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張雁鳴聽見敲門的聲音,然後是連城在說話。隔著門板和浴簾,加上淅瀝瀝
的水聲,說話的內容很模糊。
「我聽不清楚!」他盡可能大聲回嚷。
連城似乎重述了一遍,音量加大了些,效果卻沒有明顯改善。
拉開浴簾或是關掉熱水,應該可以解決問題,但是他光想就要打冷顫,兩樣
都不願意做。
正在為難之際,忽然聽見浴室的門被打開,他僵了一下。不過連城只是停留
在門邊,沒有太靠近,加上還有浴簾阻隔,他又慢慢放鬆下來。
這次連城開口說話,張雁鳴終於隱約聽懂部分內容,好像是要下樓去做什麼
什麼,要問問意見還是單純知會,那就不確定了。
張雁鳴揚聲回覆,「知道了,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隨便都好!」
連城應了聲沒問題,接下來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人退出去,門關上,
腳步聲遠離消失,環境又恢復為單調的水聲淅瀝。
過度的沖洗已經開始變得太熱太不舒適,張雁鳴不情願地關掉水龍頭。
今天真的經歷了好多個第一次,看來第一次穿回濕衣服也不可避免了。他把
頭髮從額前往後攏,用壯士斷腕的決心拉開浴簾,踏出浴缸,踩在空無一物的磁
磚地上,咦?
隨便扔在地上的衣物都不見了!
張雁鳴四下張望,不只他的衣服鬧失蹤,浴室裡還多了掛在門後的浴袍、疊
放在洗手檯邊小椅子上的米色大浴巾,兩樣東西他都不記得曾看見過。
真是既方便又啟人疑竇。他一面皺眉回想從踏進浴室到現在的每個細節,一
面擦乾身體。
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連城幹的。連城拿走他的衣服,幫他準備毛巾浴袍。這
個想法讓他的臉頰奇怪地發熱。
打開浴室門,張雁鳴先往左右看。連城不在,房裡一個人也沒有。
單穿一件浴袍不太有安全感,幸好尺寸夠長夠大,一路蓋到小腿肚,衣襟拉
緊腰帶繫妥,倒也遮得密密實實。就是品質不佳,略嫌粗糙的布料刺著皮膚,不
太舒適。
旅館沒有供應拖鞋,不得不赤足行走,他謹慎地踏出幾步,又停下來。暖氣
運作中的房間很溫暖,木地板的溫度不至於冷,但他不信任清潔的程度,低著頭
觀察木板之間的接縫。
連城在這時候推門進來,兩手端著一只大托盤,不轉身地用腳踢上房門。
張雁鳴抬起頭,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驚。連城原本的衣服也都不在身上,而
是穿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浴袍,只是穿法的嚴謹度大有差異,連城的浴袍前襟一
路敞開著,露出腰部以上幾乎有八九成。
原來,連城的體格並不是靠衣服撐出來的。
張雁鳴迅速移開了視線。
「嘿,感覺怎麼樣?水夠熱嗎?水壓強不強?」
雖然眼睛沒看見,但是耳朵聽得出連城說話時帶著微笑。
張雁鳴考慮了一下他的回答。浴室的感覺並不太好,水溫永遠沒辦法調整到
適中的熱度,水壓算是及格。蓮蓬頭有鏽斑,裝設的角度怪異。地面牆面都有好
幾處磁磚縫清潔不足,浴簾和浴缸幾年前就該汰舊換新了……
「……都很好。」他回道。
連城沒有立即的反應,室內一片寂靜,窗外的呼呼風聲都顯得響亮不少。張
雁鳴忍不住斜眼去看,遇上對方的視線,連城的嘴角微微勾起,暖黃燈光在眼裡
閃閃發著亮,好像看穿了他的言不由衷。
但是連城沒說什麼,只是把托盤放在寫字桌上,微笑道:「你先吃,我很快
沖個澡。」然後匆匆進了浴室。不久嘩啦啦響起水聲,留下張雁鳴在起居間一頭
霧水,什麼都來不及問。
走近寫字桌,托盤上有兩個小碗,馬鈴薯塊在金黃色的濃湯裡載浮載沉,還
有十來個三明治,簡單的白麵包夾著小黃瓜和火腿,都是一口大小。
張雁鳴的胃袋像被觸動了機關,咕嚕嚕吵鬧起來。他囫圇吃掉一個,快得辨
不出食物的滋味,卻嚐到一絲後悔的澀。
連城必定也餓了,又是費心帶來食物的人,他不該先吃。
他不再去拿食物,而是小心翼翼拉開古舊的木頭椅子坐下,深怕它垮掉。他
依然認為這間缺乏維護的屋子老舊得可怕,四處加些蜘蛛網就能在萬聖節收門票
供人參觀。但他已不再覺得濕冷無助,暖氣夠威力,燈光柔和,如果不往窗戶方
向看,甚至可以假裝外頭沒有暴風雨。
如果他能知道衣服都到哪裡去,食物又是從哪裡來就更好了。整個房間看來
看去,只見到他的外套孤零零掛在暖氣上方,更添疑惑。
連城說很快沖個澡,真的就是很快,沒讓總裁和飢餓交戰太久,就帶著濕漉
的頭髮,冒著一身熱氣從浴室出來。
他拿著浴巾在濕髮上搓揉,漫不經心地說,「你注意到浴簾有霉斑嗎?浴缸
實在也該換個新的。」
張雁鳴沒多想,順口便說,「當然注意到了。不只浴缸,我認為最好蓮蓬頭
也一起——」他猛然閉上嘴,後悔不已。
「抓到啦!」連城咧開嘴笑得有三分得意,「剛才何必刻意做違心之論,我
不是旅館老闆,不怕聽見負評。」
張雁鳴抿著唇不回答。
一開始沒批評只是想表現得友善可親一些,卻沒想到那樣的機會或許早已隨
風消逝,尋不著了,他悶悶地想著。
「對了,洗標說禁止烘乾,所以我把它留在這裡,沒問題吧?」
連城指著孤單掛著晾乾的外套,張雁鳴也往同方向看去。喔,洗標,他知道
洗標這個東西,但從沒真正細看,也沒關心過換下來的衣物都用什麼方式處理。
想來其他衣服都被連城拿去烘乾了,他在浴室外詢問的應該就是這件事。
「謝謝,你設想得很周到。」
連城綻開大大的笑容,彷彿總裁的道謝很令他驚喜。他拉開另一把椅子坐
下,抓了三明治送進口中。張雁鳴也安心地開始吃喝。
好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的餘裕,溫暖的空氣在四周靜靜流動,氣氛
很是平和。他們都吃飽時,盤中還有剩餘,連城雙手捧住湯碗,喝下一大口,往
後靠住椅背,發出滿足的嘆息。
張雁鳴很能認同對方的感受。這一餐不算美味,卻來得及時,那種得救的感
覺是相當新鮮的體驗,足以算進今天的許多個第一次裡頭。
「你從哪裡弄來的食物?」
連城放下空碗,「我在洗衣間遇見旅館主人,相當和藹的一名女士。她非常
同情我們的遭遇,不但主動提供食物,還說明早要載我們去隔壁鎮,親切得沒話
說。」
「你穿這樣子去洗衣間?」不會就是旅館主人特別熱心的原因吧?
「沒辦法,我的衣服也需要烘乾啊!」連城當然知道自己的衣著不得體。他
搔了搔後頸,尷尬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傷眼?」他的語氣像在說笑,眼裡
卻帶著幾分認真。
「沒有。」張雁鳴也認真回應。
「喔,是嗎?」連城微微一笑,轉頭去拿了塊三明治吃。
張雁鳴看得出對方不相信他的話。
現在是個好時機,他可以跟連城說,說自己的尷尬表現不是出於反感,而是
優渥的生活所導致。他從來不需要分享,尤其起居和睡眠空間。那是他感覺彆扭
的原因,與其他任何人無關,更不是針對連城。
他很想這麼說,開口卻是另一個話題,「衣服什麼時候會好?」
「我有設鬧鐘。」連城吞下三明治,拿起手機,動作稍微急了,差點撞翻托
盤。「時間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但是鬧鐘還沒有響啊……張雁鳴望著對方匆匆推門而出的背影,說不出心裡
到底是什麼滋味。
十來分鐘後,連城抱著熱烘烘的衣服回來,還有一疊光碟盒跟著他一起。
「拿衣服的途中遇到櫃檯的年輕小夥子,」連城回答總裁的疑問視線,「說
是電視訊號也斷了,借我們幾部電影打發時間。」
張雁鳴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喜歡這個主意。「有什麼選擇?」
「讓我瞧瞧,」連城拿起光碟盒,一片片讀出標題,「半夜鬼上床、恐怖旅
舍、養鬼吃人、禁入墳場……」那個小混蛋,故意的啊?
「最後一片是,」他頓了頓,「斷背山。」絕對是故意的!
房內頓時陷入詭異的寂靜。
在這種狂風暴雨受困偏僻小鎮陰暗旅館的情境下,又不是專程來試膽,連城
一點都不覺得恐怖片是個好選擇,應該挑大導演獲獎無數的名作才符合雲端之人
大總裁的高尚品味吧?
可是,兩個人孤男寡男的,他很清楚自己真正的性傾向,心中有鬼,氣氛難
保不會變得尷尬,萬一總裁察覺有異該怎麼辦?
再可是,他正在偽裝直男,要是顧慮太多而迴避,不是欲蓋彌彰嗎?啊慢著,
對直男來說,會不會斷背山才是令人畏懼的題材,應該迴避?
天啊!他怎麼挑都不對!
更加奇怪的是,他隱瞞性傾向,所以內心天人交戰、舉棋不定,為什麼總裁
也眉頭深鎖,一副萬般為難的模樣?
兩人短暫交換了視線,連城忽然靈光閃現。
「你決定吧,想看哪一部?我全都可以。」對,沒錯!把決定權交出去,妙
哉!
張雁鳴揚起眉,根本不伸手接那些光碟片。
「我全都不要,我想睡覺。」
原來還有這一手!連城不住點頭附和,「對、對,今天這麼折騰,早點休息
比較好。」
張雁鳴走到自己的床邊,以換衣之便背轉過身藏起表情。他注意到連城翻看
光碟時的反應,那副驚疑不定的神色讓他的情緒有些低落。
妹妹的男友當然是直男,卻沒料到是個恐同直男。
關掉了大燈,他們躺上各自的床,床邊檯燈也熄掉後,房內一片漆黑。
暖氣搭配薄被,溫度適中,床墊的舒適度對連城來說算是及格,窗外的風雨
也漸漸變成助眠的白噪音。他的眼皮沉重,卻不斷有來自隔壁床架的惱人吱嘎聲
阻止他踏進美好的夢中國度。
「怎麼了?睡不著嗎?」總裁睡不好是預料中事,他沒有神奇魔法能提供協
助,只能問兩句廢話表示關心。
「床墊不對勁。」
「可能下面有碗豆。」連城忍不住莞爾。
張雁鳴轉頭瞪他,黑暗中沒有效用。
「不是床墊不舒適,是它真的有問題。」
「我們可以交換?」
「不需要,你別管我。」
連城想要照做,可是他幾次快要睡著,都被那張急需維修的床架吱嘎聲給打
斷。總裁的輾轉難眠,很快也讓他輾轉難眠了。
「說真的,來交換吧!」連城再次提出要求。
「我不要佔你的便宜。」
「沒關係啊!是我求你佔我的便宜。」
總裁不回應了,使出沉默的絕招。
既然如此,連城也決定豁出去了!他的動作很快,三兩下摸到總裁床邊,拉
開薄被,二話不說就躺進去。
黑暗中碰觸到的是張雁鳴的背脊。大概半秒鐘後,連城聽見一聲抽氣,對方
的身體迅速往後撤開,然後是疑似腦袋撞到床頭板的悶響。連城暗暗偷笑,他就
是要嚇總裁一大跳,計謀得逞,真是開心。
張雁鳴在有限的空間裡艱困地轉過身,斥道:「你在搞什麼鬼?」
「跟你換床啊!」
「我可沒答應。」
「那就一起睡。」
連城得意笑著。黑暗中看不清楚,總裁的殺人視線半點也不可怕,不久對方
就會受不了,倉皇逃走,符合他的算計。
他等著等著,卻什麼動靜也沒有。床不大,即使總裁已經退到邊緣,依然沒
拉開多少距離,他幾乎能聽見彼此稍稍加快的呼吸,嗅到疑似髮香的淡淡氣息。
分明淋過一陣雨,旅館又沒有提供洗髮精,總裁還能這麼好聞實在不合理。
連城大著膽子,再次往對方逼近……一點點。
「我知道你的企圖,沒用的。」
對方的聲線緊繃、語調生硬,明明大有效用。多半是自尊心在作祟,距離成
功還需要再加把勁!
「我的企圖?你是指靠得緊緊的睡在一起嗎?」連城又要蠢動,臀部附近忽
然一陷,床架吱嘎作響。
「噢,床墊真的有問題。」
「謝謝你特地過來證實,現在可以回去了。」
「另外一張床墊沒問題,給你睡。」
「……為什麼?」張雁鳴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峻。
連城一愣。是啊,為什麼?他們都是健康的成年人,純憑運氣決定區區一晚
的床鋪,為什麼他非要把較好的位置讓給總裁?如果百分之百誠實,連城不否認
其中一個理由是自己考量到對方養尊處優,更容易受到較差環境的折磨,所以需
要被禮讓。
這就是人生,連城不覺得有什麼是非對錯。
但是總裁顯然很介意,他得稍做修飾,換個說法回答。他想了一想,小心翼
翼說,「我有三個理由,差異在於好聽的程度。」
「嗯,從最好聽的開始講。」
「因為我希望你能覺得舒適一點。」連城誠懇地說,「今天的災難因我而起,
是我把車子開下道路,我敞開車篷讓風雨颳進車內。這間旅館不理想,你一直很
忍耐,我能做的就是別讓環境變得更糟。」
「床墊即使完好,也不會舒適到哪裡去,你不必多做任何事。」
聽得出張雁鳴聲音裡的明顯軟化,連城慢慢鬆開屏著的一口氣,彎起嘴角。
「第二個原因是我想要討好你,算是我和小蝶的共同目標。你一定知道,你
的認可和支持對她很重要吧?
「我沒有妹妹,不過我聽當哥哥的朋友們抱怨過,他們都不喜歡男性接近可
愛的妹妹,男朋友更加罪大惡極。猜想你多半也是類似的想法,加上我一開始就
搞砸了,現在只能盡力補救,減少一點討厭的程度。」
這回等待的時間比較久,久到連城開始以為不會得到回應,才聽見張雁鳴輕
輕嘆了一口氣,「……我沒有討厭你。」
當然總裁要這麼回答,他是有教養、有常識、偶爾言不由衷的成熟大人。
「你也說過這裡的浴室很好。」連城笑著說。
「你不相信?」
「一半一半吧!」
他們說話時的音量都放得極低,不是怕吵到誰,而是避免把氣吹到對方臉
上。這種彷彿說著悄悄話的感覺異樣地好,好像彼此很親近,即使他們連朋友都
還算不上。
連城忽然意識到,他從沒這麼做過。他從來沒和任何人躺一張床,靠得這麼
近,說著與性事無關的話題。不僅如此,他發現自己都快忘了最初為什麼要擠上
張雁鳴的床。
喔對,想嚇跑總裁。雖然現在的他有點不想實現目標了。
「最不中聽的理由是什麼?」
連城低聲一笑,「你在這張壞掉的床墊上翻來覆去,弄出一大堆怪聲,吵死
了。」
總裁難得也笑出了聲音。
「換成你,就不會弄出怪聲?」
「當然,我擁有高超的身體控制能力,能巧妙避開凹陷,調整出完美的姿勢!」
連城邊說邊扭動身體示範,忘了總裁已經避在最邊緣,他再這麼進逼,對方
根本無處可躲。
「慢著,等、等一下——」
連城的身體擠過來的同時,張雁鳴硬是往旁閃避。
單人床可沒有多餘空間,眼看張雁鳴整個人就要摔出去,連城無暇細想,反
射性伸手,及時撈到了人。
短短兩秒鐘都不到的時間,好幾個念頭閃過連城的腦袋——總裁抱起來的手
感意外的好、總裁的髮絲真是香的、自己的嘴唇無意間碰到的是總裁的臉頰嗎?
連城大吃一驚,慌忙鬆手,然後是一聲驚呼,一聲悶響,張雁鳴砰地摔在地
板上。
這組床架比多數產品都高,幸好是屁股著地,驚嚇的成分比疼痛高得多。連
城急忙從床緣探出頭去,對方正用貧乏的詞彙、教養良好的語氣連聲咒罵。
連城陪著對方看不見的笑臉,關心道:「要不要緊?」
「……你推我下來,還問我要不要緊?」
總裁的語氣不像有殺意,連城雖然既意外又不解,但總是鬆一大口氣。
「不算我推的,我頂多是……見死不救。」
連城在黑暗中依稀辨識出對方的輪廓,看著對方顛巍巍站起,一隻手似乎按
在摔痛的屁股上,慢慢繞過床尾走到另一張床邊。
「剛剛說沒有討厭你是百分之百的實話,現在可就不一定了!」爬上空床,
躺進棉被前,張雁鳴惡狠狠地撂話,聲音裡卻沒有真正的火氣。
連城知道對方看不見,放心地笑咧了嘴。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他反而相信總裁是真的不討厭他。
(待續)
我...我盡力了....他們兩個目前就只能這樣....^^"
不過,這樣鬧完之後還能活著,連城往後跟總裁相處的時候應該會更加自在。
(總裁會不會更加苦惱又是另一回事了~~~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