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泓警員第一次看到小陶，是正在執行網路巡查業務的時候。
延長的寒假代表著延長的業務，延長的青少年問題。
「在家煩。求好心大哥或大叔關心。想吃酥脆油條想喝熱騰騰的豆漿。」
暱稱是拉拉山桃太郎，發文附的照片是跪趴在床上的背影照，穿的還是寬鬆的棉質
深色運動短褲。
底下留言多半是稱讚穠纖合度的長腳、小腿，或是垂涎隱約可見的蜜桃翹臀，有些
開始猜測是哪間高中的校服，然後離題到學生該穿制服還是便服、當然是裙子比較讚不
服來戰啦云云。
大概是早春綿綿細雨不停歇的關係，魏警員鬼遮眼的沒照既定流程處理，鬼迷心竅
寄了私訊：「你還好嗎？」接著勸世寶愛自己！小心壞人！備註家暴、婦幼、同志熱線、
男性關懷各種專線以下省略三百字。
桃太郎回覆：「呵已經出門囉。」語尾添了三顆愛心，外加碰面點的地圖，以及一
張自拍大頭照：白色口罩幾乎遮住全臉，閉著的雙眼有長而密的睫毛。讓緊張兮兮的魏
警員頓時莫名聯想如果公開的話，留言一定有討論保養和化妝品推薦之類。
氣喘吁吁衝到指定地點，正左看右瞧時，一襲柔粉衣衫的口罩男孩朝他招招手。男
孩的眼瞳水亮，是眼尾上揚的一雙桃花目。
兩個人就鬼使神差坐在店裡啃油條喝豆漿。前一刻在樓梯間排隊時，小陶聊起給
阿公阿嬤帶大的，吃慣了這樣的早餐，讀到大四依然如此。
「好多人想打包我呢，嘖……」小陶亮出手機畫面，一件件邀請的私訊，若有似無
的展示財力或身體，幸好他們排隊時靠著牆壁，因為充斥必須打馬賽克的畫面。魏警員
咬咬牙，這一群急需預防性羈押的傢伙。小陶心情倒是滿愉快，又幫他加點一顆飯糰聊
表謝意。
第二次早餐換成紫米飯糰、第三次的則是溏心蛋飯糰……這年輕人飲食的口味還算
納入中規中矩的範圍，做的事情卻不如此。
常常在凌晨半夜發文或傳來訊息，今天統計學要刷題十頁，這週要從雅思7.5拉到
9分，下個月要把多益920衝到990分。例行的早餐聚會也常暢所欲言：
「警察大人，我很認真上進吧，可以給獎勵嗎？就穿你平常那套制服來做一次嘛。」
「不行。」魏警員已不會因此嗆到或噎到，能面不改色婉拒：「怎麼可以這樣就做。」
「噢，不然改版前那套淺色的，也勉強可以喇，大人。」
「不行！」魏清泓小力踢走年輕人意圖磨蹭的腳掌。
重返校園的三月初，小陶完全沒有開學症候群似的，依舊精神亢奮又口無遮攔，
三不五時炫耀各款口罩，從基本淺色系的藍、紅、紫，到號稱是荷蘭皇家專用的螢光
亮橘，接著是豹紋、斑馬紋，竟然還有鐵齒貓愛心圖案的。也只有這樣青春這樣好看
的臉龐，才佩戴得起 。
不到幾週，全球疫情此消彼長的時候，他發現小陶的暱稱換成拉拉刪淘汰郎，發
文不出是：路邊的三花貓都不理自己，可憐哪。看到責問散播假訊息和國安間諜的討
論群，義憤填膺說必須捍衛人權及言論自由，維護憲法。《四月物語》的電影根本是
詐騙，這樣一點都不偉大。為何全世界幾十億人口，卻沒有半個人真心關懷自己。
清明連假的第一天，小陶開始貼照片，從二樓豆漿店玻璃窗外看下去的車水馬龍，
學校系館頂樓被鎖起的大門，柵欄放下的平交道，夜間漆黑的海崖。
魏清泓顫抖的按下同梯的手機號碼，他需要有夥伴幫忙駕駛。坐在副駕駛座看著
街道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莫名想起小時候看過路邊攤的水果盒，上層看來光鮮亮
麗，內裡和下層已發軟腐爛。
想起十幾年前教小阿姨用電腦上網，她左右手食指慢慢敲打，搜尋四月、憂鬱症，
跑出「三月桃花癲」的資料。想起他那個週六按電鈴沒人回應，以為又是昏睡而已就轉
身離開。幾天後，爸爸、舅舅說跟警察去處理了。
上氣不接下氣衝到豆漿店，見到熟悉的粉衫小夥子正抽抽噎噎，左手舀著鹹豆漿，
右手胡亂抽著餐巾紙擤鼻子。他頓時胃部不痛了，同梯的肚子咕嚕嚕響起，他們點了海
景饅頭蛋、蔥花燒餅、蘿蔔糕、紅茶豆漿和米漿。
三人像是互不相識一般，在靠窗的長條桌高腳椅區各自間隔二到三個空位坐下進
食，期間無語。
瞄到桌上的餐巾紙用罄，魏清泓從背包撈出一包面紙遞了過去。小陶抿了嘴脣，收
下了。
回程時，同梯把兩人請到後座：「這樣就算戴口罩，也比較好講話吧。」
其實後來也沒說什麼話，好心的駕駛就開啟廣播來打破沉寂。這城市有人點了一首
歌，舒緩的旋律、溫醇的嗓音，令他們雙肩放鬆。不知道是誰先主動的，後座的兩人手
疊握在一塊。
在小陶住處的巷口下車，兩個人牽手慢慢走。
「警察大人，明天又要上班上課了，可以給點獎勵嗎？」
「不行。陶瑜朗你早點去睡，網路別用太多。」
「那不然我給大人獎勵好了，上下都可以……唉唷！很痛耶，難道那部小說你不想
看嗎？」
「……現在不想。」
「明天早上沒課，可是得去心輔中心。拉拉教官超煩，都從高中畢業多久還跟大學
舉報我。唉好久沒去諮商，還要戴隱眼戴口罩，眼睛和腦子都快缺氧。」
「你戴一般眼鏡就好，不管怎樣……」魏清泓低著頭從背包一撈再撈：「瑜朗，你
夠好了。口罩，有機棉的，剛好看到，平常用布的應該還行。」
碧綠色的布口罩，繡著一尾鯨魚微笑優遊，旁邊的潛水伕也是樂陶陶的模樣。
「謝謝……下次再請您吃飯糰，或是可以用手銬來做一次喔，大人。」
「……好，下次見。」
警察杯盃就是這個人── 啊，他就是警察呢。
偶爾戴口罩還是有好處的，至少藏住自己揚起的嘴角。

可惡！ 到最後他们还是没有穿制服一次！ 小陶好直爽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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