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慶隔天,張毅柏在早自修之前去射箭場,看見社辦鐵皮屋門口被一群人堵住,他困
惑地停下步伐。一股直覺叫他別靠近,於是他後退幾步,偷偷摸摸繞到鐵皮屋外圍,貼著
冰冷的外牆,悄悄從鐵窗望進去。
鐵窗左邊就是高度直逼天花板的幾具鐵櫃,正好擋住張毅柏的視野,以及裡頭眾人的
視線,將雙方分隔,只有聲音穿梭傳遞。
張毅柏湊近窗格,模糊的對話終於轉為清晰。先是社長的:「你們堵門什麼意思,我
們還要社練!」然後是毛立帆:「你們讓我們看看手掌,看完之後不管你們要練到三經半
夜還是什麼時候都行啊,又不耽誤你們。」
接著再次是社長氣急敗壞的聲音,不過張毅柏已經沒在聽對話內容。他因為毛立帆的
那句話而遁入怔楞後的思考,接著內心冒出驚懼的冷汗。
昨天直到園遊會結束,他都沒聽見杜軍馳帶人搜索校園的消息,因此以為自己想多了
,杜軍馳根本沒想要找出他這個人,可是現在射箭社被堵的情況證明他所猜無誤。杜軍馳
昨天不搜,今天才搜,顯然是故意等人鬆懈再殺他個措手不及。
張毅柏抖了一口氣,然後憋氣蹲下,縮在牆邊聽著鐵皮屋內爭吵愈來愈大聲,不必探
窗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杜軍馳全程不發一語,都是扮黑臉的毛立帆和扮白臉的陳在楠交互說著,而他沉默著
等待手到擒來。
張毅柏突然有點生氣,同時對社長和社員們感到抱歉。
明明他資助是出於好心,怎麼現在搞得像是被通緝的犯人一樣,還給周遭的人添麻煩
。
杜軍馳真是!
張毅柏內心有股豁出去的衝動:乾脆現在就衝過去撕破這層薄膜,揭露自己這個仇人
之子就是所謂善心的資助者,給彼此一個痛快。
衝動在張毅柏腦裡張牙舞爪,一段時間過後,他冷靜下來,懊惱心想自己剛才瘋了吧
。
好像自從昨天會面以後,他就變得很浮躁,想要摔破那一直以來保持良好的天秤,急
著戳破那假象的泡泡。
但他搞不清楚自己衝動的背後動機是什麼,別跟他說是什麼想要更親近!
真是瘋了!張毅柏你醒醒啊!
張毅柏抱住頭,然後腦袋瞬間被裝作傷勢的右手夾板ㄎㄠ到。他旋即在地上縮成小小
的一團,捂著疼痛的腦袋並忍吞著差點洩出口的哀鳴,發出小動物般的微弱咽嗚。他眨一
眨被痛覺逼出的淚光,轉眼瞪向自己被綁成白蘿蔔似粗壯的右手臂。
存在感這麼大,竟然一時忘掉!簡直自作自受!
張毅柏無聲低嘆,下意識低頭皺眉,然後被疼痛扯得發出嘶的一聲,抬起手就想揉一
揉腦袋被ㄎㄠ中的部位,但突然看見一道影子不知何時從右邊斜倚過來。他霎時僵住手,
然後慢慢抬頭。
雖然對方背著光,氣勢鈍化,卻依舊帶給張毅柏滿滿的衝擊。
張毅柏倏地站起來,卻整個人暈了一下,右手順著傾頹的站姿甩向原本背靠的牆壁。
「嗙!」的一聲巨響,緊接著是張毅柏慘叫的「啊!」一聲。
接連的兩聲都讓杜軍馳皺了一下眉頭。
他在對方暈眩歪倒的時候就伸手扶住對方左手臂,幫助維持平衡,沒想到沒抓住的右
手會像鞦韆甩出去,以至於對方閃過左手的厄運,卻沒躲過右手的災難。
「好痛……」張毅柏感受到類似打籃球吃蘿蔔的疼痛,像有電流在神經裡一竄而過,
痛得他差點真的噴淚。
手包得像蘿蔔一樣,還真的吃蘿蔔……!
張毅柏欲哭無淚,下意識要用左手碰右手,左手卻無法動彈。他轉頭,看見一隻略古
銅色的手將他左上臂虛抓在掌中。他僵硬片刻,然後緩緩抬頭看那隻手的主人。
杜軍馳看著眼前一臉呆樣的人,覺得有些眼熟,細細回想,終於從模糊的記憶裡想起
這個人是柳芷芸班上的氣喘男。微垂的目光隨意掃一眼自己環在掌中的蒼白肌膚,腦海畫
面頓時被佈滿疤痕的白花花肉體侵占。
這膚色……
杜軍馳盯著張毅柏的手臂,瞇起雙眼,接著將張毅柏的左手掌抓起來正反翻面。動作
重複好幾遍,既緩慢又仔細,像在打量一件不容出錯的商品。
明明視線是無形的,張毅柏卻感覺杜軍馳的目光宛如羽刷般,每當輕輕掃過來就能激
起一片片細小的疙瘩,又彷彿緩慢爬梳著他全身的細毛,令他寒毛直豎,酥麻感一路從脊
髓蔓延至腦後,又從腦後蔓延到頭頂。
張毅柏手一縮,想把自己的手臂抽回來,可是杜軍馳緊緊攥著,將他挾持不動。
杜軍馳涼涼的目光終於從他左手挪開,卻轉而落到右手。
「你右手怎麼了?」
張毅柏感覺自己像被審問的犯人,如臨大敵地神經緊繃,卻又盡量讓自己語氣平緩:
「昨天傷到了……」
杜軍馳察覺手下的人在害怕,他想了一下,收斂自己周身的冰冷,對張毅柏溫和一笑
,緩聲道:「你別怕,我不會對你怎樣,我就是問問。昨天怎麼傷到的?」
像在安撫一個年幼的孩子,但張毅柏被騙過,如今只聽出充滿哄騙的意味,心反而吊
得更高了。
他感受過杜軍馳真心實意的溫柔,所以能分辨得出此時杜軍馳的溫柔究竟是真是假。
張毅柏心裡慌到不行,努力鎮定道:「你能先放開我的手嗎?我手很痛,想去保健室
看看。」
沒料到杜軍馳竟然說:「我陪你去。」
張毅柏更慌了,直接從嘴巴爆出一個「不」字,爆完以後發現自己表現得太激動,趕
緊又說:「我、我自己去就好……」然後目光一轉,這才發現社長等人站在鐵皮屋旁邊,
連毛立帆等人都在,應該是被剛才他手砸到牆壁的聲響引出來查看狀況。
張毅柏趕緊用求救的眼神看社長。
社長雖然是三年級學長,但面對杜軍馳這個一年級的學弟,也和其他人一樣有點畏懼
——剛才敢壯膽跟這群放牛班的人對嗆,是因為他那時面對的人是毛立帆等人,不是杜軍
馳。他猶豫片刻,勉強提起聲音說:「你放開他吧,我們射箭的手很重要,如果傷得更嚴
重就不好了……我陪——」
「走吧。」杜軍馳乾脆俐落地截斷射箭社社長的話,拽著張毅柏就往射箭場反方向走
。
張毅柏再也繃不住臉上強作的鎮定,一步路三回頭,神色倉皇地望著社長和社員們。
他們之中幾個人猶豫地上前,但馬上被毛立帆等人圍住。
張毅柏只顧著回頭,沒注意腳下的石台,本就慌亂的腳步被拐了一下,頓時往前踉蹌
幾步,被杜軍馳托著兩隻臂膀短暫提了起來。落地停了幾秒,又繼續被杜軍馳抓著強迫前
行。
「那、那個——我昨天班上攤位是空氣砲,我就是不小心被空氣砲傷到的。」張毅柏
感覺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來阻止杜軍馳的懷疑。
他不曉得杜軍馳現在是否已經發現他就是資助者——應該是還沒發現,但懷疑的時間
拖得愈久,對他愈不利。
他只想到杜軍馳會因為運動服衣袖而猜到他是育成學生,卻忽略了自己手上的繭和膚
色會洩漏端倪。
衣袖和膚色容易裝傻糊弄過去,但他練箭的繭——學校裡除了射箭社,應該沒哪個人
也有。更何況他練的是弓道和傳統長弓,而不是現代常見的複合弓和反曲弓等,練出來的
繭,位置還是有些不同。
除了不知道他是資助者,杜軍馳應該也沒留意過他的名字是張毅柏,如果兩者結合在
一起並同時被揭穿,那會對杜軍馳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他之前認為會是核彈級的衝擊,但現在想一想,卻也未必,因為他不知道他這個資助
者在杜軍馳心中究竟占了多少份量。
杜軍馳是邀請他去了園遊會沒錯,以及在會面時對他做出脫序且荒唐的行為——可是
杜軍馳先前根本沒主動對他表示什麼,連手機聯絡、訊息傳送都不曾——這能代表他這個
資助者在杜軍馳心裡占了很重要的位置嗎?杜軍馳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對他那樣做?
明明進同一間學校是為了就近看看杜軍馳,可是怎麼感覺自己愈來愈不懂杜軍馳……
不……還是說,他本來就沒懂過杜軍馳?他對杜軍馳的認知和了解,似乎都是自我解
讀,挺自以為是的……
兩人來到操場跑道外,杜軍馳抓著張毅柏就要橫越操場,但是張毅柏在跑道外沿雙腳
猛力一踩,同時扭腰帶肩地將手往後一扯,雖然依舊沒成功把手給拯救出來,不過至少讓
杜軍馳停住腳步了。
杜軍馳回過頭,臉上還掛著微笑,張毅柏卻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可怕。他膽怯地後
退一步,被抓住的左手被迫拉長到極限,他對杜軍馳說:「謝謝你,我自己去就好。感覺
你對我的傷好像很懷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這是真的……」
杜軍馳垂眼看比他矮一顆頭的張毅柏,像是看著一隻瑟瑟發抖的小白兔,問道:「有
目擊證人麼?」
張毅柏一愣。
「有人親眼看見你受傷?」
張毅柏略瞪眼,抿嘴後說:「我受傷還得要有人見證?你這話很失禮。」
看著變得有些氣鼓鼓的小白兔,杜軍馳微微一笑,「既然是在攤位,那麼總不會只有
你一人。」
「……柳芷芸——跟我在一起。」
杜軍馳微微挑眉,想起這兩個人正在交往的八卦。不過雖然心裡想到這件事,嘴上卻
是繼續逼問:「什麼時候?」
「十一點多的時候……」
十一點多,正是他與先生見面的時間點。
這樣看起來,確實是有不在場證明。
「那個……先放開我的手吧,拜託。」張毅柏示弱道。
杜軍馳盯著他,然後慢慢鬆手。
這時,校內突然傳來廣播:「一年三十一班杜軍馳,請立刻到教官室報到。一年三十
一班杜軍馳,請立刻到教官室報到。」
杜軍馳被叫去教官室是很家常便飯的事,但對於現在的張毅柏來說無異於一道救命符
——不,不只一道。第二道救命符隔著數秒緊接而來:「不馬上來報到,你全班留校察看
。」
從沒聽教官做過如此強硬的廣播,不僅張毅柏錯愕,連杜軍馳都感到意外。
杜軍馳轉頭望一下教官室的方向,然後回頭用黑漆漆的瞳孔凝視張毅柏。
杜軍馳的目光宛如黑鐵製的鋒利箭矢,張毅柏感受到無形的刺痛,彷彿尖頭已經抵在
他柔軟的心臟上,隨時就要捅穿他,他完全不敢動彈。
張毅柏透過杜軍馳的瞳孔看到自己惴惴不安的臉孔,以及驚懼的雙眼,整張臉害怕到
彷彿失去血色。覺得那個模樣太窩囊,張毅柏抿嘴,準備調整表情,但是杜軍馳忽然沉默
轉身,邁著長腿離去。
張毅柏左手扶著自己綑成一大包的右手,第一次因杜軍馳的離去而大大鬆一口氣。杜
軍馳凝視他時,表面上的和氣已經蕩然無存,冰冷得讓他一秒置身北極圈。
張毅柏在原地恍神半晌,然後回想剛才教官室的廣播。總覺得說留校察看的聲音,聽
起來不像教官,可是很耳熟?
張毅柏低頭想一會兒,然後撫著右手,看著它大嘆一口氣。
演戲得演全套——張毅柏走向保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