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陸續有一些妖,開始試探著與他交好。
這是當然啦,他一邊想,聽山老說,他本來就是人,只是在妖的世界長大。從妖的角
度來看,人無一不蠢笨,體格又弱。被小妖啃吃血肉、被大妖剝魂奪魄,這都是理所當然
的事。
而他是幸運的。山老總是看著他,一邊慨歎著,真是萬幸啊,山老總是說,要是就這
樣放著他在人類的世界裡長大,這麼好看的一張臉,遲早都長成那個粗鄙無知的模樣。
這些話聽得久了,他也就跟著想一樣的事。人與妖,怎麼能比?他雖然是個人,卻像
是妖一樣想,妖要聰明得多。即便同樣是妖,只要有一點點不對,就一定會先發制人,甚
至就乾脆斬草除根。
但人就不一樣了。
只是一個好皮相,加上幾句甜言蜜語,就能夠哄來愛慕。再添上一些惺惺作態的體貼
,就能哄來一顆心。有時他也會想,他這樣的一個人出現,怎麼看都很可疑吧?偏偏就會
有人相信他。
偏偏,這些相信他的人,就是要到最後一刻才會查覺他的謊言;而那些人,稍微聰明
一點的,或者會不斷說服身邊的人吧,但通常沒辦法挽回些什麼。
那些有警覺心的,有些會逃跑,有些或許會努力到最後一刻,但一樣只會淪為妖的食
糧。那些最相信他的人,通常要到他手下的妖活生生地啃吃他們的骨頭,才會哭喊著說當
初為什麼要相信他。
問你們自己啊,他總是很不解。他對人說的謊言,要是放到妖身上,早就被一一揭穿
啦,
會那麼死心蹋地的,從來都只有人而已。
16
「我在人間遊蕩至今當然是有原因的。」
看著眾人終於停止議論,他才慢慢地開口。然後,他伸出手,指著燕赤霞。
「我就問你一句,你當初為什麼救我?」
──幾乎是聶曉謙一開口,他就知道這個人問什麼。但其實有什麼好問的?燕赤霞只
覺得心下一陣煩亂,知道聶曉謙並不好哄騙,所以也只好耐下性子說:
「你當初在黑山妖下為惡,並不完全是你的錯。」或許用這個說法呢?他一邊想;「
你幼時被擄,就那麼跟在黑山妖身邊,生存已是艱難。你之後殺戮無數,這自然十惡不赦
。但轉回過頭來看,天道確實欠你一個公道。」
「天道欠了公道的人太多了!為什麼是我?」
聶曉謙咬著唇,他曾經以為這五百年已經把他打磨的水波不興、就算天火臨身他也能
坦然以對。他也以為,這麼五百年翻來覆去地把這人想了一個通透,再見面時,應該就不
那麼執著了吧?
但再見到燕赤霞,他卻還是想問個明白。這一套說詞燕赤霞五百年前就說給他,他也
一度信了,直到他知道燕赤霞竟是把積攢的功德都給了他,只為他換得一個普通的人生。
而不是殺戮無數之人應該受的,先在地獄受苦償債上千年、再重複轉世歷經顛簸困乏
,一條一條了去生死簿上的帳。也是這兩個判官說的,那可真是天大的功德了,但為什麼
就給了他?
他看過的,也曾經有秉性良善的妖被其他的大妖欺凌致死,但這天道響都不響一聲;
那些不被他蠱惑的人,有些甚至是慘死在同為人的同伴手上,即便如此,死前仍心心念念
著要警醒同伴,但天道去哪裡了?天道看見過嗎?
但為什麼得救的是他?一直到要喝那碗孟郎湯前,他都還在想這件事。想到後來他就
懂了,天道從不欠他什麼,那些在天上的神仙,也根本不在乎他們曾經怎麼樣掙扎,怎麼
樣不甘,怎麼樣墮落。
對他伸出手的,只是燕赤霞罷了。
「其實他問的也沒錯。」
也就在這個時候,判官A胡識謙轉頭看判官B方寧;如果是我的話,他說,也想知道為
什麼得救的是我。
--而大概是因為,胡識謙問這句話的表情實在太過認真,所以方寧一下子也說不出
什麼嘲諷的話來。甯采臣站在一旁,雖然看不見聶曉謙、也聽不到他說了什麼,但仍很快
地掌握住狀況。
「你倒是說話啊。」
他皺著眉頭對燕赤霞說。說什麼?燕赤霞則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那種問題我怎麼會有
答案?
(或者說,他根本沒想過。)
(或許吧,燕赤霞想,如果他遇見的是那些被聶曉謙害死的人,或許就不會選擇幫聶
曉謙也說不定。)
(但這哪有什麼如果?他忍不住想埋怨,過去已經發生的事,當然怎麼樣都不會改變
啦。)
「你這麼五百年的,到底都在做什麼啊?」甯采臣一下子沒控制住脾氣,擰著眉頭就
要發作起來;偏偏也就在這個時候,屋外傳來一聲聲的悶雷響聲。
燕赤霞一下子跳起來,他快步走到窗邊,看著烏雲之上隱約可見的雷光。錢塘龍君的
儀仗到了!他說,下一秒,他就立刻轉過頭,瞪著聶曉謙看。我為什麼救你一點都不重要
,他幾乎是厲聲說道,我只知道你現在不走,不論我當初為什麼救你,就等於是全都白費
了!
「白費就白費!」聶曉謙卻只是執拗地看著燕赤霞,打得我魂飛魄散不好嗎?他問,
功德全部還你!你也不用管我到底想知道什麼,不是嗎?
「這到底要什麼理由啊!?」積壓了一晚上的火氣,燕赤霞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他轉
頭看著黑雲之上,滾雷響動的聲音越來越大,一邊又立刻轉頭看聶曉謙:
「天道欠你的、該你的,沒人能還你,我還!」
其實也不是什麼逞英雄,而是他本來就是修道之人,也曾經想著終歸得順應、扶持天
道而生;殺滅黑山妖,說穿了就是修道之人應為之事。但他卻怎麼樣都沒想到,誅殺黑山
妖後,天上的大人物說他因而有了莫大功德、應該直接飛昇,從此位列仙班,這樣才能彰
顯他的智勇仁德。
--所以,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他問了來宣達的仙使,所以那些被黑山妖殺害的人
呢?黑山妖底下的諸妖又當如何處置?還有,聶曉謙呢?
『聶曉謙為從惡首惡,以及其餘從屬諸妖,想來應該是被天火擊打,從此魂飛魄散吧
。』傳達仙使一派莊嚴地說,天道輪迴,善惡有報,這是理所當然之事。那些死在黑山妖
手下的,也未必無辜,或者有前世罪業、或者今世為惡等等。
言下之意就是,黑山妖一案,就這麼算了。兩個絕大的功臣都大大地賞了功德哪,做
惡的也要即將被抹滅,還要再計較什麼?
燕赤霞只覺得荒謬。於是他很快地決定,他絕對不會、也不可能,按照這些神仙的話
去做。
「其他的人,我救不上,也救不了。但你就在我眼前,我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而聽見燕赤霞這麼說,聶曉謙便只能閉上眼。
17
他記得,那麼幾百年前,他第二次見到燕赤霞時--其實手裡已經抓著甯采臣。
看上去傻楞楞的鄉下書生,擁有質地很好的人魂;能拿這樣的好東西孝敬上去,想必
山老也會開心吧?那時的他,存著這樣的心思,妝扮成亟需援助的弱女子,輕易地把人拐
騙到手上。
而在查覺自己受騙上當後,這個呆書生居然還問他,是被誰逼著做這樣喪盡天良的勾
當。這需要什麼逼?他一聽見這樣的話,只覺得這書生也太迂。山老之下,他想,難不成
他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他讓手下的妖看著這書生,自己則回到黑山向山老稟報;按照往例,山老只享用人魂
,那些血肉只有低等妖才需要。但偏偏就是這一回,山老難得說,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生人
,就取個心肝來嚼吃吧。
--既然是山老開的口,他當然沒有二話;日月兼程趕回蘭若寺後,他原先是盤算著
把人帶回黑山去,就在山老面前將這人給開膛剖腹(再說啦,驚懼交加之下,人魂又會變
得更美味一些,想必山老也會開心吧?)卻在踏入大殿時,聞到了討厭的味道。
之前見過的那個臭道士,又尋到了蘭若寺來;不僅是尋了過來,甚至殺了他手下的妖
,把書生奪到手上。什麼臭傢伙?那時,他只是挑了挑眉。道士這玩意兒,他想,自己也
生剝了成千上百的。上一回跑了這傢伙,他還覺得可惜;現在重新送上門來,再怎麼樣,
也沒放過手去的理由吧?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道士,與他過去遇過的完全不同。
沒有符咒或手印,甚至沒有念什麼咒語,這個道士只是挽了一朵劍花,他就聽見寺外
傳來雷聲;他顫抖了一下--事實上,他還記得被天火擊斃的感覺。
那不是速死。而是兩次、三次地去焚燒受罰者的肉體與靈魂,逃也逃不了。一直到現
在,他還記得很清楚自己發出什麼樣的慘叫聲,也記得自己最後只能爛著皮肉、躺在地上
,一點一點被被死亡啃食殆盡。
也因為如此--即便心知肚明,這麼個小小道士,肯定沒辦法操控龍族才能發出的天
火,他還是立即就想逃離蘭若寺。但看著甯采臣,他卻又有些不甘心。
山老難得開口說要吃的一副心肝,就這樣奉送給臭道士嗎?他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便
看見燕赤霞劍尖一挑,一小朵火花延著劍身燒開、幾乎是要把這把劍燒得通紅。
他的瞳孔一下子收縮起來。
他已經夠老,老到很明白,臭道士引到劍上的確實不是天火,只是普通的雷火。但對
他這樣的孤魂來說,就是雷火、也已經足夠把他打得魂飛魄散。
他也知道,雖然只是普通的雷火,但就是挽出一朵劍花的工夫、便能把雷火引到劍上
,眼前這個臭道士,肯定也不是什麼等閒之輩;他恨恨地啐了一口,只得轉身便走。然而
跨出腳步、他才驚覺過來--臭道士早已在這地上畫好陣型。他踏進來是沒問題,但要走
出去、就得收拾掉臭道士才行!
「賊道士!」他用妖的語言大罵,「擋住小爺去處,找死來的!」
語罷,他便吐出一口黑霧;然而,眼前這個道士卻不閃不躲,只是橫劍在前。道士伸
出手,一彈劍身,一小朵火花便一口氣燒盡黑霧。要糟!他一邊想,他嚼吃了那些怨苦仇
憤那麼多年,積攢的黑霧從來沒有辜負他的期待,但眼前這個臭道士,不但能把雷火引到
劍上,眼下看起來,竟是能夠操縱雷火自如的硬點子!
「喂。」但就在這個時候,眼前這個道士居然喊了他一聲;雖然是皺著眉頭的,但也
不是個立時要置他於死地的樣子。
「我不是來殺你的……應該說我不是絕對要殺死你。」
--但你要是有什麼歪心思,就像是讀懂了他在盤算什麼,這個人只是冷冷地說,要
處置你,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你要什麼?」左不過是要交易,他冷靜下來,便直接拋出提問。看起來,他是落在
下風;那麼就只好看看條件開出來,看看他賣不賣得起。他是這麼想,或者,他騙不騙得
起。
「……那邊的書生,你來跟這傢伙說。」話他是問了,但道士卻只是一撇頭,然後才
是甯采臣從陰影裡走出來。他原來以為是個憨書生的人,卻是看著他,同樣皺著眉頭,一
邊對道士說,我讀的只是聖賢書,你怎麼會認為我聽得懂這樣的子不語?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麻煩!」眼前的道士啐了一口,才對書生說,這個孤魂問我們
要什麼。你倒是跟他說說,他這樣的惡罪孤魂,我們能跟他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