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最後一節之前的下課,隔壁班的人喊曹凌雋和趙瑋博放學去打球。他們兩人就要去,又找
班上的人。當時大家都聚在走廊上,教室內太悶,下午外面的空氣有些冷起來,反而舒適
,一大半的同學在外面透氣。打球的人數談定,趙瑋博掉頭,道:「你要去看嗎?」
我伏在欄杆上,側過頭道:「不去。」
趙瑋博不作聲,曹凌雋倒從他斜背後探出頭來,道:「你來吧,幫我們看東西。」
我直起身,道:「誰理你們。」
曹凌雋伸長了手作勢要打我,我嘻笑著躲開了。打鬧一會兒,便上課了,眾人紛紛進教室
。趙瑋博走在我後面,他突然道:「吳梓文。」
我轉過頭:「幹嘛?」
趙瑋博看著我,卻又搖頭。我沒有追問,老師已經從前門進來了,就快步回到位子坐下。
放學時,我背起書包,想了一想,向周稚河的位子看了一眼。他也要走了,不過呂正奇和
林宗儀在前門那裡喊他。他提起書包,一面背到身上,幾步走過去。他們三人說說笑笑往
外走了。以前我沒有注意,和周稚河熟了之後,才知道他跟呂正奇、林宗儀真是關係很好
,他們念同一間國小,六年級時,都上過某位老師私下開的家教班,當時也算是認識了。
我走在一樓穿堂上,背後有人叫我。是王俊為,他幾步趕上來,他也沒有去看趙瑋博他們
打球。我們朝側門的方向過去,校車停在那裡。他一面道:「我一堆作業沒寫。」
這陣子各科都有作業,份量都不少。像是今天我才補繳的地理作業,還要畫圖,也不能敷
衍,不然遲交已經扣分了,這兩天消耗我不少腦力。我便道:「我也差不多,化學物理數
學……哦,英文寫完了,還好沒有歷史,國文就只有報告。」
不過,國文的紅樓夢報告才是最頭痛的。雖然周稚河做了人物關係圖,但是,那些瑣細的
劇情也讓我覺得頭痛。
王俊為聽見我寫完英文作業,就道:「英文借我看,拜託!」
我道:「好啊,明天我拿來,你帶回去,禮拜一再帶來一起交。」
王俊為伸手搭著我的肩膀,道:「感謝感謝,我請你喝飲料。」
我道:「星冰樂。」
王俊為立刻把我鬆開,他道:「五十嵐。」
我抬起眉,道:「你想清楚。」
王俊為道:「冰淇淋紅茶加波霸。」
我道:「巧克力可可碎片星冰樂。」
王俊為倒吸了一口氣,但是上了校車後道:「好吧。」
我道:「兩杯。」
王俊為瞪大眼,道:「不要太超過。」
我哈哈笑起來。
搭乘捷運,王俊為先到站了。我拿出手機來玩了一會兒遊戲,便覺得無聊。車廂內大多數
都是學生,非常吵鬧。我又要繼續消除手機畫面上的方塊,有個人站了過來。我瞥了一眼
,就和對方視線對上了。我怔了一下。
黃幼萱道:「你玩什麼?這麼認真。」
我便回答:「消方塊。」
黃幼萱點了點頭。她就沒有再說話了,彷彿等著我主動下去,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說什麼。
不理她,完全投入到手機遊戲,又過度冷漠。之前有幾次我們單獨聊天,已經不記得聊什
麼了,印象都是不自在。她不是男生,不能隨便。可是兩個同班的人站在一起,這樣安安
靜靜,旁邊的人沒有覺得怎樣,我自己已經感到好像有什麼。走開也不行,她之前不知道
待在哪裡,今天她是自己單獨走的?我朝她瞥了一瞥,她微低著頭,像是在看她腳上的球
鞋。
突然她抬頭,道:「你怎麼沒去看他們打球?」
我頓了一下,道:「我不想待到那麼晚。」
黃幼萱道:「最近不到六點,天就全黑了。」
我道:「唔,差不多吧,快十一月了。」
黃幼萱道:「晚上也很冷了,不過白天還是好熱。」
我點了點頭:「嗯。」
黃幼萱看看我,笑了笑。她一會兒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我覺得是我
的錯。」
我一時聽不懂:「什麼?」
黃幼萱瞧了瞧左右,才道:「很久之前,王雪桂找了我、徐思婷和羅雅莉禮拜六到駁二去
玩,我提議找班上的男生也一起去,我們就分別問了平常在班上會聊天的男生,唔,就是
你們幾個人,曹凌雋、你,以及趙瑋博、王俊為、蔡秉豪。王雪桂去問了曹凌雋和王俊為
,徐思婷問蔡秉豪,我就去問你。」
我愣了一愣,完全沒印象。馬上又記起來,似乎有一次,她欲言又止,想要問我什麼。當
時我也有點察覺了,但裝作不知道。
她瞧了我一眼:「你沒印象是正常的,因為我沒問,我覺得你可能沒興趣。」頓了一下,
就道:「本來我們叫羅雅莉去問趙瑋博,她沒有說好不好,不過我知道她一定不會去問,
所以王雪桂去問了,拖到禮拜六早上才問,那時候趙瑋博……唔,大家都知道了,他喜歡
羅雅莉,一直在追她。反正那時候他就答應要去。大家在捷運站集合,羅雅莉知道我要找
你去,你沒出現,她就說你怎麼沒來,我,我覺得很尷尬,就開玩笑說她對你很注意,不
然怎麼特別記得你,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她說她真的之前有注意過你。後來她
有好幾次在我面前提到你,可能她,她對我可能有點誤會。每次她說的時候,趙瑋博剛好
都在場。」
羅雅莉對她有什麼誤會?她沒有再解釋。我也沒有問。但是我並不是笨蛋。想了想之後,
就明白過來趙瑋博那陣子奇怪的態度。我心裡沒有任何憤怒的情緒,只是,覺得非常可笑
。像是聽了一個結局很爛的故事。
到了美麗島站,我要換搭紅線,黃幼萱就要出站了,她對我彷彿一直很不好意思,讓我更
加不知道怎麼講話。我說:「不是妳的錯啊。」乾巴巴的,非常窘。幸好到站了。她走遠
了,我不禁鬆口氣。和女孩子相處真累。我自己是對她們沒興趣,平常交談還好,深入就
覺得難,其他男生到底怎麼可以整天對著她們也不無聊,還又交往。
在我周圍交過女友的朋友,說起來也只有周稚河。王俊為倒是自曝過他高一的時候有過女
朋友,但是我們要好的幾個都不相信。
走出閘道,我往牆角的廣告燈箱旁一看,馬上瞧見周稚河。他微低頭,看著手機。我快步
走近,剛要伸手拍他肩膀,他便抬頭看來。他摘下一邊的耳機,掛在脖子上。他道:「先
吃飯,要吃什麼?」
我道:「茉莉那邊的牛肉麵。」
周稚河點頭,轉身便走。我跟了上去。我道:「你現在聽什麼書?」
他手指在手機上劃了幾下,道:「黑暗的左手。」
我道:「沒聽過。」
他收起手機,道:「是科幻小說。」
我道:「有趣嗎?」
他踏上手扶梯,點了點頭:「有趣。」
平日放學後到總圖念書,我和周稚河並不曾一塊走,就在閘道外碰面。有時候也會在捷運
上碰到,這樣更好,能夠先討論晚餐吃什麼,周稚河常常否決我的提議,今天他難得沒意
見。我們就去吃了牛肉麵,吃完過了馬路,就是總圖。五樓以下的閱讀區都坐滿了,不過
六七樓便沒什麼人,我挑了落地窗前的位子,望出去,在遠遠的斜前方就是大遠百那幢大
樓。
我道:「你看那裡,在那邊的是大戶屋嗎?」
周稚河看也不看,就道:「這邊看不到。」便翻開講義。
我撇撇嘴。我先把化學作業拿出來寫,問周稚河,他倒是寫完了。我道:「你怎麼寫那麼
快?」
周稚河道:「我正常發揮而已。」
我翻了個白眼。當然還是要請教他。他握著筆在紙上寫式子,低聲地說明。不只化學,還
有數學……多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他光是教我,根本不必念書了。他又教完了
一題,我便道:「我自己寫寫看。」
周稚河道:「你真的會了?」
我道:「唔。」
周稚河道:「那你就用我剛才說的去解,你先寫完這些,應該就差不多了。」
我點了點頭:「好。」便拿過講義。
寫了一個半小時,總算才完成了這份作業。我放下筆,伸了一伸懶腰。在窗外,底下馬路
上車燈星星點點,一會兒湧向那頭,一會兒流到這頭。我側過去,周稚河微偏著臉,拿著
筆寫字。他非常專心,彷彿一點也沒有察覺我在看他。我慢慢地起身,到茶水間喝水,又
上了廁所,回來時他仍舊在做題目。
我又坐了回去,這次翻開了物理筆記。
又不知道多久過去,突然,我感到四周彷彿沒有任何聲音,抬頭看看,有些座位上的人都
收拾走了。我拿起手機看時間,九點半了。十點閉館。我從來沒有待到這麼晚的,連忙轉
頭,一怔。
周稚河不知道什麼時候伏在桌上休息了。他把臉埋在他的手臂裡,看不出來他有沒有睡著
,反正他動也不動。他把手機放在桌上,一隻手虛虛地蓋在上面。我發現他連手指的皮膚
都是白的。突然,他的手機輕響了一聲,他動了一下,握起手機。他直起身來,眨了眨眼
,便轉過頭來。
我愣了一愣。他看著我一下子,才道:「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可是心裡彷彿有點什麼,就癢癢了起來。
周稚河掉回去,倒看了看手機,他說:「九點半了。」
我道:「嗯。」我感覺自己好像才找回了聲音:「要走了嗎?」
周稚河道:「好。」
我們便收拾了。下樓梯時,我走在周稚河前面,可是,總想要回頭看看。回頭,就是看見
他。好幾次,他就說:「幹嘛?」
我道:「沒有啊。」
什麼也沒有。沒什麼。我也不清楚在心裡冒出頭的那一點點情緒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