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和暑假一起來,拖延仔整個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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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滿香照常洗完了碗,今天只有一副碗筷,另一副還在桌上,盛著涼掉的飯菜。
客廳裡,木質座鐘滴答作響,下午才有人來保養過。她並不懂什麼發條或機械的區別,只
知道那座一人高的時鐘比她還要嬌貴,每兩個月定期檢修,江家祖傳的古董。她從冰箱裡
取出幾顆豔紅的蘋果,手法嫻熟地處理起來,待會泡過鹽水,裝進保鮮盒,就算她不在,
江少棠也能營養均衡。
幾個月或是半年前──她記不清了,記憶力越來越差──江少棠說,阿姨,以後
買菜去一般的超市買就好了,沒關係的。黃滿香切菜的動作始終流暢,她說,我都去最一
般的地方買最好的東西,阿姨買菜幾十年了,不要擔心。江少棠缺乏買菜經驗,面對常年
老手回應猶且半信半疑,欲言又止,稍後就被託辭趕出廚房。
江少棠從未親自買過菜,自然五穀不分,蔥蒜一家,舌尖卻能區分美食與平庸的
滋味,是個盲昧的饕客,黃滿香記得上回偷懶買了次級的特價蘋果,江少棠吃過一顆,未
置一詞,看那盒蘋果的表情像在看蘋果食物模型,後來全煮成蘋果醬。
阿姨。那天江少棠又折回廚房。我知道怎麼保養客廳的鐘了,不用再請人來修。
黃滿香說,我也想學,你要教我喔,她其實更想說,少棠你別整天擔心這些有的沒的,好
好吃飯睡覺。
江少棠的叔叔江閔齊也和黃滿香有一樣的思慮,思慮過重時會上門吃晚餐,確保
侄子和小時候一樣,會被穿布偶裝的工讀生嚇哭,哭得抱緊他的腿,過後再因為可以偷喝
氣泡飲料,忘了哭泣──可惜事實是現在就算躲在暗處突然竄出,十七歲的江少棠也只會
眼神平淡地說,叔叔你今天不用回家吃飯嗎?江閔齊有時興之所至,隨手帶了時下流行的
玩意就來按門鈴,規矩拜訪時會帶著蔬菜水果,無一例外地,看見客廳那座鐘就罵。
當時黃滿香正在熬香菇雞湯,食材精華俱已交融不分,湯水呈剔透瑩亮的淡黃色
,像一片水晶的折射,折射出沸騰的泡泡,恰是品嘗的好時機,可她真想拿鍋蓋把湯蓋住
,再熬一熬,權當消毒,把江閔齊那些溜進湯裡的廢話熬乾,孩子吃了身體健康。
「滿香姨你知道嗎?我其實也認識一些做古董的,像客廳那種鐘隨便都可以賣到漂亮的價
錢。」
黃滿香不需回頭,也想像得出江閔齊一手捧著飯碗,竹筷在空中指點飛舞,口沫
橫飛的樣子。他平時看上去是個體面的壯年人,西裝或休閒服穿得合身舒適,眉目有神,
廢話多得可以獨自演講三小時,江閔齊家的貓見他開口就打。
煎得酥脆的魚身被筷尖劃下一角,他配飯吃了,沒有再吃下一口,倒不是口味的
問題。
「想想就好笑,以前每個人都巴不得這座鐘在自己家裡,最好是我爸笑瞇瞇地親送,金字
認證嘛。現在還是金字嗎?」
爐子上的雞湯咕嘟冒泡,熱能自鍋底向上衝刺,貫穿湯料,直到泡泡頂端,隨著
水泡破裂逸散,暗潮洶湧而一派沉默,只有黃滿香盛湯的聲音。她盛了一碗湯放到他手邊
,江閔齊忙不迭就口,熱湯的蒸氣薄薄地塗滿鏡片。
「這湯好喝,少棠真該早點回來吃飯。」他又喝了一口。「滿香姨你也勸勸他,再怎樣都
不用他出去打工。」
「唉他這孩子就是想很多,我能說的都說了,剩下也不應該我說。」
黃滿香關掉爐火,蓋上湯鍋蓋,脫下圍裙順勢睇他一眼,存在江閔齊胸中未發的
,虛實不一的話語,瞬間被刺穿,缺乏重量者一一釘在他心口。江閔齊莞爾,狀若從容地
用幾口菜塞滿嘴。
待他把飯菜嚥下,借著食物又獲得一些能量。「就算說到嘴破我也只是他叔叔,講的話他
不一定愛聽。不過你想,要是大哥大嫂還在,也輪不到我們兩個在這邊討論啦。」
黃滿香也輕輕一笑,向他交代她該去打掃浴室,便離開飯廳。
十幾分鐘後,客廳傳來來電鈴聲,許是江閔齊的太太,他留下給江少棠的平板專
用筆,肩上掛搭著西裝外套,離去的關門聲比平常還大。浴室擦洗得光潔如新,黃滿香拔
下塑膠手套,雙手悶出汗水,她走回爐前,雞湯果然又少了些。
江少棠從不快的外送事件裡回家,已過了吃飯時間。他神色清淡,似急雨後的天
空,和昨天無異,也和每一個記憶裡的過去相同,黃滿香不知他是從哪裡學來的神情,年
紀漸長越發是一本晦澀的書,相處十幾年她還算能讀懂一些。可這青春期的孩子總是一副
清心寡慾的面貌,不由得令她懷疑起是自己的少女時期太過奔騰,還是江少棠真像樓下那
個每天把能量跟靈感掛在嘴邊的鄰居說的一樣,是和尚轉世。
「叔叔剛剛來過,」江少棠看見流理台有一副晾乾的餐具。「他又煩你了對不對?」
「先吃飯。」黃滿香逕自走到爐前熱湯。「江先生和平常一樣,就愛說一些賣古董的事情
。」
「我很喜歡客廳的鐘,」他說,一面挑掉蔬菜盅裡的茄子。「現在應該也還不到要把它賣
掉的地步。」江少棠說得誠懇,然而此際他的腦袋裡充滿醬汁杏鮑菇與飯的協奏,壓根沒
有交易的事,客廳的鐘無論在現實,或在他心中,都是穩固不移的。
黃滿香沒有回話,她無權談論經濟狀況,僅能提供一些市井小民的建議,兼打理
內務,做一頓齒頰留香的菜餚。她把重新沸騰的雞湯端上桌,才發覺江少棠正盯著她,手
邊杯盤俱空。
「怎麼了,還要再吃一點嗎?」
「阿姨,你上次說你女兒上國中了是嗎?」
黃滿香點點頭,暗自鬆一口氣,這才是青春期的男孩應該關心的事。
江少棠接過她手中的湯勺和碗,催促道:「現在要八點了,你還是趕快回家吧,國一跟小
朋友沒兩樣。」
她一時語塞,不忘取回湯勺。「沒關係,阿姨在這邊陪你吃完飯。」
「我吃完了。」江少棠終究自己盛了一碗湯,安坐啜飲。「喝湯不用陪,碗我可以洗。」
他話音剛落,黃滿香就捲走桌上的碗盤,洗得乾乾淨淨,基於某種無由的反抗心
。
江少棠沉默地喝完湯,再續一碗。「阿姨,你還是快點回家,你女兒比我需要你。」
他的話不無道理,黃滿香內心隱隱起風,颳出上次女兒鬧彆扭的模樣,連帶一些
丈夫是否又買速食草草解決晚餐、女兒棄作業瘋玩手機的猜想,也滾成一坨乾草團,雖不
惹眼,可始終在背景裡來回滾動,引走部分注意力,她擦桌子的手焦躁起來。
「氣象預報說等下會下雨,你不是騎車來的嗎?要不要趕快回家?」
她瞄了一眼手機畫面,氣象預報指出稍後降雨機率高達百分之八十,黃滿香見還
有百分之二十的機會,頓時賭徒心態發作,剛要反駁,便嗅到空氣略帶潮溼的氣味,預報
更像千真萬確,江少棠滿面無辜與關心,黃滿香只覺出幾許計謀得逞的味道。
拉鋸半晌,江少棠好不容易送走阿姨,大門的電子鎖輕快作響,門上三道穩固的
鎖接連扣緊。他確認過門窗安全無虞,和衣大字躺下,客廳的淺米色地毯相當柔軟,他的
胃充實而溫暖,空調溫度宜人。
他翻過身,恰與電視櫃裡的幾排唱片打了照面,那是爸媽的收藏,多半是經典作
品如披頭四、皇后合唱團等,電視櫃上還有黑膠唱片機。從前的午後,有時纏繞著日光和
音樂。
江少棠眼下沒有聽音樂的雅興,滿室寂靜和血糖上升害他昏昏欲睡,他閉上雙眼
,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古董座鐘的滴答聲,一如既往,吐納之間有秒針踅過,越走越真切
,指針的腳印遂成為私有領土標記,讓人分不清是否已身在鐘裡。
他知道那座鐘在客廳落了根,執意數算他家的時間流逝,十年前如此,十年後或
許亦然。
他必須好努力才能克制住砸壞它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