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 夕紅–4(完)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0-02-25 06:48:22

  明鯨拿著小小的包裹走進豔紅家時,看見好友正把自己埋在一堆他覺得一輩子都無法
搞懂的機械和器材中,戴著膠框眼鏡拿著工具專注忙碌的豔紅看起來和平常總是很不同,
明鯨很喜歡他埋首工作顯得很帥氣的模樣。
  他小心地繞過那些器械電材,自己在堆滿衣物的沙發上尋了個空位坐下,「吃飯了嗎
?要不要幫你煮?你冰箱有什麼?」
  「不用,我不餓。」豔紅的視線沒有離開手上的工作,邊做邊說:「在減肥。」
  「我有沒有聽錯?」明鯨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跳了起來走到豔紅身邊,伸手去探他
的額頭,「減肥?你?你可是從來不做這種事的,還說自己天生麗質不會胖。」
  豔紅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這次狀況不一樣,我要穿進我的必勝窄管褲,就要控制
一下。」
  明鯨花了一些時間才想起「必勝窄管褲」是一件豔紅在大學時買的牛仔褲,版型很刁
鑽,即使是腿長比例好的模特兒來穿都未必能駕馭,但豔紅就是能用它穿出專屬自己的風
格,突顯他腿長且比例中性的美。而上次看他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麼場合要穿?前男友婚禮?」
  豔紅甩了一個白眼給他,視線回到手上,「你到底來幹嘛的?」
  明鯨拿起帶來的包裹在手上轉了轉,「誰叫你每次買東西都寄到我家來,不想要囉?

  豔紅在看見盒子後眼睛一亮,立刻丟下手上的工具,搶走東西開始拆包裝,「終於來
了,我等很久了!」
  包裹裡是一支口紅,顏色豔麗,在檯燈下反射出高雅卻內斂的華麗,豔紅在燈下拿著
口紅來回端詳,卻沒急著立刻塗上。
  明鯨在一旁托著腮好奇地看他,豔紅因為常常睡到不省人事,包裹常常直接填到他家
的地址去,在他收過各種千奇百怪的物品中,這支口紅絕對不是最奇特的,讓他感到奇怪
的是,豔紅似乎正在緊張。
  他認識豔紅這麼久了,只看見過他緊張兩次,一次是他們第一次參與較為激進的抗議
活動時,當時他們還是高中生,第二次就是上次他向偕夕道歉時。而現在他似乎見證了第
三次。
  「你不塗塗看嗎?」他問豔紅。
  豔紅將口紅放在桌上,原本興奮的笑斂在唇邊,他在唇膏的外殼上來回撫摸,許久才
說話:「你覺得他會喜歡嗎?」
  明鯨笑了,置身愛河中而充滿驚疑、不再從容的豔紅實在太可愛了,讓他很想錄下來
待日後拿來調侃他。「你要行動了嗎?」
  「嗯,總不能一直只當一起吃麵的飯友吧。」豔紅露出一個奇怪而沒成功的笑,「誰
說我一定要等,恁父要主動出擊。」
  和偕夕在阿洋的麵店吃過飯後,之後他們又一起吃了幾次飯。都不是特意的約會,主
要是偕夕到辦公室來時,碰巧遇上豔紅也還沒吃飯時,他們便會互相邀約,明鯨和其他夥
伴也一起去過,但不管是一大群人還是只有兩人,偕夕的態度都並無二致。
  他們的話題可深可淺,偕夕說話可雅可俗,文化底蘊深厚,有時他們談到有認知不同
的點時,也總是很溫和地與豔紅解釋,對脾氣衝的豔紅也未曾不耐煩。有那麼幾次,豔紅
覺得偕夕對他並不是沒有感覺、可能再進一步時,又會被他彬彬有禮的態度給潑一頭冷水

  搞文學的就是這點不好,自認理工炸彈腦的豔紅不想再持續這樣不確定的感覺,他向
來直來直往,這麼扭捏地猜測不安實在不像他的個性,要不是,要不是真的喜歡他……
  他把自己又想紅了臉,明鯨在旁邊看得忍笑到肚子痛,忍不住伸手去戳戳他的臉。
  「我從沒想過,你會喜歡上偕老師。」明鯨說,「不管結果怎麼樣,他很好,你也很
好。知道嗎?」
  豔紅也學明鯨托腮,在好友的眼睛裡看見對他的信任,他像平常那樣無賴地笑了笑,
伸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我知啦。」

  偕夕和朋友討論完稿件,走近阿洋的麵店時,豔紅已經站在店外等他,正拿著手機不
知道在查看什麼,所以並沒有接收到路過的人們都將目光投向了他。
  今天的豔紅看起來格外耀眼,長髮綁成高馬尾隨風輕擺,上身的襯衫外搭著寬鬆的毛
衣,貼身的牛仔褲將他的長腿和好看的腰線完全襯托,尤其踩著有矮跟的靴子讓他隨意站
著的姿態都非常吸引人,當他發現偕夕走近而抬頭微笑時,他唇上的紅將他妝點得過分美
麗,讓偕夕有那麼一瞬間忘記呼吸。
  他一直都知道豔紅好看,是男人女人都無法否認的好看,有時豔紅無心的一個抬眼或
回眸,都會展現一種專屬的嫵媚,但他落落大方的行為舉動卻又充滿男孩子氣,讓這些互
相衝突的特質在他身上交融成獨一無二的樣貌,偕夕經常要為這個人感到不可思議。
  他的嘴角忍不住隨著笑著向他揮手的豔紅勾了起來,加快腳步走向豔紅,「抱歉耽擱
了一下,等很久了嗎?」
  其實約定的時間根本還沒到,平常總是因為遲到或壓線被明鯨罵的豔紅梳妝打扮後提
早了將近半個小時到,剛剛是無聊才隨便找了個海音政府的官方網站玩耍。他收起手機,
期待地望著偕夕,但對方卻像是對他今日的戰鬥裝束毫無感覺,和平常一樣有力地向他寒
暄,領著他一起走進隔間去。
  豔紅氣憤地在後面跟著,不是吧?我今天走在路上不知道收到了多少回頭和目光,為
什麼這棵木頭什麼都沒看到,一來就往店裡衝,難道阿洋或麵才是偕老師的真愛?說不定
去拜師學藝煮麵、還是cosplay成一碗麵,都勝過他天還沒亮就起來準備……
  「發什麼呆?不餓嗎?」
  偕夕的聲音拉回豔紅飛走的想像力,他搖搖頭,看著自己碗裡又被放進的半顆蛋,有
點哀傷地夾起來吃掉,心想我不想吃阿洋的滷蛋,我比較想吃偕老師的——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偕夕有點擔心,打扮得明豔動人的豔紅不知為何從走進店裡
就看起來悶悶不樂地,他伸手橫過餐桌去探豔紅的額頭,對上他睫毛長長彎彎的大眼睛,
「嗯?」
  「……沒有啦。」豔紅被摸著額頭,感覺自己很像被貼了符咒的殭屍,而且他現在臉
頰說不定真的兩團紅紅也說不定。
  被撕掉符咒(偕夕的手)後的豔紅恢復平常大口吃麵的模樣,他就地回血,想著等一
下該用什麼姿態邀請偕夕出去走走,迎接今天預備的重頭戲。告白。
  「吃飽後你要進辦公室嗎?」
  「沒,今天休息。」豔紅抽了張衛生紙擦嘴巴,心想這正是個好機會,「我們等一下
——」
  豔紅的話被偕夕一個突然的起身打斷,他錯愕地看著偕夕站起來望向外頭,同時也聽
見店外傳來不同於和客人應對的聲音,他跟著站了起來,湊到掀開布簾的偕夕身邊一起往
外看。
  「發生什麼事?」豔紅看見阿洋正和一個警察說話,兩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但他們
隔了好幾公尺,看不清楚情況,
  偕夕拍拍豔紅的肩,動作溫柔,語氣卻很嚴肅,「豔紅,你待在裡面別出來。」
  「什麼?」豔紅連忙抓住準備往外走的偕夕,「要幹嘛?」
  「沒什麼事,我去看一下,你待在這裡。」
  「沒什麼事的話為什麼要我在裡面?」豔紅放開偕夕,先一步往外走,「我跟你一起
過去。」
  偕夕連忙反手抓住豔紅,「等一下——」
  兩人在包廂外僵持的幾秒間,吸引了原本在外面攤位上和阿洋對話的那名警察,他甩
開想攔住他不讓他進去的阿洋,帶著挑釁的笑大步往裡面走。
  偕夕暗咒了一聲,往前將豔紅擋在自己身後,迎向不懷好意的男人。
  「今天真幸運啊,來看看罪犯的家人有沒有乖乖的,竟然還可以巧遇你。」警察叉著
腰笑了笑,「偕夕。」
  「陳警官。」偕夕謹慎地打了個招呼。
  「幹嘛那個臉?看到我不歡迎嗎?還是你又藏什麼糟糕的東西怕被發現?」警察笑著
斜過身看了看被偕夕護在身後的豔紅,「在約會啊?」
  「只是吃飯而已。」偕夕語氣克制而保留,不願意多透露一點,如果是自己和阿洋遇
上,頂多配合被刁難一下,但他實在不願意豔紅被扯進來。
  豔紅能感覺到自己身前的偕夕更加緊張地反手將他往裡面擋住,被這樣仔細地保護雖
然讓他感到心動,但他從來沒看過失了從容的偕夕,猜想這個警察必定和他有過很不好的
經驗。
  「是嗎?」陳警官因為偕夕的忌憚反而更加起勁地挑釁,對他身後的豔紅說:「小姐
,妳知道妳一起吃麵的這個人是危險分子嗎?」
  豔紅都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吐槽這句話了,要說危險的話,恐怕整間店沒有人比他更
危險的了。但他感覺偕夕不想把事情鬧大,於是只是克制地回應:「警察先生,我們只是
來吃個飯。」
  他的外型雖然中性,打扮過後更難辨雌雄,但說話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嗓音,警察因為
意料外的男聲而愣了一下,隨後看著偕夕笑了出來,「怎麼?你現在連男人都玩?」
  突如其來而不遮掩的歧視與惡意反而有種荒謬的滑稽感,讓豔紅一時沒反應過來,但
他還沒說話,就感覺身前的偕夕動了一下。豔紅看不清楚背對著自己的偕夕是什麼表情,
卻能看見他的手握起了拳頭,浮出青筋。
  「你可以針對我,但是不必這樣對無關的人說話,不要把我們的恩怨牽扯到別人。」
偕夕壓著嗓音說。
  「幹嘛?這麼生氣,你啊學學人家,我看他都習慣,比你還要冷靜多了。」陳警官嘖
嘖搖了搖頭,望向偕夕身後的豔紅,「你說是吧?先生?還是小姐?」
  偕夕的手臂抬了起來,豔紅連忙裝作上前挽手的姿勢將偕夕拉住,站到偕夕的身側,
「警察大人啊,你火氣有點大欸,需要我介紹姐妹幫你消火嗎?」
  「噁心死了,閃開點!」陳警官立刻露出了嫌棄的表情,朝豔紅擺擺手,要他往後退
,又望向偕夕,「聽話一點啊,背包裡有什麼東西都拿出來。」
  偕夕沉默了兩秒,仍是只能轉身將隨身背包打開。大中給予海音政府警察直屬中央的
權力,修正了預防法,警察可以用任何誇張的防禦理由搜查甚至羈押海音人民,雖然大部
分的警察都還不會明目張膽地使用這條法律,但它就在那裡,賦予一群人將另外一群人當
做二等公民看待的權利。
  何況豔紅也在,偕夕不想讓他陷入危險,希望配合對方的舉動能夠快點讓這一切過去

  背包裡多半是文書用品,但也有平時偕夕寫稿用的筆電,陳警官將筆電拿走,讓開身
體做出了請的動作,「上車吧。」
  偕夕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對豔紅說:「你先回去吧。」
  豔紅錯愕地瞪大了眼睛,「什麼意思?他要把你抓走?」
  「沒事的,我馬上就回來。」偕夕拍了拍豔紅的手臂安撫他,「別擔心。」
  「好了沒啊?要不要把你們一起載走,直接開到摩鐵開個房間啊?」陳警官揮了揮手
上的筆電,「小姐啊,我剛剛就提醒你了,他是危險分子,誰叫你不聽?」
  豔紅最終還是忍不住,美目橫瞪,靴子喀地一聲用力往前踏,換他擋在了偕夕身前,
「哭枵喔!危險個屁分子,還講不講理啊?!哪有人就這樣走進來亂搜亂抓——」
  冰冷的槍抵在豔紅的額頭上,讓他閉上了嘴。
  「再叫啊,不是很敢?」陳警官痛快地笑著,將槍朝外頭指了指,「不離不棄嘛,那
就一起走吧。」
  偕夕握住豔紅的手,牽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的手握得那麼堅定,讓豔紅有種他們並不是要被帶走、而是要私奔的錯覺,他感覺
自己手心冒出了汗,比起可能要面臨警察濫權的不安,被偕夕這麼主導地帶領反而更加讓
他緊張。
  他們在圍觀群眾和阿洋擔憂的眼神中上了囚車,陳警官收繳走他們身上所有的通訊設
備後將他們用手銬扣在分開的兩側座位邊,鎖上車門發動。幾乎是在車子開動的瞬間,豔
紅的雙手就恢復了自由。
  偕夕驚奇地看著豔紅湊過來幫自己解手銬,「你怎麼做到的?」
  豔紅三兩下就解決了偕夕手上的手銬,「這小case啦。」
  「你真厲害。」
  因為會解手銬而被偕夕稱讚就好像在學校作弊被資優生稱讚一樣,豔紅連忙轉移話題
:「話說這個警察也太誇張了,開著囚車巡邏?是隨時準備羈押人民嗎?」
  「他的職位和那個機關還真的有點類似這樣,他們是預防法的執行者,不過他們平常
對待一般人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偕夕無奈地嘆了口氣,「抱歉,你被我連累了。」
  「說什麼啊你,錯的不是你,是這個荒謬的政權好嗎?」豔紅坐在偕夕身邊,透過對
向的窗戶看向外頭往後跑的樹,「他會把我們載到警察局?我要找阿鯨保我,可是他一定
會碎碎念……」
  「以我過去的經驗,他不會帶我們去任何單位,因為他在我的電腦查不到東西的。」
偕夕學他看向外頭,很平靜卻無奈地說:「他會帶我們到山上,然後丟包,讓我們自己走
下山。」
  豔紅還以為自己聽錯,頓時瞪大了眼睛,「你講啥……」
  脫口而出的海音話和精緻的眼妝,搭配此時豔紅的呆愣,讓偕夕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
,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失禮啦,攏是我毋對。」
  拍撫的動作太突然,且動作又輕又自然,豔紅耳尖都紅了,縮起原本張揚的表情小聲
嘀咕:「我就講毋是你毋對,會啥物失禮……」
  偕夕收回手,髮絲上的香味似乎渡了一些到手上,讓他也染上了些許豔紅的不自在。
他抬頭望著小小窗外天空與路樹的變化,讓自己也熱燙起來的臉色降溫,老實承認:「因
為種種新仇舊恨,他把我當作眼中釘,不時會找我碴,只是你這次比較衰,剛好跟我在一
起。」
  豔紅聞見八卦的味道,好奇心讓他再次回血:「什麼樣的新仇舊恨?」
  「阿樹……就是阿洋的弟弟,他的案子承辦的員警之一,就有陳警官。當年我為了阿
樹,也算是給他們惹了不少麻煩,我跟阿洋最後搞得很狼狽,他倒是升官了。」
  「所以他之後才會偶爾到麵店踩一踩,找你們麻煩?」豔紅問,得到偕夕點頭後,又
問:「那新仇是什麼?」
  「剛剛那個才是新仇。」偕夕停頓了幾秒,才望向豔紅糾正:「舊恨是,我們高中就
認識了,他是我的同班同學。」
  「哇塞也太狗血了吧?!該不會因為你搶了人家女朋友,他才一直懷恨在心吧?」
  豔紅只是隨口猜猜,沒想到偕夕卻尷尬地抓了抓臉撇過頭,讓他心裡立刻一陣慌張,
不是吧?所以這真的是一根直木頭啊?難怪我穿戰鬥褲、塗戰鬥唇膏都沒有用啊!
  他的表情實在太錯愕,讓轉回視線的偕夕再次失笑,他本來不願意多加解釋,但豔紅
愕然的臉上帶著些許受傷,這讓原本踩穩界線的偕夕終是被他動搖,柔聲道:「其實要我
自己解釋是真的有點奇怪,不過當時的情況大概是,他喜歡的校花似乎是喜歡我的,而且
我每次考試都考比他好一點。」
  「好一點是多好?」
  偕夕有點靦腆地笑,「全校第一吧。」
  豔紅因為他含蓄的謙虛而跟著笑了出來,會讀書又帥又有正義感,不愧是他喜歡上的
人。
  「還有就是他的家庭一直是親中派系的,我家兩老以前都是做社會運動的,算是彼此
很不對頭吧。我這邊是還好,不過他似乎一直都對我有很強烈的競爭意識。」
  豔紅晃了晃腦袋,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偕夕就著窗外照進的光線,悄悄觀察著豔紅

  路上的人車聲開始變得稀少,車子漸漸往上坡走,這個過程偕夕不知道已經經歷過幾
次,從一開始的慌張、害怕、憤怒,到最後只剩下習慣和無奈,但此時他卻再次感到緊張
,原因不是因為任何不公的壓迫,而是身邊坐著的美麗男孩。
  偕夕一直擔心豔紅會感到顧忌或厭煩。
  他認識明鯨更早,豔紅是在那一陣子之後,才跟著出現在組織的活動和辦公室中,雖
然第一次看見豔紅時,他正以很不雅觀的動作蹲坐在電腦前飛快地敲打著什麼,嘴巴裡還
念念有詞,但並無損他專注的眼神透露出自信的美。幾乎是一眼,他就將豔紅放進眼裡,
放進腦裡,放進心裡。
  他知道豔紅並不完全是因為對國家的憂慮而加入組織活動,更多可能是希望運用自己
的力量去幫助或保護他的朋友,他足夠強大,也不會因為過於深陷其中而失去理智,他的
眼睛不僅美麗,也很銳利,看清楚很多事,立場很客觀;也正因如此,偕夕最後選擇不伸
手拉他陷得更深。
  但這真的很難做到,有好幾次,偕夕幾乎要抗拒不了這個男孩的甜美與直率。他放任
自己一次去邀請豔紅吃麵,從此豔紅就如花草般盤根錯節地趁隙而入,他的態度那麼落落
大方,完全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偕夕幾乎無力招架,要用許多力氣才能制止自己不去回應
這個男孩。
  今天的豔紅那麼美,讓他神魂顛倒,他多喜歡當他的長髮因風揚起的模樣,喜歡他每
個轉頭時眼角上挑的嬌媚,喜歡他動作粗獷地大口吃飯,喜歡他骨節分明的細瘦手碗因為
興奮的談論而在空中揮舞,喜歡他勁瘦的腰身帶給他的口乾舌燥,喜歡他的走路姿態因為
跟鞋而顯得更有氣勢。
  喜歡他豔紅色的嘴唇因為看見他時而揚起微笑的弧度。
  偕夕不曾後悔過自己正在做的事、正在寫的文章,他不畏懼身陷危險,無法自由地呼
吸與寫作對他來說才真正是危險。但在看見豔紅被陳警官用槍抵時,他突生痛恨這一切的
想法,痛恨自己的貪歡猶疑讓豔紅置於危險之中。
  陽光因為入窗的角度被縮成一條細細的光絲,帶著穿透枝葉的斑駁,灑在仰首沉思的
豔紅臉上,偕夕有點緊張地偷覷他,他將和陳警官的恩怨都告訴了他,想拉回界線,想讓
豔紅看清這其中的危險,但他還是擔怕從他臉上看見哪怕一絲的嫌棄。
  豔紅腦子裡卻只有一個問題。
  「所以你跟那個校花後來怎麼了?」
  等了半晌卻換來這樣的問題,讓偕夕差點笑出來,但豔紅的臉色很認真,讓他不得不
再次放軟了聲調回應他:「她來找我告白,被我拒絕了。」
  「喔。」豔紅努力制止的嘴角不要因為這個答案而揚起,還要傲驕地說:「偕老師眼
光很高喔,校花都看不上眼。」
  手癢難耐,偕夕還是沒忍住,克制地在豔紅的頭上咚咚又拍了兩下,「當時只想念書
,沒想那麼多吧。」
  不經意的試探被很保險地打了回來讓豔紅有點失望,但是頭上的手掌壓下了他的躁動
,他低著頭接受偕夕的拍拍,跟鞋在車地板上叩叩踩了踩,「所以這樣被惡意挑釁、又載
上山丟包已經很多次了嗎?」
  偕夕抬頭想了想,「四五次了吧。當然有時候參加活動或不小心被搜出紙本文章,直
接進警局比較多。因為通訊設備什麼的都會被搜走,偶爾這樣被載上來,就當運動踏青了
。」
  「踏你爸——呃抱歉我不是想罵偕爸爸,我是說,你都不生氣喔?這真的很惡質欸,
如果是我,就送他一顆炸彈讓他也不好過。」
  偕夕瞇眼笑了起來,「豔紅=駭客&炸彈」是組織辦公室裡經常開的玩笑,常常跟著
友人出入的偕夕不只一次聽見他們這麼說,連豔紅本人都以此為傲。
  看著偕夕笑得愉快,彷彿不信,豔紅說:「我現在就能送他一顆炸彈。」
  「……什麼意思?」
  「反正被丟包都是既定事實了,那何不小小報復一下?」
  豔紅說著,彎腰脫下了自己左腳上的靴子,翻過來喀的一聲將鞋跟掰斷,從中空的鞋
跟裡掏出了一些線材和偕夕不懂、但看起來就很危險的東西。
  偕夕愕然地看著豔紅從另一隻鞋子的側邊摸出一把小起子,「你要……做炸彈?」
  「不到炸彈,鞋子裡面可以裝的東西也做不了炸彈,頂多小爆一下,讓他爆胎或發不
動車子。」
  「……你不用做這麼危險的事。」
  「偕老師,你在做的事才是危險的事。你,和阿鯨他們,在做的才是危險的事。比起
大中政府和它的走狗,我做的根本連反擊都稱不上。但是他欺負你,就是在欺負我,我不
爽。」豔紅動作嫻熟地將線材組裝,邊估算著時間,「車程大概還要多久?……你笑什麼
?」
  當他不經意地瞄向沒有立刻給予他回應的偕夕時,看見的卻是他一直望著自己的笑。
豔紅突然又覺得他的傻木頭老師沒那麼直了。
  「你真的很厲害。」偕夕將目光轉移,看著他手上小巧的裝置,但實在看不出什麼門
道。
  「還好啦,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啊,我就沒辦法像你那樣去蒐集那麼多實證寫文
章,如果是我就受不了,直接一顆汽油彈炸過去……」豔紅手上在做東西時無法一心多用
,開始文不對題地自言自語碎唸起來,偕夕卻在他盯著手上動作的眼神中感覺難耐的蠢動
,一如方才自己心中的蠢動。
  真的很厲害啊,這麼不加掩飾地將他納入自己的範圍裡,為他生氣,為他反擊。何德
何能,讓這麼強悍卻也柔美的男子如此對待一個每天生活在威脅之中的文弱讀書人呢。
  車子在上坡行走了約半個小時後停了下來,他們聽見駕駛座上的人開門下車的聲音,
立刻分開回到兩側的座椅上,將手銬恢復原狀,車廂門被打開時,豔紅看見車子停在一個
堪堪可以迴轉、連道路都沒有的彎道,四周僅有荒煙蔓草,和無盡的樹林。
  陳警官一手持槍,上前幫他們鬆綁,然後不耐煩地揮動手上的槍,把他們趕下車。豔
紅俐落地跳下車,偕夕以為他忘了自己鞋跟被自己拆了,連忙伸手要去扶他,沒想到他卻
如一尾靈巧的鯨魚一般輕盈地落地,走到樹邊的動作完全看不出來一隻鞋已經沒了鞋跟。
  「別說我不關照你,就不把你們分開丟了,讓你們一起下山還能結伴,對你很好吧?
」陳警官彷彿垂憐賞賜似地笑著,「我就說你們,好好的文藝記者不當,偏偏要當反政府
的人,死了一個余正洋還不夠?當心我連——操你媽!」
  他話說一半,囚車的方向便傳來猛烈巨大的爆裂聲,沒預設到會在這個時間點引爆的
偕夕也被嚇了一跳,但他還沒回過神,手臂便被身邊的豔紅搭了一下,他轉頭,看見豔紅
對他做了一個憋笑的表情。
  偕夕被他傳染,在陳警官一連串的咒罵聲中一起痛苦地憋笑。
  豔紅不知用什麼方法將小型電子炸彈留在囚車的輪胎附近,炸掉了一小部分的車體和
一個輪胎,但因避開油箱處,又不至於釀成更大的危險,一切控制得剛好。偕夕看著豔紅
因為忍住不笑而瞇細的眼睛,他的眼妝精緻,睫毛濃長,但最吸引人的,是他眼睛中放出
的神采和愉快。
  陳警官不敢置信地在車子四周不停繞圈,嘴裡一直罵著髒話,當他終於接受了車子發
生事故的事實,並且回過神來時,立刻就走到站在樹邊的兩人面前。
  「是你們兩個搞的吧?!啊?!」
  「警官,我們身上的東西都被你搜走了。」豔紅在槍口下舉起手,一臉無辜,「而且
我們如果剛剛還在車上,你可能沒事,我們卻會被炸死。」
  「你……」豔紅說的話毫無破綻,讓陳警官無法反駁,他滿頭混亂,不知道究竟發生
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就算打電話求援,一時半刻也下不了山,忍不住想找這兩人出氣,
「媽的,今天就是載到你們兩個帶衰,一個死番仔,一個死人妖!」
  「警官,話不用說這麼難聽吧?」豔紅斂下臉色,偕夕被罵的那個字眼讓他非常不愉
快,「罵我也就算了,反正我就是又男又女,可是你不也是海音人嗎?我們的祖先都是先
住民啊。」
  「誰跟你他媽先住民?」陳警官咬牙切齒地說著,拇指按下手槍的擊錘,「你們這些
人,還妄想海獨的那一天到來?不要忘記,你們海音人,幾百萬票把自己還給了大中。」
  子彈上膛的聲音在靜謐的樹林間顯得非常刺耳,饒是自詡與炸彈作伴的豔紅都冒出冷
汗,他緊緊與面前的警察對視,在他的眼中,看見的是非常直截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嫌棄,
比起子彈,那種直接的惡意更讓豔紅感到心驚。
  他的腳因為一種突如其來的認知驚得軟了一下,缺了左腳鞋跟讓他整個人失去平衡,
但歪斜只維持了一瞬,偕夕有力的手臂伸到他的背後撐住他,而他的另一隻手則抬起握住
了已經上膛的手槍,將他移往自己的方向。
  「我們沒有武裝,你要殺死我們,只是兩顆子彈的事,甚至不用開槍,你可以逼我們
跳崖。」彷彿抵在他面前的不是槍,不是龐大的政權壓迫,偕夕的聲音低沉而冷靜,「但
是你心裡清楚,一直以來你都想弄死我,卻沒辦法下手的原因。你有沒有自信能夠承擔當
觸發革命的那個人?」
  陳警官瞇起了眼睛,「你以為我不敢?」
  偕夕沒有回答。豔紅卻彷彿在腦海中再次聽見那個陽光很好的早晨,在無數徬徨的靈
魂前,這個男人說,But I'm willing to bet I'm not.
  陳警官確實不敢。始政還沒五十年,大中的掌控還不夠全面,國際還有眼睛在看。哪
怕他從政治的認同或個人的恩怨上都對這個人恨之入骨,他能用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找碴
,卻不能輕易取走他的性命。
  但是無法解決這個男人的煩躁與車子無故出事的錯愕讓他無法解恨,他收了槍的武裝
,用槍托狠狠地擊向偕夕的臉,偕夕發出悶哼,被打得摔了出去。
  「偕老師!」
  「總有一天會有辦法收拾你。」陳警官收起槍,面無表情地說:「你們不會成功的,
總有一天,你會受到大中法律的制裁。」
  說完,他回到車裡拿出沒收的東西,邊用手機連絡邊走遠了,只留下那句代表著龐大
力量的詛咒,壓在兩人心上。
  「偕老師……」
  豔紅著急地跪在偕夕身邊,當看見他臉上被槍托擊出的淤青血痕時,心臟感到無邊的
疼痛,眼眶也熱燙不已,他喃喃道:「對不起……」
  「幹嘛道歉?應該是我要說對不起吧?」偕夕勉強笑了笑,卻因為牽動臉上的傷口而
痛得皺起眉,緩了幾秒才繼續說:「被嚇到了吧?」
  豔紅無語,因為他確實被嚇到了。不全是因為被槍抵在面前的戰慄,而是當他面對著
陳警官充滿仇恨、沒有半點仁慈的雙眼時,他突然意識到偕夕在這樣的惡意中,仍然願意
相信海音人民的良善是多麼孤獨又難做到的一件事。
  身為反動團體一員的他,並不算將自己完全置身其中,有時候看見明鯨因為組織活動
的關係而躲起來偷哭,他總是想著這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多麼不愉快的事情,為什麼要逼迫
自己去置身於那樣無邊的絕望與孤獨之中。
  這份對海音的愛,是不是就像愛情一樣,他們太過深愛,義無反顧,即使找不到快樂
也情願踽踽獨行。
  「來。」不知何時,偕夕已經自己站了起來,他找回自己被打飛的眼鏡戴上,將手伸
向仍跪在地上的豔紅,「站得起來嗎?」
  豔紅搭著偕夕的手站起身,因為恍神而忘記自己的鞋子斷了跟,踉蹌了一下,偕夕連
忙握緊他的手,擔心地拍了拍他,「還好嗎?」
  「……嗯。」
  豔紅反常的沉默讓偕夕很擔心,但他們無法向外求援,再待下去若是天色變暗就危險
了,他迅速彎身脫下自己的鞋子,蹲在豔紅面前抬頭看他,拍了拍他的腳,「來,我們要
快點下山,你穿我的鞋子。」
  「……」豔紅張開嘴,花了幾秒鐘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可以直接赤腳走。」
  「我知道你可以。」但是那麼精緻的雙腳,偕夕實在不願意讓它們受任何一點委屈,
「可是你走不習慣,受傷反而麻煩,會拖延下山的速度。」
  豔紅聽從了偕夕的意見,脫了鞋子換上偕夕的布鞋,他的腳比他大了一碼,鞋子鬆鬆
的,偕夕就半跪在他面前把鞋帶繫得更緊,隨後拎起豔紅的鞋子,領著他朝來時的方向往
回走。
  他們走了半個小時,只有黃土與雜草的道路才接上柏油路,山邊飄來厚雲遮住了半個
天空,把陽光也遮住。他們之間只有輕輕的腳步聲,和陷入各自思索的沉默。
  偕夕後悔剛才在阿洋的店裡沒有點豔紅愛吃的魚肉腸。恐怕今後,他再也看不見豔紅
因為吃到喜歡的食物而瞇細的美麗眼睛,以及滿足的微笑。
  身後的布鞋聲停了下來。
  豔紅在轉彎處的一片大凸面鏡前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鏡子裡照出的自己。
  髮絲些許凌亂,眼妝暈開了,他的臉毫無血色,戰鬥牛仔褲也因為他剛才焦急地跪在
地上而蹭出了破洞,他的腳上還踩著偕夕的鞋子。
  他想讓偕夕看的口紅在鏡子裡閃耀著刺目的豔紅。
  啊他覺得亂出餿主意的自己好愚蠢。他什麼都不懂。
  偕夕聽著豔紅的啜泣聲,猶如尖刀刺穿他的心,他握緊拳頭,復又放下,幾次猶豫,
逼自己不要轉頭去看。這是個好機會,雖然是以最壞的局面、用最難堪的方式劃下了句點
,但好歹是能夠逼自己後退一步了。或許他早該退開,就不會讓豔紅遭遇到這些。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什麼都不懂……」
  偕夕因為豔紅這句嘶啞的話也熱燙了眼眶,終究是不捨而轉過身去看他。精緻的眼妝
終於潰敗在他的眼淚之下,面容狼狽,洗去豔色後,剩下真實的部分更讓偕夕感到疼痛,
他明明想保護好這個人最美麗、最自信光彩的笑臉,卻因為貪戀,而讓他的臉蒙上了淚水

  但他真的捨不得。
  豔紅覺得自己要被丟下了。他第一次感到無力與絕望,他想要奮力追上去,但他覺得
偕夕要走了,要離開他的生命。而偕夕要去追求的東西,可能會有一天讓他再也看不見他

  他想追上去。
  他在淚霧中抬頭,抬手想去抓,在還沒試探與尋找之前,就被偕夕抓住了手。
  偕夕真的捨不得。
  豔紅握緊了被偕夕牽著的手,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
  偕夕卻覺得豔紅真的好美,尤其當烏雲破去,陽光嶄露,一絲光線照射在他的臉上時
,他唇上的紅將他襯得那麼美,那麼讓他心動。
  他的美麗炸彈,他的捨不得。
  他的豔紅。
fin.
_______
終於寫完了
其實這兩萬多字是真。祭品文的前傳
其實本來只想寫炸車,結果字數也一起炸了。
謝謝深愛島嶼的臺灣人民
送你們聽,〈全心全意愛你〉
https://reurl.cc/yyxq2E
作者: b2325138 (南有嘉魚)   2020-02-25 07:18:00
黑警的詛咒讓我想到鯨鯢最後的夕紅QQ,我要來看夕紅車車來洗記憶QQQQ
作者: marronn (糖霜栗子)   2020-02-25 09:37:00
忽然意識到該死的陳警官的詛咒也許沒有實現吧!豔紅和偕夕是一塊死在爆炸的吧!那是豔紅的愛!是藝術!(堅持
作者: iowo   2020-02-25 10:44:00
被貼符咒的艷紅好可愛! 夕紅的甜在這時空下加倍惆悵,希望臺灣人民記得,不會走到(回)威權這一天
作者: hyderica (小揚兒)   2020-02-25 18:14:00
希望我們都記得,不要再受制於一個蠻橫的政權。
作者: tutuyu30310 (玉兔仔)   2020-02-25 19:06:00
謝謝寫出他們的故事 看鯨鯢的時候就覺得夕紅好揪心qq
作者: JuliaHsiao (茱莉亞蕭)   2020-02-25 23:52:00
每次看到「炸彈」二字就要掉淚......美得太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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