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之三
對於過去的花，僅能以記憶中慢慢淡去的那一眼
來留念，比如他的眼，比如花，比如花糕碎在
唇齒間，那清甜的滋味。
對於每個人，總是會有一些獨特的記憶方式，
如同一扇門，所聞所見時念起，卻不一定將
之開啟。
花是難以忘懷的那一眼，是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
而現在的影，大約是聲音。
居處的簷角下方，自他記事開始，便懸著一只陳舊
小巧的風鐸，據說是母親遇害過世之後，父親上佛寺
苦求而來的，佛寺的老僧當年據說已很少見人，卻
破例見了父親一面。
當年出事之後，家族中免不了有碎語流傳，說他命硬，
剋死了母親，父親沒有同他提過此事，他極少談及母親，
也從未在他面前流露出對母親的思念，這枚風鐸是父親
對此事唯一的回應。父親喪妻時還很年輕，但他始終
沒有續絃，只有他一個孩子。
風鐸響時，會想起父親，還有幾乎已經沒有印象的母親。
想起的是幼時有一回遠遠看見父親的背影，那一天是
母親的忌日。
父親一個人站著，仰頭在看簷下孤懸著的風鐸，向晚風涼，
他專注凝視著風鐸的神情與風鐸在漸漸消失的夕照餘光
之下晃動的情景，看上去有幾分蕭索。而後父親轉頭看見
他，招手讓他過來，把他一把抱了起來，指著風鐸給他看。
他倚著父親的胸口，好奇地仰頭望去，聽著心口沉重的響聲
與風鐸輕響的聲音慢慢匯在一處，極目所見，恰好能見到
橙紅色的落日往屋簷後方緩緩沉落，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朝陽明晨依舊升起，過往之人卻再不能見。
那天父親話很少，神情和平時一樣淡漠，但他覺得他應該
是想起了母親。
念在心頭不能見。
所以，想抱抱他，雖然他都沒有說。
以前他不懂，現在他明白了一點，只是還是不懂得如何
開解這分離之苦。
而今風鐸響起時，卻有了不同的感受。
每每有風，便能聽見風鐸的輕響，春風和緩，潤物無聲，
風鐸便像是它的聲音，彷彿透過它，稍稍挽留了風的
足跡。
他的影也不總是在他身邊的。
據說他們有嚴峻酷烈的考核，有時也有家主交代的要事。
然而他歸來之時，他總會知道，因為風鐸的響聲和平時
不同，會急急連響兩聲，遠遠快過風聲。
明明是風聲，或者說是風鐸的聲音，不知為何卻覺得
像是響在心間。
這時候，他總是很高興。
高興他平安回來，也高興他還在，好好的。
暗格裡總備著傷藥，吃食卻是他回來的時候才會特意
讓侍女準備的。
他猜想現在的影大約比花的年紀要大一些，所以飯量
往大了估算。習武之人，做那生死拚搏之事，想來食量
大約是很大的。
每次他回去看，發現吃食被取走之時，他就覺得有些安慰，
覺得好歹有餵到人，他的心意不僅是空想，同時又有些遺憾，
他始終不知道他的影飲食上真正的喜好，就像其實他不知道
以前的花，是否真的喜歡花糕一樣的。
若是傷藥少了，他雖也會擔心，但能派上用場便好。
只後來，他發現，他的影也會拒收他所贈之物。
那是一枚所用藥材極為珍稀，據說危急時刻有保命奇效
的丹藥，父親親自交給了他，大概是擔憂他從小身體
不好的緣故。
他想了整整一個月，還是決定要偷偷轉送給他的影。
他也不知道，哪一天他會不會像花一樣，忽然就沒了，
在他不知情的時候，他覺得他承受不起。
可僵持了幾天，那枚丹藥始終原封不動地放在原處。
不管他如何催促，對方始終不應聲，如同一堵沉默的牆，
還是什麼石頭，又臭又硬，打了手還會痛的那種。
他有些生氣，接連幾天沒去書閣，飯也沒吃好。
後來他忍不住又跑去看，發現藥被取走了，便有些
開心。哪裡知道，晚上睡前摸出木花來玩時，居然
在床邊暗格裡頭摸到了那只裝著丹藥的瓷瓶，剛要
生氣，發現瓷瓶旁邊擺著一顆圓滾滾的石頭，上頭
淺淺刻著兩個字。
不氣
他一看完就氣笑了，心道，難道你讓我不氣，我就
不氣麼？人世間哪有這般道理。
但摸著那顆手感圓潤，也不知從哪裡尋來的石頭，
摸著上頭淺淺的刻痕，想了一會他的影說這句話的
語氣，坐在燈前或者月下獨自對著石頭刻字的神情，
可能是怎樣的，卻也始終沒能真正生起氣來。後來
他生他氣的時候，總習慣把石頭摸出來把玩，自己
念上兩句。
這是他的影真正意義上跟他說過的第一句話，他想，
他會一直記著。
隔天去書閣，他站在暗格前方低聲說：
「藥我替你收著，你要護好自己，莫令我擔心，
知道麼？」
良久無人回應，久到他以為他的影並不在的時候，
忽然聽聞一聲鈍響，像是鈍物，例如石頭輕輕磕在
書架上的聲音，而後書閣又是一片靜默。
後來他回想的時候，總覺得那段長長的沉默，是在
思索究竟是否該許下一個可能無法實現的承諾。
而那聲鈍響，像是人低垂著頭，輕輕應了一聲，像是
終於決定許諾，卻不敢給實了，生怕有終有悖離承諾
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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