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
5.
善惡的彼岸。那是書的名字。陳澈的姐姐是自殺死的,原因是校園霸凌。她喜歡看書但沒
什麼朋友,也不太和陳澈說話,這本書是她唯一留給陳澈的東西。
我將那本書扔進水桶的那天是陳澈姐姐忌日。
從那天開始,我變成為了陳澈心中的怪物,我的正義之劍被奪去,擅自討伐討人厭的陳澈
讓我被深淵吞噬了。
#
我原以為寒假是短暫喘口氣的時間,沒想到卻是新的惡夢。跑腿已經是日常,大多都是陳
澈的「朋友」們,把我當成了免費的UberEats。
我一如往常地接收「訂單」,舉凡麥O勞早餐到餐廳早午餐再到充當晚餐的夜市,我沒有
力氣反抗他們,就像在學校那樣,成為他們最忠實的狗。
唯獨陳澈沒有。
陳文言和我說,陳澈對我感到非常噁心,其實連和我說一句話都想吐,因為我的存在會讓
他想起因為霸凌而死去的姐姐,他在學校折磨我、讓我像是蠶寶寶那樣被玩弄在掌心,大
概已是他的極限。
所以寒假的時候,他一眼都不想看到我。
陳澈在小學之後轉學了,搬到這座城市。使喚我的陳澈的「朋友們」以為我是住在家鄉的
臨縣,恨不得我天天搭火車來幫他們跑腿。
我不想回家。母親哀求過我,妹妹也傳過訊息,我一律無視。載浮載沉在善惡界線模糊的
我只能奮力地踢水,才不會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水。
陳文言問我對陳澈做過最過分的事是什麼,他似乎很懂得讓人感到疼痛,總能用最輕鬆的
語調用最刻薄的詞,我的皮幾乎被掀了開來,血淋淋。
他很愛和我通電話,見簡訊我不回,料我也不敢黑名單他,便總是打電話給我,好像我們
是在寒假時間可以不定期以電話聊天的關係。
『讓我來猜猜。』陳文言似乎在吃洋芋片,咖茲咖茲地,『陳澈到現在洗澡都沒辦法關門
、也沒辦法搭電梯,跟這個有關係吧?』
我沉默了下來。回憶又被拉扯,扯出了斑駁的醜惡。
有一次體育課的時候,我因為扭傷而只能在旁邊看。陳澈小時候有氣喘,那時只有我和他
坐在場邊,躲避球一來一往好不有趣,我看得心癢癢,老師卻嚴厲禁止我上場。後來我才
知道那是因為某次我體育課受傷,父親去學校大鬧了一場。
我問陳澈:你喜歡躲避球嗎?
他好像因為沒辦法帶著姐姐的書上體育課而心不在焉,我問了兩次他才搖頭,這讓我有點
生氣。他不准無視我。
過來!我大聲地喊。拉著他就往教學大樓跑。老師忙著注意場上的人,一點也沒看見我們
,陳澈不情不願,但力氣不如我。
教學大樓的人很少,老師們也幾乎待在一樓辦公室,三樓只有校長室,我們可以在這裡盡
情撒野。當然,大概只有我位此興奮,陳澈依然面無表情,或許還有點厭煩。
我們來玩躲貓貓。我當鬼。你去躲起來。
陳澈不願意,我很生氣,揮舞著拳頭,我深信這便能讓人屈服,畢竟父親一直是這樣讓我
、或者母親屈服的,這一直很有用——陳澈小跑步離開,我警告他如果敢偷跑走,我一定
不會放過他,我會用最壞最壞的方式懲罰他。
我開始數,一——二——三——
其實數到十我就不耐煩了,但我想像著陳澈纖細的身材,和看起來很蠢的臉,只好多等了
兩分鐘。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的夕陽讓我別過頭,好半晌才適應。
我來要抓你了!
我是鬼。我是怪物。我去抓陳澈了。
經過校長室的時候我放輕腳步,深怕驚擾到校長。校長室拐過去就是廁所,我看見沒關好
的置物櫃後便開始得意地笑,心想他果然很蠢。
求我我就讓你出去!我故意高傲地說。
誰知道裡面的人竟然不說話,我又說了一次,他才冷冷地說:讓我出去。我這才知道,他
是故意留一縫的,陳澈這傢伙只想趕快結束,無論手法多拙劣。
我氣得尖叫,去廁所拿了一把拖把,將它卡在門前,陳澈似乎被我激怒,第一次用這麼大
的聲音喊:開門!
至今我仍舊不理解為什麼我會對這個過於成熟且冷淡的男孩這麼執著。我記得我哭了,尖
叫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校長被我驚動了,循聲找到我,一邊安慰我,一邊將我帶走,
櫃子裡的人卻沒有出聲求救。
但我在多年之後的今天細細回想卻覺得,陳澈大概哭了,微弱壓抑的啜泣聲被我的驚天哭
號蓋過。
陳澈似乎是一直到半夜才回到家,家長費了好大的功夫找人,就連我家也接到老師的電話
,但父親很不耐煩地敷衍了,母親悄悄問我知道嗎?我心虛,什麼也不敢說,整夜待在電
話旁,一直到老師通知大家陳澈回家了。
『陳澈是濕著褲子回家的呢。』陳文言故意說得很慢,好像在凌遲我那樣,『手臂上有傷
,現在想想大概是撞門出來的吧?他很固執,絕對不會求救的。伯母問他,他也不說。』
我無話可說,好像很久沒有流動過的血液突然開始澎湃。雙頰發燙,腦袋則因為突如其來
的高溫而一片混亂,張著嘴巴,我什麼也說不出話來。我以為我想嚎啕大哭,但其實也沒
有,我只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去回應陳文言給予我的殘酷。
『你真的好噁心。』陳文言說,不知道為什麼壓低聲音。原因我很快就知道了,電話的另
一頭傳來不清楚的聲音。
是一個低啞的女聲。
陳文言的聲音放大了些,『伯母好。』
我馬上掛了電話,扶著電線杆吐了出來。
一定就是陳澈的母親。我一直吐到胃裡什麼也沒有,膽汁讓我更加反胃,乾嘔之中,我也
無暇顧及被我的嘔吐物弄髒的小吃,鹹酥雞看起來一點也不美味。
我並沒有哭泣。我不能哭泣。我連哭泣的資格也不該被賦予。如果說我一直以來都消極地
等待降臨地獄的蜘蛛絲,現在的我卻連想也不願意想,因為我知道,我不該擁有救贖,我
應當成為建構地獄的爛泥。
6.
當我雙手空空地到達陳澈的朋友家時,他狠狠地揍了我一拳。我還記得他第一次趁著陳澈
不在的時候揍我肚子時,他先是恐懼,隨後竟然是無邊無際的興奮。說實在,第一次並不
痛,因為那時他還學不會讓人痛苦的暴力。一直到現在,他已經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我趴在
地上動彈不得了。
他的手,再也不會因為恐懼而顫抖,唯有興奮。
我跌坐在地上,他罵我是廢物。轉頭扔給我一本筆記本,正好打在我的臉上。他說:把這
個給陳澈。說完便關上門,隱約之間聽見有人問他是誰,他只是撒謊:朋友。
我的一生中,似乎沒有一位真正的「朋友」,我並不希望陳澈和我一樣。
#
陳澈搬家之後,我們並沒有在縣裡的國中碰見,大多數的小學同學都升到了同個公立國中
。一直到高中的時候,我為了逃避小學同學,硬是考到了這個縣市的學校,意外地重新和
陳澈相遇。
小學畢業的時候陳澈就搬走了,大概是為了轉換心情。國中畢業的時候我曾偷偷去過陳澈
的新家,透過臉書知道陳澈的國中後,我跟蹤他回家的,像個變態也像個笨蛋。
我不能理解自己,但這就像是本能,我懼怕陳澈、恐懼小學的回憶。剛被排擠的時候我恨
過陳澈,但國中畢業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從未真正忘記。我好像一直看著他,直到
摔入深淵。
討厭變成恨,突然又淡了不少,多了很多很多不知名的情緒,這讓我的情緒更糟糕,亟需
一個逃離的出口。
現在想想,我會堅持到這所學校、這個縣市,或許,也是因為這裡有陳澈。原來我一直渴
望受到懲罰,來自陳澈的,疼痛是我現在唯一個希望。
陳澈家不在鬧區,當我拐過小巷時,聽見了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我看見了躺在擔架上的
陳澈,左手腕都是血,我張大了嘴巴,哭得幾乎昏厥的女人跟上救護車。
手中的筆記本掉在地上,跟在後面的男人看起來好像隨時能夠崩潰大哭。陳文言看見我的
時候,臉色變了,不好的臉色忽然變得惡毒。
「是陳澈的朋友。」他用不大小的聲音將我和男人、陳澈的父親連結。
我的腳被釘死在原地,動彈不得。
大概是我的臉色太難看,男人竟然沒有多加質問,我糊里糊塗地就抓著筆記本,和他們一
起前往陳澈被送往的醫院。
我不希望他死。
陳文言趁著陳澈父親去弄東西的時候跟我說,陳澈姐姐去世前也被送進醫院,被送去之前
就失血過多死了。他們原本以為,陳澈姐姐到遠離家鄉念書是因為排名,誰知道她是為了
躲避國中的霸凌,然而在新學校卻撐不到一個學期就自殺了。
陳文言非常厲害,他挑了很尖銳的詞,諸如「死亡」、「失血過多」等等,沒有絲毫修飾
,眼底充滿惡毒。即使他深知陳澈不想見到我,他依然要把我帶到這個醫院,企圖讓我被
龐大無邊的「東西」壓死。
我咬著舌尖,嚐到了血腥味。
陳澈試圖自殺已經很多次了,這次徒手扯開剛縫好的線,在幽閉的浴室裡再度割腕。
我不敢和陳文言與陳澈的父親一起進去,待在外面的時候陳澈的母親卻走了出來,紅腫的
雙眼看見寒假也穿著制服、拿著筆記本的我時,看起來很驚訝。
逃跑。我非常想逃跑。恐懼佔滿我的心。當她叫住我的時候,我差點跪在她面前。
是我害陳澈割腕的。我從來不知道無心的舉動會成為這麼遠、這麼深的痛苦,陳澈從來沒
忘記過我對他的傷害。
「……我記得你。」
女人嘶啞的聲音和說出來的話都讓我腦袋一片空白。
當我以為我會被打的時候,女人竟然露出了溫和的微笑。她問,「你是陳澈小學的朋友,
對嗎?」
她說了「朋友」。這個詞烙印在我的身上,那是一個傷疤,她無意地揭開了我的痛處,溫
柔地狠狠捻壓。
「小學運動會的時候見過你。」
女人讓我坐下,看起來很疲倦,謝謝我送筆記本來,陳澈已經沒事了。她說,陳澈一直都
沒什麼朋友,國中的時候因為姐姐的事,有些微的自閉傾向和憂鬱症,她一直很擔心陳澈
的高中生活。
「沒想到你們又上同一所高中,真有緣。」
我笑不出來,覺得胃酸又上來了,幾乎快吐了。女人的溫柔讓我無地自容,有了以死謝罪
的心。
「從來沒有人來家裡找過陳澈,你是第一個。」
我搖了搖頭,將筆記本還給女人就想走。這裡讓我壓力很大。我一直想著陳澈的姐姐、被
我關在儲藏室的陳澈,還有陳澈流血的左手。
女人慌張地對我說,「對不起,讓你害怕了吧。」
我乞求她不要跟我道歉,我的聲音比她還要嘶啞,眼淚卻沒有流下來,反而是女人見了我
這副模樣,眼淚滑了下來,那是潰堤的淚水。
「請你……請你繼續跟陳澈當朋友……好嗎?」
女人的手很冷,好像是冰塊,我恐懼陳澈成為比這冰冷的存在。
「陳澈他……他是好孩子……好孩子……」她開始自問,「明明是好孩子的……為什麼…
…為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天旋地轉。
「他很安靜……總是很擔心姐姐……放學回家也不跟同學玩,只想著回家等姐姐……」
我站在原地,看著女人掩面哭泣。
「所以拜託你……請你……請你當他的好朋友……這孩子已經……已經……」
我知道的,陳澈已經到了極限。或許是下次,或許是下下次,差點是這次。他將會崩潰、
跨過那條界線,那條線之後,誰也沒辦法救他。陳澈的母親很清楚,她無法拯救陳澈,他
已經被深淵吞沒,被拉向不該深入的界線。
是我害的。是我成為了怪物,陳澈也因此被深淵吞噬。
「他很善良……他很溫柔的……為什麼……」
「為什麼」,我想陳澈的母親一定問過很多次,無聲的、有聲的,從陳澈的姐姐到陳澈。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已經失去一個孩子,無法再承受一次。
陳澈是如何在櫃子裡哭泣的呢?他多無助?在聽見姐姐死亡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姊
姊去世一個月後,發現蠶寶寶被藏起來時,他還有所謂「憤怒」的心情嗎?
我想是我親手扼殺陳澈的喜怒哀樂。
陳澈的父親出來抱住崩潰的女人,陳文言站在門口惡毒地看著我。我的眼睛盯著病房裡蒼
白的手臂,視線不受控制地延伸,直到看見紗布纏繞的手腕,隱約可以看見紅。
我拔腿狂奔,一秒也無法多待。
7.
一開始或許是因為好奇——不、不是的,並不是這樣。我不敢厚顏無恥地說那個詞,最初
,大概,只是因為「喜歡」。這個詞太過美好,讓人噁心,連我都開始自我厭惡了起來。
陳澈太安靜了,所以我拉著他,想和他玩,他不理我,我便生氣,霸道地想讓他聽命於我
,彷彿他不是一個人,而是提線的木偶。
學愛的過程並不複雜,但珍貴而難得。我沒有走完,陳澈也沒有,我是拿劍的人,他是那
個沒有鎧甲和盾的人,他不是勇者,他是受害者。
我走錯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蠶寶寶死了,是那個幼小的男孩,帶著沈重龐大的情緒、是
恨,怒,哀,是絕望地親手掐死的。
是小小的陳澈,親手殺了所有人深愛的蠶寶寶。除了我的,但那是為了帶給我更巨大、更
長遠的痛苦,不是因為愛。我們不懂愛。不會愛。
小學的運動會我跑得很快,是大隊接力的第一棒。陳澈往常都不能參加劇烈的活動,但他
這次卻奮力地爭取,因為體弱的關係,他只得到了兩人三小的趣味競賽資格,大隊接力或
個人長短跑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麼,誰要跟陳澈一組呢?」
沒有人願意。他跑得太慢,也不夠靈活,個性的緣故,他也不受歡迎、沒有朋友。我幸災
樂禍地發現總是一副小大人的他,居然也會因為這樣而羞恥地紅了雙頰,
暗暗笑了一下,我看見陳澈的抽屜還是擺著那本書,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我竟然舉手自願
和他一起。
陳澈露出了比吃苦瓜還要難受的表情,不免得又被我的狐群狗友們打抱不平地罵:不要臉
、高姿態。他情願去死也不願意和我一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忍了下來。
第一次腳腕貼著腳腕的時候,我沒辦法像往常一樣欺負他,我們兩個都沉默,我忽然覺得
這並不是一個好主意,這一次我什麼也沒說,沉默蔓延在我們之間,並沒有那些人期待的
衝突。
結束的時候我把上解開腳上的帶子,僵硬著身體去大隊接力和個人一百公尺短跑的練習,
陳澈卻在旁邊慢慢地跑步,他對趣味競賽的執著到了我們不能理解的程度。有人大喊了一
聲,陳澈被嚇到便跌倒了,周遭的人都在笑,老師要陳澈別練習了,如果氣喘發作那可就
糟了。
我發現過幾次偷偷練習的陳澈。大多都是遠遠地看,我不知道怎麼接近他,他認真的模樣
太遙遠,我沒辦法跟著其他人一起嘲笑他的汗水,白皙纖細的手臂都是傷口,手腕上還沒
有裂開又被縫合的傷疤——他還是只是「那個陳澈」。
是我。
是我害的。
運動會那天,陳澈看起來很緊張,我們互相搭著肩膀,他繞過我的背,我不禁去看他,比
賽還沒開始,他的鼻尖卻已是汗水。
那並不是多精采的比賽,應該說,趣味競賽就是一個過場,誰也不會認真是看,這只是不
需要認真的娛樂。但興許是陳澈的認真影響了我,我跑得很認真,換作往年的我,我連參
加都不會參加。
我們一步步繞過旗幟,交棒給下一組。瞧,我們甚至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棒。最後我們得
了第四名,不好不壞,只贏了一半的班級,我卻聽見觀眾席裡有著些微突兀的歡呼聲。
陳澈自行解開帶子讓我很生氣,但他的笑容卻讓我看傻了眼。這是我認識的小大人陳澈?
他笑開了嘴,雙頰紅通通的,張開手跑去,好像即將展翅,人群中有一個虛弱但笑得很漂
亮的女孩子,約莫國高中生的年紀,我想,那就是陳澈的姐姐。
如果蠶寶寶能活下來就好了。
如果陳澈能夠得救就好了。
如果誰能給予陳澈救贖就好了。
陳澈的姐姐沒有活下來,只留下了寫著「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當心別成為
怪物,名為善惡的彼岸的書。
我沒有在去接陳澈朋友的電話,他們根本不是陳澈的朋友,他們沒有救陳澈。但我卻無法
怪罪於任何人,因為我就是那個把他推入深淵的人。
他們說開學我就知道了,我將會死得很慘,承受所有比上學期還要可怕的報復。
這天不過是寒假中絲毫不特別的一天。我穿著制服,天氣很冷,但台灣是個不下雪的國家
,我想我並不會讓這件事顯得過於戲劇化,這應當是安靜且悄然無息。
我翻牆進入校園,摸走了被那群人藏在花圃的頂樓鑰匙,悄悄地溜到頂樓,那裡有他們無
聊捅開鐵網造出來的洞,說著下次我跑腿再晚幾秒,就要將我從這裡扔下去。
我一直在想陳澈。想蠶寶寶。他的蠶寶寶。我的蠶寶寶。我們的蠶寶寶。
愛。老師說,我們必須學會愛,這樣,我們方能從「怪物」變為「人類」。那嘎然而止的
學愛,是不是意味著我們都還只是「怪物」?
我是。陳澈是。我們都是。
我的腳跨過了欄杆,雙腿依然不受控制地顫抖,我萬分不解。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我想了
很久,這個學校曾有過太多人因為升學壓力自殺,我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沒有人會知道我自殺的真正原因。我希望我成為陳澈的救贖,他太恨我,恨我恨得成為怪
物、墜入深淵也在所不惜。我是罪惡的,女人的誤解、眼淚、絕望、崩潰,讓我無法承受
。
陳澈。他的名字多好聽,應該是那個清澈快樂的孩子,不該是那個親手捏死蠶寶寶的、受
傷的孩子。
墜落的時候,我才想到,我還沒有跟陳澈道歉,一次也沒有。
我想和他說:我才是那個怪物,你沒有錯,我很抱歉。對不起。
8.
這段時間的記憶很模糊,我卻記得一直有個女孩,她飛得很高,比我還要高。一開始我聽
不到她的聲音,耳朵一直流出溫熱的液體,也嗅不見給我的玫瑰,鼻子都是血。在短暫喪
失聽力和嗅覺後,我終於能和她說話了。
這裡很好。她說。
身體的輕盈讓我點頭同意她的話。
她又說:沒有人會笑我。我發育太早的胸部、不像模特兒肚子、粗壯的手臂,和我臉上的
青春痘。
我說,是啊。
這裡有很多花,很漂亮,我很喜歡這裡。
這樣啊。
她又說,那些人現在也活得快快樂樂,結婚生子,而我卻死了。
我看著她,覺得她眉宇之間很熟悉。
她向我伸出手,卻掐住我的脖子。
「你認為你能上得了天堂嗎?」
我開始急速向下墜落,背後發麻,尖叫聲卡在被她掐住的咽喉裡,周遭的景物非常模糊,
我從雲端墜落,速度快得我看不清朝樓下奔跑的少年。眼淚不停地流,卻不忍去抓女孩的
手。
背後一痛,耳朵又開始發熱,四肢不再輕盈,被重新拖進深淵,全身都痛得不行,雙腿則
沒了知覺。
疼痛殘酷地蔓延時,我知道我還活著。
#
我失去了意識,卻逐漸想起跟我一起上救護車的陳撤的聲音。他一直說:不要、不要。不
可以。不對。不是。不。不。不。不。氣喘當時又發作了,急診也有他一份。
我睡著的期間,一直都聽見陳澈的聲音。他說,你怎麼可以像姐姐一樣,以同樣的方式自
殺。你怎麼可以。
陳澈姐姐去世的時候也是寒假,過了好幾個小時才被發現,送去醫院前已經失血過多死了
。我想,那個在天堂的女孩子一定就是陳澈的姐姐,她送我美麗的花,她的身邊總是有一
道彩虹。
她掐住我的喉嚨,將我帶回世界。
他們說,這座大樓太矮,下面有一個遮雨棚,幸運的是我沒死成,不幸的是雙腿都摔斷了
。所幸沒有傷到脊椎,但腿會有後遺症,我未來肯定無法成為大隊接力的第一棒,也不會
是那個搶盡鋒頭的個人短跑冠軍,大概連走路都會不方便。
睜開眼睛的時候,陳澈的臉在旁邊,臉色蒼白,看起來他才是剛死過的那個。我動了動嘴
唇,他傾身去按護士鈴,我嗅見他身上的汗味,他慘白的臉上也佈滿汗珠。我的父母還沒
趕來,陳澈的母親卻先到了,紅著眼睛走到病床旁。
陳澈看著他的母親,好像想說什麼,我卻一直喊他的名字,聲音根本發不出來,但他卻將
耳朵貼了過來。
「對不起。」我說。對不起。不要變成怪物。不要。不要
醫生進來了,我卻一直看著陳澈。
最後,陳澈什麼也沒跟他的母親說,一直到我的父母趕過來陳澈才離開。
那段時間簡直一片混亂,我休學了一年,復健是最痛苦的,我卻堅持要留在這個縣市,父
母不敢刺激我,陳澈的父母則表示願意照顧我,我原本想拒絕,但陳澈卻一聲不發地將我
的行李拿走。
我彷彿回到孩提時代,一步步地學走路,右腳、然後才是左腳,陳澈幾乎都在我身邊,偶
爾還會蹺課。我們很少說話,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卻總是盯著我的臉。
黃昏的時候,我總是渾身酸痛,陳澈會推我去外面逛一圈,看一看火紅的蜻蜓,嗅一嗅花
草。有時候我會喝一點販賣機的牛奶,喝不完的時候陳澈會幫我喝掉,我們一直沒有完整
的對話。
紅黃的夕陽打在陳澈的身上,我則瞇起了眼,他想要換個地方,我卻鼓起勇氣去拍他的手
背,指末顫抖得連我都訝異。
「我看到她了。她很美。她在笑。」我說得很零碎,結巴,「有彩虹。有花。她很好。她
在天堂。」
陳澈愣了愣,理解到我在說什麼之後,他捂住了臉,大手徹底遮住,肩膀一直在顫抖。我
想安慰他,但不知道怎麼做,也不清楚我有沒有這個資格。
「閉上眼睛。」他的聲音很破碎。
我不會拒絕他,依言閉上。他寬厚的掌心隨即摩挲著我的眼皮,我有點不安,那張手讓我
看不見他的臉,我不願他傷心,我想要拯救他,得到救贖的必須是他,不是我。
「我沒有原諒你。我不會原諒你。」陳澈說,聲音哽咽,反覆道,「我沒有……我絕對…
…絕對不會……我……」
我想要點頭,看不想讓他覺得我在掙脫。
「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
少年專有的嘶啞漫不經心地送走豔紅的火團,明天依然會升起那被稱之為希望的日,即使
不是每個人都抱持著這樣的期待。
「所以……所以……」
我想抱住他,最後竟然只是圈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去摸皮革腕帶,在那之下有著他最
深最痛的疤痕。我真希望我可以親吻他,親吻他的傷口,讓他不再哭泣。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明天太陽還是會升起。
「不是你。不是……」我慢慢地說,聲音被風刮遠,「陳澈,不是你。不是你……」
陳澈跪在輪椅之前,手已經無力地滑下,我卻還是閉著眼睛。
「……澈……陳澈……」
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果然還是沒有勇氣對他說。
「我一直想這樣和你說話……」
像一位朋友。或許我們還不是朋友。或許我還未發覺這份奇怪的感情似乎更適合被定義為
「 」。
但是……
「陳澈……我想重新認識你,請問你願意嗎?」我伸出手,陳澈的掌心很燙,彷彿下定決
心。
我們都很遲疑,戒慎恐懼,但誰都沒有停下來。
我說出了我的名字,像是初次見面那樣介紹自己,從幼稚園開始講,然後是小學,這裡我
停下來很多次,我說了蠶寶寶,他一直沉默,我說的不好,只希望他能聽得懂。
「請你永遠不要原諒我。」我說,「但你不是怪物。你不是。」
你是「可愛的」。你是值得被愛的。你不是怪物。
你不是。
他說得很慢,「你也不是。」
(完)
========
陳文言跟老師的故事在《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