,他還真的沒有煩惱
找男女朋友這件事。
「你給我去找個女朋友。」好友李孟含說。
「可是我好像喜歡男人。」
「那就更好了,你生對年代了,去找個男朋友吧。」
莫上邪誠實地說,「可是我不懂得怎麼喜歡人。」
為愛要死要活的李孟含瞪大了眼,「什麼叫不懂得怎麼喜歡人?」
「我不知道。」
「工三小?」
那是個炎炎夏日,兩個人從實驗室逃了出來,如果多待一秒鐘,他們深信他們會因為冷氣
壞掉的炎熱而暴斃身亡。
坐在7-11靠窗的位置,莫上邪啃著蘇打冰棒含糊不清地說,「反正我不適合啦。」
吃著紅豆冰棒的李孟含不能理解,「什麼不適合?哪裡不適合?」
「我不會說。」莫上邪繼續啃,「心跳加速不能理解。興奮害羞也一樣。」
舔了舔嘴唇,李孟含說,「很爽欸,你知道嗎?」
「什麼很爽?」
「就是很興奮、很爽。」
莫上邪還在啃冰棒,嘴巴太小,得張得很大才有辦法含進去。「因為什麼興奮?」
李孟含曖昧地看著他含著冰棒進進出出,「例如現在。」
「……」他默默地把冰棒從嘴裡拿出來。
李孟含還想說什麼,卻被手機的通知吸引了目光。
「欸要不要去游泳啊?」
「蛤?」雖是發出疑惑的聲音,莫上邪卻眼放精光。
「我表弟高中畢業從美國回來,會在這裡待個一兩年。」
莫上邪沒興趣知道細節,只在意游泳。「那跟游泳有什麼關係?」
李孟含神祕兮兮地說,「我表弟家超有錢。他爸好像是英國貴族後代。」
「那跟游泳有什麼關……」就算是英國女王去游泳池還是一個人兩百啊。
「你懂不懂有錢人啊,他家有一個泳池!超大的那種!」
「喔喔喔!」
「要不要去?」
「要!」
李孟含滿意地點了點頭。
#
大概是為了讓自己沾沾光,李孟含也邀了實驗室的學長學姊,男男女女浩浩蕩蕩地抵達果
然是豪宅的宅邸前。
「這麼多人沒問題嗎?」
「我表姊邀的啦,她說我表弟太久沒回台灣,希望可以邀多一點台灣朋友來,所以沒關係
啦。」
李孟含的表姊在美讀完高中之後便回到台灣,看到眾人很是高興,招呼東招呼西的,還把
李孟含拉了過去,那雙淡色雙眸盈滿感激,誠誠懇懇地道謝。
大概是父親是來自歐洲那邊的關係,表姐的臉孔還是顯得突出,但個性卻台得很,很快眾
人便打成一片。
「你不是說是為了你表弟來的,人呢?」大概是被招待得有點不好意思,莫上邪在其他人
玩成一片的時候小聲地問。
李孟含已經有點醉了,高級豪宅裡居然還有吧台,裡面沒有讓人失望,各類酒精皆有。
「時差吧。」李孟含打了一個嗝,「還在睡。啊、學姊——」說完便屁顛屁顛地跑到泳池
旁,手裡炫耀般地端著顏色鮮明的酒。
「……」
莫上邪並不是個喜歡社交的人,躺在陽傘下的躺椅套了件海灘褲和系服,被笑是宅包認了
,被笑不敢曬太陽的廢物也認了,他從小皮膚嬌嫩,如果是女孩子或許還好,偏偏他是二
十幾歲的大好青年。
想了想,莫上邪端著氣泡飲料慢悠悠地晃進室內,游泳池的嬉鬧聲逐漸遠去。
宅內其實沒有他想像中的豪華,有著游泳池的家裡很樸素,甚至稱得上低調,除了空間大
得讓他腳麻以外。
呃,想上廁所。
他東張西望,正巧看見李孟含的表姊。
「請、請問廁所……」
「啊不好意思,樓下廁所可能不方便。」女子歉然,「你可以去樓上上。」
他點了點頭,盡量在顯露自己的著急下三作並作兩步,鎮定地往樓上去。
關上的門他不敢開,只得走向虛掩的那間。
緩緩地推開門,他看見有張至少King Size的床,床尾有著被踢掉的白色被褥,很厚,不
是這個季節該有的,難怪會被無情捨棄。
房間還有一絲未散去的清涼,房間簡單得近乎貧瘠,床邊有個攤開的大行李箱,裡面零零
傘傘地有幾件衣物……和素色的緊身四角褲。
他自覺偷窺不是善良青年該有的行為,正想退出,轉過身卻冷不防被嚇了一跳。
門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大男孩,淡色的髮絲蓬鬆地亂著,眼睛很藍,比游泳池的水藍、比
沒有雲朵的天空還要藍,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被吸了進去,出不來。
那個人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緊身四角褲,精實的上半身裸著,讓他只能逼著自己盯著那雙把
自己靈魂吸進去的藍色雙眸。
兩人默默無語了好一會,大男孩抓了抓頭,金髮閃得他回過神。
「呃,對不起。」他發現自己因為尷尬而聲音乾澀。
「這是我的房間。」那人聳了聳肩。
「我想借廁所。」
那個人笑了笑,指了指說,「那快點去吧。」
得了許可,他又尷尬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才匆匆地進去解放。
不知道為什麼,液體打在馬桶的聲音讓他耳根子發燙。
解放完畢之後,他看見那個人還在,靠在門邊,看起來過分慵懶,手指挾著玻璃瓶頸,上
面寫著「台灣啤酒」。
「我比較喜歡這個。」他笑了笑。
「台灣啤酒?」他慢慢地走到門邊。
「『台灣啤酒』,」那個人重複了一次,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喝。」仰頭又飲了些。
「你是李孟含的表弟?」
他觀察著眼前的人,說是「男人」還有點勉強,因為那個人的臉上還帶著稚氣,笑起來像
隻幼犬,但高挺的鼻樑又讓他看起來像個男人。
「孟?噢對,孟含。」那個人說,「叫我愛德就好。」
「愛德?」
「對。」愛德露出亮得閃瞎眼的牙齒,「愛德華。我父親取的,他很喜歡。」
「我姓莫,叫上邪。」
「上耶?」
「就是乃敢與君絕的那個上……」他想了想換了一個說法,「上面的上。」他指了指天花
板。
「那『耶』呢?」
「邪。」他遲疑了一下道,「寫作邪惡的邪,但唸作耶。」
愛德的表情有點迷惑,他也不勉強他,只是說,「名字的話唸作耶,那是我媽取的。她喜
歡看那種情情愛愛的東西。」
「噢。」
莫上邪也不知道愛德是真懂還是假懂,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很開心。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暗了
愛德跟他下樓時,游泳池已經沒人了,水底的燈光亮了起來,他忍不住在心裡想:會不會
太浮誇了?
愛德看起來很習慣了,他驚訝不是因為這個,東張西望了一下,「孟含跟曼蒂呢?」他猜
「曼蒂」應該是愛德的姊姊。
看了一眼手機的訊息,莫上邪張大了嘴,「他們去吃火鍋了。」
「火鍋?」
「就是,」他比劃了一下,然後放棄地道,「火鍋。hot pot。」
「好吃嗎?」
「要看他們吃哪家。」
莫上邪答得太實際,愛德也沒有在意。
「你喜歡游泳嗎?」說完,愛德就跳進水裡。
撲通,濺得他滿身。
浮上來的時候,愛德笑得很開心,用力地拂過臉上的水珠,愛德將額前的髮絲拂到頭上,
載浮載沉,臉因為水底的燈光而光影交錯,與他臉上的笑容相映著,看起來既相悖又合宜
。
「呃,還好。」他小心翼翼地說。
「你沒有下水?」
莫上邪猜他指的是今天下午。他指了指上面,不過這次是指天空,「我怕曬傷。」
愛德噗得笑了出來,意外的是,他並不感到冒犯。
「我很容易曬傷。」他又補充。
「噢。」愛德露出遺憾的表情,卻也伸出手,「那現在可以了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已經黑了,莫上邪歪著頭,「我並不、」手還是伸了出來,他想,應該
是因為愛德的眼睛,現在想想,有點可怕。
像是被迷惑一般。
被冷不防地拽住,他被狠狠地拽進水裡。
撲通。
他在水裡因為錯愕而睜大了雙眼,鼻尖撞到愛德的腹部,痛得流出眼淚。
浮上來的時候他聽見愛德在笑,很舒服,並不猖狂,但有些輕浮,那是年輕孩子的專屬。
他蹬了很多下才發現泳池很深,他在掙扎的途中被愛德扣住了手腕,腰被溫熱的手臂環住
,他才沒有在沉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
「我希望你不會因此討厭游泳。」愛德帶著笑意聽不出來有多抱歉地說。
但他發現,他還是很喜歡愛德。真的。為什麼呢?
莫上邪咳了幾下,倚在愛德的身上。他想大概是因為混血的關係,明明給他「大男孩」的
感覺,但愛德卻比他高得多、也精實得多——後者應該是他自己的問題,但他拒絕承認。
柔軟的內側肌膚與愛德緊緊貼著,他發現兩人的腳也是交纏著,海灘褲已經濕了,更別提
愛德還穿著緊身四角褲,他發現自己的大腿貼著明顯形狀的部位,耳根子很燙。
愛德還在笑,他原本想問有什麼好笑的,卻在眼神相撞之後,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嘿。」愛德說,「我希望你會喜歡泳池。」
「嗯。」他聽見自己說,「我、不討厭啊。唔。」
他感覺自己的唇被咬了,牙關被頂了一下,他幾乎是失守地張開的嘴,甚至是濕潤地回應
。
親吻並不是太意料之外的事,雖然只是幾分鐘之前的預感,但莫上邪隱隱約約地感覺到,
愛德大概是對自己有意思,明明只是短短的時間。
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這就是李孟含說的「興奮」嗎?
愛德好像還想做什麼,最後卻只停在唇舌交纏的階段。
「我想吃台灣早餐。」
莫上邪迷迷糊糊地但仍舊說,「現在不是早餐時間。」
「有什麼地方現在還能吃到台灣早餐嗎?」
莫上邪發現自己被抱上岸,他爬了起來,伸出手也把愛德拉上岸。
「知道。」
莫上邪喜歡看愛德笑,他笑起來就像太陽一樣。
「知道。」他又重複了一次,乾巴巴的,眼睛卻像帶水一樣閃亮。
愛德笑得扣住他的腰,又吻了他一次,啃著他的唇,這不是他的初吻,卻覺得像是第一次
被填滿一樣滿足。
他扔了件李孟含的海灘褲,愛德從行李箱隨便套件T-shirt,不理解莫上邪的勸阻把人拉
上了車,滑出了車庫。
當愛德埋頭吃著永和豆漿的蛋餅時,他才含糊地向莫上邪告解,「不該開車的。」他說,
擁擠的街道並不適合開車,「這真的太好吃了,慢個十分鐘都不行。」
莫上邪覺得愛德的字與字的分界過於清晰、用詞莊重,還不怎麼像台灣人,但他卻也覺得
可愛。
「下次再來吃、」愛德說,卡了一下。
「蛋餅。卷餅。豆漿。」
「對、對對。」
愛德又重複了一次,像是個好學的孩子。
「蛋餅。」
3. 後悔
「我簡直不敢相信!」李孟含說,譴責之餘只有滿滿的錯愕,「居然是你出軌!」
是的。他出軌了。出軌的定義可以很模糊,但在交往兩年、期間同居後,他吻了另一個男
人,被愛德撞個正著,因為他跟蹤他。
爛俗的劇情並沒有多新奇,李孟含的咆哮似乎還在耳邊,「劈腿、當場抓姦,這些都沒什
麼好說的,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李孟含不是替愛德問的,因為愛德在痛揍那個親吻他的男人之後,狠狠抓著他的肩膀,滿
臉陰鬱地問,「為什麼?」
為什麼?
兩年。為什麼?
愛德還捨不得回美國,因為這裡有他。所以為什麼?
他很茫然,就像是酒醉的人忽然被潑了一桶冷水,腦袋因為冰冷而有點模糊,全身因寒冷
而顫抖著,但渴望著什麼的胸膛卻冷卻了。
他不會愛人。挨揍的男人狠狠地罵,然後便走了,剩下他們兩個。
被緊抓的手臂很痛,愛德的手指像是燙紅的鐵,禁錮著他。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前任、前前任、甚至是前前前任會在與他激烈分手之後成為朋友。
因為他們都不是愛德華。
「我……我不知道。」
他看見愛德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臉扭曲得模樣還是這麼好看,卻也充滿殺傷力。
李孟含事後對著他喊,「你真的太爛了,爛人!」
其實莫上邪想說的是:因為我不想愛你。
但話到了嘴邊,卻成了茫然的「我不知道」。
他其實從沒愛過。
#
睜開眼睛,似乎又是一夜無夢,彷彿是眨眼之間天便明了。
他還是睡在床的正中央。他還是用著愛德華的牙刷。
他還是從馬桶旁撿起牙膏。
他還是用著自己的碗,吃著剛叫的Uber Eat。
他還是過著兩年前的生活。
但是今天似乎並不是「平凡」的日子,打開電視、手機,網路,都是漫天的戀與愛——情
人節。
他盯著手機好一會,他知道自己必須去實驗室,他必須趕上進度,否則他的畢業論文就完
了,但他就是動不了,細胞好像都死光了,但眼淚卻還是流不出來。
他希望自己可以蜷縮在床邊,眼淚沾濕枕頭,哭著說思念、寂寞,和愛。
他滑開訊息,點開與愛德華的聊天紀錄,幾個月以來,都是他單方面的訊息。道歉、道歉
,還是道歉。
期間愛德華只問了一句:為什麼?
他答不出來,所以還是道歉,他說:對不起。
愛德華像是心死一般,再也沒有回過他。或許是把他加入黑名單了,但他仍舊不死心地傳
。他說,是我不好,對不起。
今天他一如往常地說著對不起。他不懂自己在幹嘛,只覺得靈魂好像隨著愛德華的離去而
散了七魂六魄,不完整了。
他盯著手機螢幕,慢慢地打上:情人節快樂。打完之後,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補上一句:
我能見你嗎?
他不抱希望,把手機扔進背包就出門了。
實驗室二月的時候稱不上冷,要冷不熱的,冷氣也要開不開,莫上邪面無表情地放下背包
,剛進來的學妹有點憂心地問:學長,你還好嗎?
他只是淡淡地說,黑眼圈是因為過敏。
啊,呃,這樣啊。學妹尷尬地告退。
他在失戀之後從來沒有失眠過,他依然吃好睡好,除了變得比往常還要少話以外,沒什麼
改變。
他原本因為愛德華而變得整潔的生活也變回了髒亂。
李孟含坐在他隔壁而已,正巧前後的學長姐都沒有來,李孟含看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壓
低問,「我等等要叫飲料,你要嗎?」
他原本想說不用了,但在看到李孟含的表情之後改口,「我跟你去吧。」
兩個人假借跑腿之名離開了實驗室,一路上莫上邪都顯得心不在焉。
「我還是不懂。」李孟含有氣無力地說。
「我也不懂。」
那個時候他是說:我不知道,愛德華不可置信的表情還很清晰,他想,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
「你是有……有什麼病嗎?」
若不是李孟含的口吻太過嚴肅,莫上邪恐怕以為他在辱罵他。
「我……我不知道。」他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人。真的。這不是藉口。」
「你有跟別人交往過吧?」
「有。」
李孟含在生氣和苦惱之間徘徊著。
他說,「有,兩三個,有的。但我沒有愛過,你一定不相信。」沉默了一下,他接過找錢
,低聲地說,「三個月、兩個月,四個月,然後就分手了。」
「什麼原因?」
「不知道。厭煩了。」莫上邪說,「總是這樣,不是恐懼,只是有一天,我發現兩個人太
擠了,有一個人得離開。」
李孟含皺眉,「我不懂。」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下,「對不起。」
「你不該對我說。」
他想說:我對愛德華說過千萬遍了。
「我覺得,」李孟含斟酌地說,「你大概跟其他人不一樣。」
「我知道。」他低聲地說,「我不該跟他在一起。」
李孟含困擾著,正想開口,卻被遞過來的飲料打斷。接過飲料之後,兩個人慢慢地走回校
園。
「我以為……我以為只是暫時的。」
李孟含被口水嗆到,張大著嘴巴似乎在說:這也太渣了吧……
「一開始總是快樂的,但是一個月、兩個月,吵架,總是會分手的。」
「吵架就分手?」李孟含瞪大了眼,「又不是小孩子了?」
「每次都是這樣。」莫上邪淡淡地說,「就是分手了。總是不長久。我會鬆了一口氣,真
的,我的世界似乎很窄。」
「……」
「我可以跟他們當朋友,即使當初他們說著多恨我。」莫上邪繼續說,像是說給自己聽,
「但是愛德華不行。真奇怪。真的很奇怪。對不起。」他的語速變快,聲音更低,「我很
害怕,太奇怪了,比四個月還長,然後是五個月、六個月,十二的月、二十四個月。」
李孟含發現,莫上邪的單位只有「月」,甚至是「天」,但沒有「年」。
「你問我『為什麼』,愛德華也這麼問。」莫上邪說,「我以前不清楚為什麼,但我想現
在我知道了。前任、或者前前任,或許是『不愛』或者『沒有愛過』。愛德華……我對愛
德華應該是、」他說不下去了,盯著前面的小紅人發呆。
「應該是什麼?」
「應該是……不想愛了。」
李孟含沒什麼戀愛的哲學腦,他重複著,「不想?」
莫上邪看著小紅人變成小綠人,「不想愛他了。不能愛他。」
「我不懂。」
「我也不懂。」莫上邪說,「我很奇怪。我不是正常人。」然後邁開了步伐。
李孟含愣了愣,追了上去,「也不是這麼說。」
「我太害怕了。」莫上邪輕輕地說。
不想愛。不敢愛。不能愛。
「你知道我名字的由來嗎?《上邪》,就是那個『乃敢與君絕』。」
「……我國文造詣不好。」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註1)
「真諷刺。」莫上邪淡淡地說。
除非凜凜寒冬雷聲翻滾、除非炎炎酷暑白雪紛飛、除非天地相交聚合連接。
海誓山盟。
「像是詛咒一樣。」
莫上邪還是沒有哭,但李孟含卻希望他能哭。
4. 痛哭
睜開眼睛,因為眼皮癢癢的,愛德華正親吻著自己的眼皮。
「早安。」
他瞇起眼睛,將半張臉藏在棉被下。
「……早。」
愛德華想要親吻他的唇,卻被他躲過了。
「我沒有刷牙。」
「那又怎樣?」
他乾脆背過身,愛德華的手臂環過他的腰,愛撫般的鼻息吐在他的後頸。
莫上邪拍了拍腰際上的手臂,換來後頸被咬了一下,他低聲地喊,有點惱怒,「不要留下
痕跡。」
他感覺到屁股被頂了一下,愛德華有時候就是這麼下流。
「你背後都是痕跡。」他故意在莫上邪耳邊說。
「……」他想說,不只後面,前面也是,尤其是胸前的兩點,又痛又麻。
「我下午要打工。」
莫上邪吸了吸鼻子,「大學?」
「對,整理一些資料,然後分析。」
憑著推薦,愛德華找到了助理研究的打工,偶爾也會在餐廳、圖書館之類的地方出沒,他
不缺錢,卻很懂得生活和成長。
「嗯。」莫上邪又快睡著了,臉被捏了捏。
「為什麼你總是在睡?」
「……先問問你昨天幹了什麼?」他的腿還有點合不起來,更別說後面怎麼了。
愛德華似乎很開心,抱著他呵呵笑著,又吻了吻他的耳後才跳下床。
「我去買早餐。」
莫上邪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你要吃什麼?」
「……唔。蘿蔔糕?」
愛德華一邊套上衣服一邊說,「蛋餅比較好吃。」
「……」那你問我幹什麼?蛋餅狂魔。
「蛋餅嗎?」
「……那就蛋餅吧。」
「鮪魚蛋餅?」
「培根蛋餅。」
愛德華掀開他遮在臉上的被褥,吻了吻他的唇,也不管他還沒有刷牙。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
愛德華傳來了一個地址和時間,莫上邪沒有看過,google map看了一下,似乎是一間高級
公寓。
他回:我可以去嗎?愛德華卻再也沒有回覆。
莫上邪沒有再傳訊息,他坐在床沿發呆,往後一倒,整巧是床的角落。他側過身,試著曲
起腳,將自己蜷縮著,像是胎兒那般。
他沒感受到多少安全感,只覺得更空虛,手指捏著被褥,身下的布被他弄得一團亂。
「愛德……」他說出口,忽然哽住,覺得背後直冒冷汗。
當他穿過警衛室的時候是心魂府定的,他知道愛德華家很有錢,但沒想到有錢成這樣。
上了X樓,到了地址的房間,他隱約聽見震耳欲聾的音樂。
他有了想逃的衝動,這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他從來沒有恐懼過、關於愛,無論是被
愛還是愛人,他只是厭煩,然後在合宜的時間點上恢復一個人的生活,他一直以還都是這
麼「愛」的。
兩年真的「太久了」,久到他恐懼、迷惑。
叮咚。他不相信裡面的人會聽見門鈴聲,他甚至懷疑這是愛德華故意的,因為他此時覺得
腳底發麻,臉因為羞恥而感到熱。
這是愛德華的世界,他把愛德華推出自己的世界,卻也被困在愛德的世界之外。
叮咚。
好想逃走。
叮咚叮咚。
收回手指的時候,他顫抖著。低下頭,手機螢幕亮起,愛德華沒有給他任何訊息,他想要
打什麼,卻驟然放棄。
他轉過身,牙關咖咖顫抖著,門冷不防地被打開。
回過頭,他知道不是愛德華,但沒想到當眼神與那個人碰在一起時,雙方都愣住了。
雖然是一張亞洲臉孔,但那個人似乎很洋派,至少莫上邪是這麼覺得的,而當那個人開口
時,莫上邪更加確信了。
「嘿,是你按的門鈴?」細細軟軟的,卻讓人很舒服。黑色的髮絲好像因為汗水而黏在臉
頰,看起來並不邋遢,反而有種莫名的魅力。
「對。」他擠出聲音。
那個人看起來有點困惑,細細長長的眼睛瞇起,嘴巴抿著。那個人身後的音樂聲更大了,
那個人苦笑著,幾乎是吼叫地道,「我不能隨便讓你進來,」他瞇起眼睛,「你知道的。
」
莫上邪呆了呆,覺得自己就像是個丑角,至少是今天愛德華生命中的丑角,他搖了搖頭、
又點了點頭,正想轉身離開,那個人卻像是想到什麼似地拉住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
莫上邪愣住了,他只說了「莫」,遲疑了一下,才把「上邪」說完。
「噢,上耶。」那個人點了點頭,眼睛因為笑而瞇起,「那進來吧。」
「呃。」
半拉半扯地被拽進門,莫上邪一瞬間失去聽覺,耳邊嗡嗡作響,視覺也因為五光十色的燈
光而暫時陷入一片黑。
頭好痛,聲音與燈光像刀,刺著他的腦神經。
視覺終於恢復時,他看見那個人愜意地隨著音樂扭動,看起來很享受,公寓內有著好幾十
個男男女女,喝酒、跳舞,或者摟著某個人親熱著。
那個人露出好笑又遺憾的表情,「很慘,」他說,「在情人節單身,所以大家就在愛德家
辦了場派對。」
「……」數十個中的單身狗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個人指了指樓上的房間,「愛德在那裡。」那個人想了想還是領著他走。
莫上邪經過喝醉的兩個男人,忘情地親吻彼此,手在大腿之間游移,那個人咕噥著,「去
房間啊。」
他面無表情地被領到房間門口,那個人沒有敲門便打開了門,莫上邪看著他,發愣。
昏暗的房間裡有好幾張沙發,莫上邪終於看見了愛德華。他很幸運,碰到了愛德華最美好
的年紀,看著大男孩退變成男人,四肢變得更修長了,臉變得更深邃,像個男人。那張薄
唇以前總是笑,現在卻緊繃著。
「嘿,愛德。」那個人的聲音讓人很舒服,莫上邪卻只是盯著愛德華,「你朋友。」
莫上邪這才發現愛德華身邊坐了很多人,房間隔音很好,音樂很柔軟,不像樓下那般激烈
。
「噢。」不知道是房間內的誰低語著,站了起來。
零星的男女經過莫上邪,金髮碧眼的、黑髮黑眼的,端著酒,帶著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又
看了看領他來的人,低語著什麼經過他,離開了這個房間。
房間內的音樂相輕柔的絲布,滑過他的耳膜,他起了滿深的雞皮疙瘩。
那個人聳了聳肩,說,「我先出去了。」
莫上邪忍不住又回來看那個人,那個人穿著黑色的T-shirt,領口很低,胸口是奶油白,
手臂看起來則很纖細,比他高了只有一些,高腰牛仔褲襯得他腿長。「美麗」,他想。
「謝了,凱。」
那個人露出潔白的齒說,「不客氣,愛德。」關上門的力道和姿勢稱得上優雅。
房間內一片寂靜,他終於見到愛德華了,他穿得很休閒,除了領口低了點、褲子緊了些,
讓他不由得嚥了嚥口水,流連在愛德華的鎖骨。
他知道自己在顫抖,他來之前甚至不知道愛德華的意圖、或者這裡有這麼多人。
「謝謝你,」他擠出聲音,「邀請我來。」
愛德華看著他,露出了諷刺的笑容,眼睛瞇起,「邀請。」他重複著,莫上邪覺得畏懼,
又覺得羞恥。
他在這裡格格不入,這是海歸子女的派對現場,他從來不參加派對,他光是踏進這間公寓
都覺得勉強。
愛德華沒有站起來,慵懶地躺在沙發上,手像是無趣般地拖著下巴,他沒由來的覺得想哭
。
「對不起。」
愛德華放下手肘,露出了勃然的表情。
「你該學著閉嘴,」愛德華的字與字之間又變得鮮明,一點也不像是與他躺在一起的大男
孩,「又或者別再說那該死的『對不起』。」說完,愛德華眉宇一鬆,嘴角歪斜地勾著諷
刺的角度,「很廉價。」
他茫然地看著愛德華,又回頭望了望,可惜凱已經離開了,否則他應該會用更穩定的聲音
開口。
「我知道了。」他說,聲音有點模糊,「我想,凱可能……可能有點像我。」說完他覺得
很羞恥,覺得丟臉。他看不見愛德華的臉,聲音變得很快,「情人節快樂。」
他低著頭打開門,撞入了激烈訴說著愛與性的音樂,將柔軟纏綿的音符擋在門後。
凱站在大門邊,看起來愜意又自在,他經過的時候幾乎想把自己埋在地上。
「你要走了?」凱的聲音從後面慢半拍的傳來,似乎有點驚訝。「愛德的朋友。」
他走得很急,不敢去看被他撞到的人。他手臂被遲疑地拉住時,手已經按在門把上了。
回過頭,他擠出了笑容,大概是很難看,凱的表情看起來很錯愕。
「情人節快樂。」他說,推開了門。
他蹲在電線桿旁,他沒有喝酒,卻覺得想吐。
他撥打愛德華的手機,意外的,愛德華很快就接了起來。他仰望著天空,只有一輪明月,
一點星星都沒有。
豪華公寓的隔音太好,他一點也聽不見公寓內的音樂,他沒有在方才的空間感受到滿足,
此時覺得更加寂寞。
寂寞讓他恐懼。
他問,「為什麼?」為什麼邀請他來?為什麼讓他見到凱?為什麼?
但話一說出口,他忽然想起「為什麼」是愛德華一直以來的疑問,現在從他口中說出,似
乎顯得可笑。
他笑了出來,發現自己的聲音破碎的不像話。「為什麼」滑出口的時候,他模模糊糊地理
解愛德華的「為什麼」。
「我……」他咬住舌尖,想起喜歡看耽美的妹妹。
妹妹自從知道他是GAY之後很是興奮,他還不到厭煩的地步,妹妹卻總是捧著耽美小說像
是經驗豐富、情人滿滿的老手一樣對他朗誦著小說內容。
勾勾纏是最糟的喔,哥。你的愛會像一包垃圾,把垃圾丟到別人家,你很爽,對方很痛苦
,這叫爽到你,艱苦到他。(註2)
他不怎麼看耽美小說,也不認為小說足夠現實到能夠涵蓋他的同性戀人生,但卻被妹妹朗
讀的這句話吸引。
他想,現在他的愛就是一包垃圾,愛德華不該也不要收。
他扶著電線杆,覺得頭痛欲裂,好像要吐似地。
「對不起。」他說,「我很抱歉。」
電話那端很安靜,他卻能聽見呼吸的聲音。
「我不會愛人,所以,」他的頭靠著電線杆,「我以為我遇見了真愛。我以為……」
以為什麼?以為這一切都會如他料想般地合理,他不會愛人,他以為這是他的真愛,兩個
人總會在「合適的時間」分手。直到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六個月,十二個月,
二十四的月,他沉溺在沒有厭倦的愛與纏綿,偶爾的爭吵卻讓他沈溺得更深,他恐懼了。
他不相信突如其來的親吻、約會,在一起,能是長久的。他高估自己也低估對方,直到慌
亂讓他錯失判斷。
愛德華沒有「原諒」他,也不該「原諒」他。
他最後說,「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他掛了電話才將喃喃地說,「我愛你。」從頭到
尾愛德華沒有說過一句話。
失去戀人對他而言不過是「恢復正常」的同義詞,他從未為此落淚,直到溫熱從鼻尖滴落
。
他伸出手抹了抹,指尖顫抖,充滿困惑。
抹了抹,又是一滴,然後是兩滴,他因為陌生的情緒而滿身恐懼,慌張地想要站起,腳下
一麻又跌回地上,伏在地上,彷彿這個身體不是自己的。
眼淚爬滿了臉,他張著嘴,發不出聲音。
直到他被趕來的李孟含拉了起來,拽進副駕駛座。
「愛德不該『邀請』你來的,」他的李孟含的聲音很嚴肅,「你也不該來的。」
他終於發出聲音,聲音嘶啞又破碎,充滿絕望,發出了嗚嗚聲。
嚎啕大哭。
這是李孟含第一次看見莫上邪哭,甚至是哭成這樣,像是失去一切那般絕望,發出「啊啊
」的聲音,痛哭著。
李孟含安靜地行駛在安靜的夜裡。
莫上邪哭了很久,嘴裡含糊地說著什麼,一直重複著,李孟含聽不清楚,直到終於遠離愛
德華的公寓,他才在莫上邪一直重複的句子中聽清。
他不愛我了,莫上邪不停重複著,眼淚沒有停下過。
「他……嗚……他不愛我了。」
他不愛我了。他不愛我了。他不愛我了。
他不愛我了。
「好寂寞。」
5. 重逢
睜開了眼睛,他還是躺在床的正中央,只不過身下並不是雙人床,而是比台灣的單人床還
要大些的單人床。
搔了搔頭,他跳下了床,宛如喪屍般爬進浴室開始梳洗。
浴室的門被敲了敲,他聽見李孟含快死的聲音說,「幫我買早餐……」
他埋在毛巾裡含糊地說,「你要吃什麼?」
「什麼都好。我要吃台灣的早餐……」李孟含的聲音逐漸遠去,卻越發令人發毛,「我要
吃……台灣早餐……」
「……」多年好友是瘋了吧?
他變得早起,晚是八點,早則是像現在六點。他依然睡在床著正中央,牙膏牙刷總是亂丟
,還是無法習慣盤子,另一個拉丁裔的室友總是看著他默默拿出自己的碗。他不敢常叫外
送,偶爾會自己做飯,自己吃,難吃也認了。
異國的博士生涯已經兩年了,他逐漸習慣異國的食物和文化,幸好這裡的天氣像乾燥的台
灣,他考到了駕照,每個週末總是早早地起,開著車,在清晨中奔馳。
他有時候會放慢車速,總是無法專心,他不知道是想念台灣還是台灣的食物,還是愛德華
。
真奇怪,他還是忘不了愛德華。他是為了忘記愛德華才努力出國讀書的,卻忘記這是愛德
華的國家,他可能永遠也忘不了愛德華。
清晨並不難找到停車位,他下了車,二月還是有點冷,店還沒有開,上面寫的「大樹豆漿
點心坊」,他的手塞進口袋,因為寒冷而蹲坐在著,心不在焉地看著自己的車牌。
逼逼兩聲,那不是他的車子,他沒有抬起頭,一直到一雙修長的腿進入他餘光的範圍。
早上還是有點冷,莫上邪裹著夾克還瑟瑟發抖,他不敢抬頭,只是開始盯著自己的腳尖。
七點一到,他感覺身邊的人靠自己很近,貼著那人雙腿的右臂不知為何麻了,他想等那個
人先走,但後者卻沒有動靜。他緩緩地起身,抬起頭時,那個人已經背對著他推開了門,
他只得跟上。莫上邪沒有看見他的臉,只看見金黃色的後腦杓,那可能是清晨陽光的顏色
。
店員遞上來混雜著中英的菜單,只有一份,莫上邪遲疑了一下,坐在那個人面前。
微微低著頭,如羽扇般的睫毛遮住那個人的雙眼,淡色的眼眸與情緒被一同隱藏。
「你要吃什麼?」那個人問。
他哽了一下,說,「蘿蔔糕?」
「蛋餅吧。」
「好,蛋餅。」
上面已經沒有鮪魚或是培根蛋餅了,只有「蛋餅」,就像是記憶深處被挖出來,什麼都不
剩了。
將菜單遞回時,莫上邪看見蛻變成男人的他漫不經心地擦著手,他看得出神,然後在兩個
人眼神對上時垂下了眼。
他盯著愛德華的手指,還是這麼好看。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直到兩份蛋餅送上。
莫上邪拿出筷子,愛德華找到了叉子,低著頭,莫上邪咬了一口熱呼呼的蛋餅。
「我一直在找。」
莫上邪差點被哽到。
愛德華漫不經心地戳著蛋餅皮,直到裡面的餡露出來。
「我一直在找相似的人。」
他想,愛德華的中文又退步了,這次他竟然聽不懂。
「黑色頭髮,細細的脖子,軟軟的手臂。」
莫上邪嚥下蛋餅。
「眼睛。」他覺得愛德華可能點了頭,「眼角。我一直在找。」
「找到了嗎?」他問。
愛德華拖著下巴,懶懶的模樣,看起來有點迷惘。「我找了很久。每一次以為自己找到了
,但還是沒有。」
「凱?」
「凱。」愛德華頓了頓,「我以為他是。」我以為他是我要找的人。因為他最像你。愛德
華沒有說出口。
莫上邪放下了筷子,但還是不敢看愛德華的眼睛。他一直覺得愛德華的眼睛會勾人,他怕
。
「上邪。」愛德華停了一下,又喊了幾聲,「上邪、上邪。」
莫上邪不確定愛德華是不是在喊他。
「我覺得好像是詛咒。」愛德華說,「我再也找不到了,好像是詛咒一樣。」他說了兩次
,但沒有責備的意思,聲音很平靜。「你說你無法愛人,我想那個意思是你無法愛我,至
少,那個時候是的。」
莫上邪想,他是不是該讓愛德華停下,他衡量著自己能夠承受的範圍,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
「你無法愛人,好。我卻也變得無法愛人,這不是詛咒是什麼呢?」
「我,我不知道。」他的聲音乾巴巴的。
愛德華終於動起叉子,戳了戳,餅皮和餡分開了,他還是吃了下去。
山岳沒有消失、海水也未乾枯,夏日未曾降雪,他卻也他分開了,再也無法愛人。像是詛
咒一樣。
蛋餅被三兩下解決了,愛德華把外套給了莫上邪,他想拒絕,卻只是捏緊外套,上面充滿
愛德華的味道,就像是被擁入懷中一樣。
他們走出了餐廳,客人已經陸陸續續進來了,愛德華在外面抽了一根菸,他甚至不知道愛
德華已經學會了抽菸。
「再見。」愛德華說,輾熄了菸,穿著單薄的T-shirt駕駛著低調奢華的車離開,他則是
靠在自己的車門旁。
愛德華曾說過,他不懂中文的「再見」,因為明明是再次相見的意思,卻像是永別,
farewell,好像要去很遠的地方,很久不見,或者再也不見。
他鑽入駕駛座,引擎發動,他繞了點路,那不是回家的方向,他太過徬徨、沒有方向,只
是想要逃離什麼、又或者是追尋什麼。
他想像愛德華親吻自己的後頸,他感覺到口袋裡有什麼,可能是一張紙,上面寫著再次相
見的可能。
引擎運轉的頻率越來越高,他感覺到眼窩被液體佔據,但視界卻變得清明了起來。
我不懂「再見」這個詞。
現在的人大多都說「掰掰」,「再見」太沈重了。
可我也喜歡「再見」這個詞。
喜歡?
他打開紙條,手指還在顫抖,引擎空轉著,但他卻覺得一切都停止了,空氣的流動停止了
、風的吹拂停止了,時間停止了,愛與恨停止了。
上面寫著:再見,上邪,再見。我想要再見到你。再見。再見。
他想,他也開始不懂「再見」這個詞了,究竟是訣別還是為了再次重逢,他已經搞不清楚
了。
再見。再見。愛德華。
我也想要再見到你。
再見。上邪。
再見。
(完)
(註1 )取自《上邪》作者佚名,翻譯來自:
http://www.chinesewords.org/poetry/48041-222.html
(註2)來自配菜太咸的《秋雨為涼》。原文是:「如果把『喜歡』這種情緒實體化,那
你會看到一包垃圾,如果他不喜歡你,你卻去向他告白,就好像把垃圾丟到他家一樣,這
叫爽到你,艱苦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