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Waltz in C# minor Op.64 No.2》
是如何被那雙眼睛攫取注意力的?
往回推想細數,那時我僅聽夏於鏑彈奏過幾首曲子,附近幾戶學音樂的
鄰居也都是這樣,從七零八落到成調成樂,總要花上一段時間的練習才能熟
練,在那之前如果從睡夢中被擾醒,只會有痛苦的感受。混在這樣的環境裡,
夏於鏑的琴聲顯得彌足珍貴。但這並不是我注意到他的原因。
來到臺北後,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約莫一年去探索周邊環境,造訪我
和滿荷曾聽那人說過的臺北。臺北車站、淡水老街、紅毛城、九份,甚至東
北角的女王頭,無一不漏,藉由這個行為——彷彿某種儀式——去思念滿荷。
在旅途中、在學習中,隨著見聞漸廣,我慢慢能沉澱自己回首過去,審
視當時無力解決的情緒。尤其是在聽到班上同學,或是看見電視節目裡討論
情感問題時,所有人說破了嘴愛莫能助的表情,讓我發現能做的其實不多。
但我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在找藉口解脫呢?
我坐在電腦前,螢幕上是打到一半的報告,窗外那朵盛開被帶著濕氣的
風吹拂擺動的小水荷,不停地讓我分神。
就在持續掙扎是不是想找藉口擺脫罪惡感時,下雨了。同時,這條巷子
裡學過樂器的鄰居們彷彿說好般,藉著雨聲的掩飾演奏了起來。
住前面的鄰居吹奏民謠,住後面的鄰居拉琴練音階,這不和諧的聲調弄
得我一陣煩躁。我起身想關窗,窗卻沒有如願關上,因為在對面二樓,夏於
鏑正坐在葉家的鋼琴前,加入了演奏的行列。
夏於鏑的琴聲替我揮去那些遠處的聲音,撫平了我的焦慮。我坐回電腦
前,重新面對分神而中斷的報告,想藉著這陣宜人的樂聲完成任務,但很快
的夏於鏑停下動作,那些遠處的聲音又混著雨聲重新蔓延開來。
我側頭望向葉家二樓,只見夏於鏑左手留在琴鍵上彈著低音部,不一會
又換成右手彈高音部,接著雙手一起,卻又很快停下。
看樣子是遇到瓶頸了。我就這樣不自覺地凝視著夏於鏑認真的側臉,看
他一遍遍練習,皺眉又咋舌的模樣非常有趣,只是這個樂趣被外出歸來的葉
家長子中斷了。
夏於鏑一見到葉家長子便露出笑顏,僅留個後腦杓給我,我聽不見他們
聊天的內容,再度想把窗給關上,但夏於鏑又阻止了我的動作,他快我一步
把譜架上的譜遞給朝他走來的葉家長子,比劃著某些地方,左手放回低音部
彈起某小節,然後停手。
看著夏於鏑和葉家長子討論的畫面,我突然想起葉家長子也會彈琴,只
見他把譜放回架上,和夏於鏑比著手勢說了幾句話,少年點點頭,又以左手
彈奏了幾回。這期間葉家長子沒露出任何不耐,他在夏於鏑每次停手後都給
了建議,漸漸地練習的章節開始改變往後延伸,直至順利結束時,夏於鏑開
心的伸長雙手與葉家長子Give me five。
此時天已經夜幕已近,雨仍在下,但周邊的雜音早在不知不覺間消失,
而我停放在窗邊的手也收了回來,只是投出的目光依舊膠著在對面。
在長方形的窗框後頭,夏於鏑拉過葉家長子的手,空出右邊的琴椅,要
對方坐下。葉家長子詫異過後露出無奈的笑容,我幾乎能猜到葉家長子說「
真受不了你」,又或者是「你也太愛玩了」。即便如此,葉家長子仍坐進夏
於鏑讓出的半邊琴椅,做了會手指暖身,慢慢、慢慢地用右手彈奏,夏於鏑
就在一旁替葉家長子翻譜。
好一會後,葉家長子對夏於鏑比了個OK手勢,夏於鏑左手負責低音部,
葉家長子右手負責高音部,兩人就定位,對望一眼。
我看著夏於鏑對葉家長子笑瞇了一雙眼,葉家長子抿嘴收去笑意,率先
按出一個音,夏於鏑後一拍加入合奏才收回視線,全心投入。
旋律低聲蕩漾開來,宛如雨滴投入水面,叮叮咚咚。
我不知道曲名,單純感受到曲調應是有些微哀愁的,本該是我很喜歡的
調性,可每當我企圖沉入氛圍,就見夏於鏑和葉家長子相視一笑。第一次我
沒明白過來,因為夏於鏑恰好伸手翻譜,調皮地朝葉家長子露齒一笑。但第
二次我懂了,那是對彼此發生的錯誤表現出的尷尬與包容。他們就這樣一直
維持著無須言語的默契,一遍遍地重複曲子。我也就愣愣地看著他們,一直
聽下去。
葉家客廳深處亮起一盞燈,外出工作的葉家人一個個歸來,他們以鋼琴
為中心聚在一塊,像中世紀的貴族,坐在一塊賞析音樂,甚至在曲終不吝掌
聲。
我坐在僅有螢幕發亮的黑暗裡,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身為門外漢,我
無法評斷夏於鏑和葉家長子的技術,但這場演奏讓我明白的不是難度,而是
夏於鏑在這其中無法隱匿,隨音符流洩而出的情感,讓這陰陰鬱鬱的天,和
小調樂聲變得綿密溫和,無比甜蜜眷戀的情感。
在那瞬間,我眷上那個目光,羨慕葉家長子可以被如此依戀信賴,但我
更渴望被那樣凝視。從小到大,尤其經歷過江滿荷那段無疾而終的情感後,
這股情緒便一直被壓抑在心裡,慢慢地變得燙手。
那人曾對江滿荷說:臺北的梅雨季很長。不愛雨天的我,第一次感受到
梅雨季在天候中被寄予著一種蓄勢待發的希望,彷彿催促著我別停下腳步,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畢竟過去我只感覺到麻煩。
從那天起,我開始關注夏於鏑,關注他和葉家人,尤其是與葉家長子的
互動。
我把生活節奏做了一些調整,例如將常聽的電台,從98.9轉到99.7,偶
爾在節目中聽見夏於鏑彈過的曲名,就多花一分心思去細聽,感受一下他人
演奏的差異。
有些曲目我第一次聽就是夏於鏑彈的,在電台聽到他人彈奏的版本時,
我總不習慣,尤其是那些調性有些哀愁的曲子,每每兩相比較便能深刻了解
夏於鏑有多麼喜歡葉家長子。
我就這樣遠遠地觀望,開啟的窗戶即使遇上滂沱大雨的日子也不關,就
為了讓對面的聲音能清晰地傳來。回過神來,生活重心竟這樣悄悄地從替江
滿荷探索臺北,轉移到夏於鏑身上。
那天當我躺在床上聽見夏於鏑彈《少女的祈禱》後,終於下定決心要與
夏於鏑拉近距離。
不做會後悔。我懷著這個信念,在夏季初始的夜晚裡等待機會到來。
就在和學長姐家聚晚歸的這夜,我意外遇上出來餵食街貓的夏於鏑,他
正坐在離盆栽有一點距離的騎樓邊沿,低聲和街貓對話。
撇除音樂,這是夏於鏑的其中一項嗜好。我知道他會自掏腰包買貓食,
只為了換取摸一兩下的機會,卻不知道他會對著貓低聲絮語。
我知道這是個機會,卻沒有馬上抓住,那絮語像歌聲緩緩細細地在吹拂
過來的夜風中流動,我感覺再往前一步,一切便會成為南柯一夢。
我將自己隱身在最近的樑柱後頭,風中那夏於鏑碎念的內容滿是浪漫情
懷,街貓認真地吃著貓食,左右搖晃的尾巴像在告訴夏於鏑「我有在聽喔」,
我有點想笑,也有點心酸。
我聽見他說,「再過兩天就14歲了,我去年就和阿森哥哥許願,今年想
聽他自彈自唱,應該不會太過分吧,明明知道阿森哥哥工作越來越忙,卻沒
有改願望的意思。」夏於鏑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些,看他抬起頭望著對面僅餘
一盞黃燈的二樓窗戶,今夜的街道顯得有點昏暗。
他又開始說,維持著仰頭的模樣,「小橘你知道嗎,最近有一首很好聽
的歌,我就點這首。我唱給你聽喔……」夏於鏑清清喉嚨,接著屬於少年變
聲期,微微沙啞的青澀嗓音,唱出了與歌詞相同的清寂氛圍,然而後半段並
沒有隨著旋律添上對愛情應有的甜蜜。
歌聲很輕,沒有引起迴盪,很快地在空氣中逸散。聽著那句「閉上雙眼,
感覺你在身旁」,霎那我彷彿受到歌詞的引誘,打破了這片寂靜。
對夏於鏑而言,我是意外佇足的路人,是竊聽者,唐突了他的秘密。
他扭頭望過來的眼睛亮亮的,表情倉皇,小橘也望著我,卻是一臉鎮定,
我相信牠靈敏的耳朵早就知道有人躲在附近。我靠上前蹲到小橘另一側,伸
手和牠示好,一邊向夏於鏑說了聲晚上好。
小橘擺動長長尾巴喵了一聲朝我走來,任我撫摸牠的耳朵和下巴,緩去
了尷尬的氛圍。
我假意低下頭看小橘,實則偷瞄著夏於鏑,只見夏於鏑的臉慢慢地變紅,
發出無意義的單音,我抬頭與他對視,就聽到他有些急切的辯解,「是、是
小橘!每次我唱完小橘都會讓我摸,所以我才唱的!」
像是驗證般,夏於鏑盡量不發出聲音往我這挪動,那雙遠遠眺望的彈琴
的手,小心翼翼地貼放上小橘的腦袋,輕輕搔弄起來。
我先是愣住,後很抱歉沒忍住笑出來,本來以為喜歡彈鋼琴,喜歡表哥,
喜歡貓,喜歡看小說的少年會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跳起來,結果卻是這麼可愛。
看著夏於鏑因為我愣住的表情,我感到些許滿足,但還是和他說聲抱歉。
「抱歉讓你尷尬,但你唱歌跟彈琴都很好聽。」小橘在夏於鏑的撫弄下
臥倒,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夏於鏑一臉驚奇地看著小橘,又抬頭看我,我伸
手抓住機會,「我叫何春信,住在這裡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