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混蛋 - 《不是因為天氣晴朗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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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解決主管臨時丟下來的結案報告,已經是將要跨夜的時刻了。張兆民還來不及厭
煩不到12小時又得出現在打卡鐘旁的事實,先擔憂起家眷的生計大事。兩個禮拜前,李平
好不容易踩在最後期限交出畢業論文計畫,張兆民還以為終於可以讓枕邊人真的躺回枕邊
,不用夜半起床幫書桌前的人蓋被關燈。沒想到李平只是面無血色、頂著比眼珠還大的黑
眼圈告訴他,呃,下個月要發表的論文還沒寫完,過了期限不能發表就畢業無望了。
於是張兆民又過了兩個禮拜的空床期,躺在床上唱著雙人枕頭,醒來替不知何時爬上床的
男孩準備早午餐,下班後提著一袋青菜海鮮,為男孩進補。李平狀況好時在餐桌邊還能笑
著吃完半面煎魚,卡關或是龜毛發作刪去昨夜寫的三分之二時,連半碗飯也嚼不完。收拾
起滿桌殘羹也不嫌煩,進了這間有公用微波爐的公司後,張兆民便習慣把剩飯塞進自己的
午餐盒裡,轉身在家計簿上為今天的自己畫三顆星當最獎勵。他就只心疼眼前那個連飯時
都放不下論文腦的李平。
大學畢業那年,他們決定在狹小昂貴的台北同居,省下一些錢各自發展也好、以後到國外
結婚也好。李平原先住離校頗遠的親戚家空房,騎一台家鄉牽上來的老車上學。那個社區
沒有直達學校的公車,老車發不動的雨天,他就得走上半小時等一台行蹤詭異的公車,再
晃過小山抵達校門。大四那年老車停止換氣,機車行老闆勸他買台新的划算。那天的山邊
仍舊下著雨,李平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學校,必修課只剩下最後二十分鐘。他就站在門外
向張兆民招手。
張兆民整堂課心不在焉,等不到應該出現的人,只能惶惶的看著手機與窗外,深怕錯過李
平,就見門邊一隻濕透卻放著光的、他慣常握在手心的手掌。他彎下178的身子,偷偷摸
摸溜出了門,第一眼先看到李平褲管捲至膝蓋、沒穿鞋的雙腳。沾了黑色的細沙,細亮柔
軟的細毛,惜肉如金的李平連腿也鮮少露出來的。他吞了口水抬頭,迎上李平光亮的雙眼
,那人開口便說:「我們一起住吧。」
張兆民沒搞懂前因後果先點了頭,下一句才是:「你怎麼沒穿鞋?上山的路常有蛇欸。」
至於老車報銷和兩人同居之間的關聯又是怎麼接的,張兆民直到同居後才為跳躍邏輯感到
疑惑。
張兆民人生第一擅長做菜,第二擅長解謎,兩項拿手技都是在兩人同居這三年鍛鍊出來的
。當年雨天的走廊上他還需要問李平緣由,現在倒是命中率八成了。尤其餐桌旁的一切,
李平細小的一條魚尾紋變化,他都可以判別內情。上翹的眼尾是喜歡今天清蒸魚薑絲和醬
油的比例,微微截斷的眼尾是對滷肉不夠有滋有味的控訴,平滑的眼尾是腦袋留在文獻裡
的心不在焉,略有暗沉的眼尾是徹夜未眠的疲憊。七月搬家時正是兩人邁向另一個階段的
同時,兩人的、各自的都是。通過研究所考試的李平收到碩班學長的電話(據說當時所有
互不認識的新生們都接到學長的電話了,開學後他們聚在一起,合理懷疑必修課教授用心
良苦助新生們順利下地獄),洋洋灑灑抄了寫滿整張A4紙的書單,順便「提醒」同學們有
機會先把日文閱讀技能點高一點。而菜鳥張兆民從實習的工作室轉正,開始面對全然不同
的壓力,參與企劃小組、負責一整個下午的課程、第一線處理學員千奇百怪的疑問。他時
常疑惑,自己能跟李平溝通無礙,再跳躍的邏輯他也從不漏接,怎麼就是聽不懂這些成年
人們在說什麼。新的租屋處有個小廚房,加上張兆民自有的小家電,自炊不成問題。剛搬
去的那個月張兆民忙得天昏地暗,沮喪和疲憊混在一起,下班回家只來得及打開冰箱、拉
開啤酒拉環,嘴還沒湊近便斷電在餐桌旁。那段時間李平會準備晚餐。配著日文句型或台
灣史小事典烹煮的晚餐有濃濃的學院味,就算李平從不帶任何餐具以外的東西上桌,張兆
民還是嘗到了一些進步與禁錮交雜的口味。
那時他總希望李平的閱讀進度快一點,趕緊到那個春光明媚、陽光燦爛的解嚴後吧。讓所
有文本、所有靈魂、所有渴望、所有食材都自由唱歌吧。
還沒等到春暖花開,他自己倒是已經先習慣了工作步調,走進廚房接下鍋鏟了。李平用來
提醒煮飯的鬧鐘,從此就真的只剩下提醒自己把白米放進電鍋的功能了。直到九月開學,
他才從李平的餐桌對話裡發覺,原來那堂必修課專談日治時期,進步來自思想與制度,禁
錮也同樣來自於此。
「每個時代或許都是這樣吧。」有次張兆民對他這麼評論那半個世紀時,李平停頓了一會
兒這麼回答,「我們習慣現代生活,也是同時被現代的思想或制度催促和限制著吧。我們
以為自己會走向光明璀璨的未來,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要前進、什麼是光明璀璨,又或者
『好』的未來是不是真的『合適』所有人存在。」張兆民愣愣地望著他的同居人,腦裡還
在消化著語言,但他想他懂什麼是「光明璀璨」。
那就是眼前這個人的一切。
李平一埋頭書桌往往沒日沒夜,剛上研究所時還沒練習好語言轉換,常常一頓飯閒聊下來
,累積十數個專有名詞讓張兆民當飯後運動自己手動翻讀《關鍵詞200》。還好,書由出
作業的老師提供。而老師自己則埋頭下一篇無止盡的導讀與文獻翻譯。這也不是沒有好處
,有時和繼續留校讀書的同學碰頭,隨口答腔對方高來高去的學問換一個詫異眼神,那瞬
間往往讓張兆民換來一日快樂。有些人的學問是用來傷害人的,眼中是庶民和高階知識分
子的區別;有些人的學問是為了包裹人的,想試著跟不被見到的傷口一起生活。李平教了
他許多溫柔的念頭,那年都城裡連著好幾起霸凌致死、無差別犯罪,張兆民的憤恨和害怕
寫在臉上,也懷疑起自己曾經對廢除死刑堅定不移的信念。李平握著他的手時,張兆民才
發現自己在發抖。他知道我在害怕什麼,張兆民想,當他對上面前那雙眼睛的時候。他知
道我怕失去他、害怕自己可能有一天也寧願放棄正常,知道我憤怒這世界上沒人能阻止這
些會讓人心碎的事。
李平說,「我相信停止傷害的方法永遠不會是刑罰,而是那一瞬間讓他想起愛。」李平給
他一個疲倦卻溫柔的笑,他收到了,那裡面有話:「我會愛你。」
張兆民免役,大學四年打球隊也玩營隊,雙主修企管並順利畢業,早人一步和實習的事務
所談妥轉成正職。旁人都說李平多幸運賴上一個前途順遂的可造之材,李平自己也時常掛
在嘴邊,尤其在張兆民下班回家西裝外套都還沒脫下就先進廚房接手李平的台北大空襲現
場,「還好有你,不然我一定會被自己毒死。」
但不是這樣的,幸運地從來都是他。張兆民只把這話和兩人的同學兼自己的球友林敦和說
過一次:「他的眼睛裡面有光,沒有想通之前不會輕易說出口,就算是理論的、學術的事
,或是情緒的事,他那麼柔軟,不論面對誰。」
身為少數經歷過張兆民情緒失控時期的同學,林敦和看他一眼,沉默兩秒然後點點頭說:
「我知道他很好,但看你這個老公廚隨地放閃還是覺得有點靠杯。」
張兆民打開家門時,首先看見的是一片漆黑中廚房亮著的燈。李平通常不吃消夜的,他說
這會讓他飽暖思淫慾,血液亂竄無法集中注意力。儘管張兆民略有心機的誘惑了他幾次,
李平依舊心如止水,用一個親親安撫他和那躁動不安的小傢伙,然後再度埋首書桌。這時
間在廚房活動的生物不該包含李平。
吧。
咦?
張兆民感覺自己胸口突突的跳了一下,有些不合時宜的期待從腳底麻麻癢癢的爬升。明天
是禮拜五,李平有研究室助理的打工。對,下午兩點開始。睡到十二點沒問題,中餐就準
備清淡一點的食物好了,早上用電子鍋預約煮粥,順便把杏鮑菇和花椰菜放下去蒸,蛋白
質的話,恩,還是把杏鮑菇和花椰菜和著做蒸蛋?啊,冰箱有蛋嗎?等下偷看一下好了。
張兆民用拖鞋的時間在腦中沙盤推演,止不住有點興高采烈地開口喊:「平欸,你肚子餓
了嗎?」
他放下背包朝無人回應的廚房走去,見獵心喜的環上流理台前的身影。懷中的人顫了一下
,這才發現同居人回家了,「還好嗎?那個老頭又拖你下班了?」李平微微側過臉看他,
開闔的上唇輕輕拂過張兆民的臉頰。
頭髮還濕濕的,剛洗好澡好香,今天走了什麼好運啊,兩個禮拜,不,得從一個月前李平
趕著計劃死線那時開始算起,除了親親之外什麼都沒有!我可是性功能正常的成年男性!
憋一個月像話嗎!張兆民內心的李平廚魂大肆吶喊翻滾,他感覺全身上下蠢蠢欲動,某個
這時候太快動作會被嘲笑的部位正在用力突破理智的掌控。他偷親了口送上門來的唇,強
迫自己將緊貼著對方屁股蛋的下身隔出一些距離,「沒事,加班一下而已,學長幫我買了
超大便當,有吃有賺。」
張兆民臉還擱在李平肩頭,右手一伸打開冰箱門。很好,還有蛋,計劃可行!完美的禮拜
五!啊,早上要開例會。不礙事,對,不礙事,我是各項指數都正常的成年男性,不礙事
。潤滑劑放在抽屜裡,上次去賣場的時候順便補貨了,那時候有買套子嗎?恩,那天李平
穿那件領口有點大的灰色踢,右邊鎖骨超誘人,他好適合窄管牛仔褲,小腿肚的曲線超色
情,他那天是故意這樣穿的嗎?那件大灰踢那麼薄,啊,那時候還很熱啊。
「你有吃飯嗎?還是你在煮消夜?」還是已經吃完消夜了?我來檢查一下小腹有沒有跑出
來好了。唔,身材還是保持得這麼好,好像有點摸到肋骨,禮拜六煎塊牛排補一下好了,
胸肌還沒有消失、哇嗚摸到小番茄了,嗚呼呼呼懷念的感覺好可愛,每次摸到這裡李平就
會害羞躲開,今天也太大方了吧,咦?
「……李平?」他停下手,側頭偷看沒出聲的懷中人,腦熱的張兆民現在才發現,李平正
盯著一張用燕尾夾吊在櫥櫃上紙,那個眼神!是論文腦的眼神!
他突然覺得想哭,分不清楚是為了李平的心不在焉還是自己的心術不正。
等李平注意到吐在自己臉頰的呼吸而轉過頭來時,第一時間就見到微微癟著的嘴。李平不
明所以的笑了,湊上去親了一口。
「怎麼了?」
哪有這樣的,把男朋友晾在一邊發情,自己還聖人一樣的發言,張兆民內心小劇場翻騰委
屈,連試圖憋都沒有就脫口而出:「我以為你吃消夜是為了跟我做愛,我槍都拿了才發現
你只是在論文補給根本不是要上床。」
李平愣了兩秒,隨即被眼前這人滿滿受虐的語氣逗笑,「我沒有在吃宵夜啊。」
「那不然你大半夜待在廚房幹嘛?」不甘心的張兆民回嘴著,兩手也毫不掩飾的操演著自
己的意圖,把一個月的份都摸個夠。
「恩,」李平也沒逃開魔爪,只是悶哼著,然後微微舉起手中的東西。張兆民這才看清,
他的李平拿著一只平底鍋,鍋底的焦黑他熟悉的很。李平還為他下廚的時候,他時常得在
餐後收拾廚房時刷上一遍又一遍焦黑的空襲痕跡。
「今天收到論文計畫審查的結果,雖然通過了但是那個審查老師為了一個詞的用法寫了兩
頁辯證。我想了半天,炒飯就變成這樣了。」為了證明所言不假,李平還伸手翻了燕尾夾
上吊著的紙,真不得了,一共四頁,中間兩頁都在討論同一件事、同一個詞。
「某方面來說,這個老師很認真的在給我建議。」李平指著其中一個段落,上面是為李平
列出其他可能引發同樣誤解的用詞,可能是希望他不要選錯路吧。張兆民皺起眉頭,兩手
愣愣地停在李平的肋骨上,覺得自己墜入十里迷霧,「我怎麼都不知道你轉做語言學研究
了?」
懷裡的人爽朗的笑了,「我沒有,雖然我也懷疑。但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隨時都可以
勃起啊?」
張兆民聞言才發現自己剛剛偷偷移開的下身又不知不覺遵從本性的貼上李平臀間的縫隙,
他為自己蕩然無存的克制力感到害羞,嘴上倒是厚臉皮的一秒推拖:「還不都是你半夜在
廚房,害我以為你想做愛所以在吃宵夜。」
「等下,『宵夜』這個詞什麼時候有性暗示了我怎麼不知道?」這天大甩鍋李平接得莫名
其妙,先不論自己其實是在刷鍋,這個詞彙意義也擴充得太百無禁忌了吧。解釋這種事難
道不是約定俗成嗎?沒到編字典的人愛怎麼寫就怎麼成吧。
「是你自己說飽暖思淫慾、寫論文的時候不可以吃宵夜的。」張兆民倒是沒要牽扯什麼理
論,先搬出陳年證詞再說。
喔,這下李平知道問題在哪了,原來不是應該重修語言學,而是高中邏輯沒學好。「我說
飽暖思淫慾,是吃飽了可能想做愛,不代表想做就必須吃宵夜吧。」
張兆民眼珠轉了一圈,覺得好像抓到什麼重點又好像還沒碰到。「你剛剛說計劃通過了吧
,不管這個語言學老師說什麼。」
「對。」雖然我想他應該不是語言學老師,李平暫且壓下心中腹誹。
「那我們來慶祝吧!」張兆民颼的抽出做亂的雙手,拉著李平直奔臥房。
「怎麼慶祝?」李平也沒多說,邊走邊幫張兆民脫下還穿在身上的外套。
等兩人歪倒在床邊,襪子長褲內褲纏成一團縮在地上,張兆民才偷了個空從李平的頸間抬
頭,「吃炒飯吧,不會燒焦的那種。」
李平的魚尾紋彎了起來,這道習題語言學老師看起來還算滿意。
等到張兆民終於回到暌違一個月的老位置的瞬間,兩人同時筋疲力盡的鬆了口氣,接著為
各自的一番努力而笑了起來,相連的位置敏感的感覺著兩人笑喘的律動,兩個久沒活動的
小兄弟精神奕奕的抖著。
張兆民笑得一臉蠢樣,歪歪斜斜吻上李平嘴角,又吻上他的雙眼,「李平、李平……」
「嗯?」
「李平……李平你要愛我,比愛論文還多。你要、唔!」
張兆民還來不及說完,先被捧起臉狂吻了一番。李平直竄進他嘴哩,搜刮著那條還在說傻
話的舌頭,直到兩人不得不分開呼吸。
「……張兆民我愛你,但你確定要在這時候跟我談論文?嗯?」
李平纏在對方腰際的雙腳微微施力,張兆民眼前一道白光,先回過神來的雙眼看見李平大
張著嘴狂笑的通紅小臉,接著下身濕黏的觸感才傳入腦中。
「哈哈哈、嗝、哈哈哈哈,你要不要邊做愛邊背九九乘法啊?哈哈哈還是、你可能比較習
慣背東冬鍾江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了!」張兆民一個羞極趕緊挺腰,換來身下人的一聲嗚噎搭配一聲笑,「上床禁
止談學術!」
「你覺得、啊恩、那個教授會不會一邊做愛一邊、唔、……一邊默背神話修辭學?」
「禁止!談學術!」
註1 隔天張兆民利用午休時間上網刷了一套不沾鍋,從此杜絕炒飯刷鍋落漆的可能。
註2 關於那條長達兩頁的修正建議,指導教授只花兩秒翻過,面色不改的說:「讓語言
學回歸語言學。」
註3 好在審查匿名,張兆民和李平永遠不會知道該教授做愛時腦中背什麼。至於張兆民
,就算再重讀一次聲韻學,他也是背不出東冬鍾江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