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
※努力寫得很恐怖但好像一點也不恐怖(哭)
※各種私設
這真是一場災難。第二在青苔上滑倒的徐葦廷,躺在地上這麼想著。他看著藍天白雲,天
空藍得不可思議,這不是都市能看見的美好。雲則白得像朵棉花,即使物理知識讓他知道
不可能,但徐葦廷還是忍不住幻想了一下躺在軟綿綿的雲上,而不是嗑在突起的小石子,
被撞的後腦杓還隱隱發痛。
正當他茫然地看著天空幻想時,耳邊傳來腳步聲,他還沒意識到這是人的腳步聲,半瞇的
眼睛就被一張俊美的臉闖入,令他有一瞬間窒息。
「……!」太過震驚的緣故,他張大的嘴巴並沒有發出聲音。
反而是臉的主人——方季陽先說話:「你沒事吧?」聲音沒有一絲慌張,只是微微蹙眉,
伸出的手沒有等他回應,直接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扶起來。
方季陽的手指真冷。徐葦廷恍恍惚惚地想。
「……小陽?」
方季陽的動作頓了頓,拂過他的臉,在確認他臉上有沒有傷口,狀似親密。他「嗯」了一
聲,低頭去檢查他破皮的膝蓋、扭到的腳踝,還有腫起的後腦杓,臉色越來越暗。
他們其實是青梅竹馬,一直到國中的時候都是在鄉下一起長大的。他們的父母都很忙,由
鄉下的祖父母扶養長大,但國中二年級那年,方季陽卻莫名其妙地轉學了。他隱約記得是
戶口遷到了大都市,說是為了升學。
記憶很模糊,但方季陽身上的味道卻還是這麼熟悉。他吸了吸鼻子,方季陽正確定他腦袋
沒有其他傷口,把這顆摔暈的腦袋看得幾乎要禿,絲毫沒注意到徐葦廷堪稱變態的小動作
。
方季陽身上有股味道,不臭,反而很香,但不是花香,是淡淡的草藥味。
「小廷、小廷。」方季陽叫了他幾聲,神情越發緊張。
他回過神,「什、什麼事?」
方季陽問,「頭痛?想吐嗎?」
他連忙說,「不、沒事,只是摔了一下。」他摸了摸後腦杓,「腫了一個小包……」
方季陽不放心,他卻掙扎地想要站起來。誰知道正想撐起身子,腳腕卻閃過了無法忍受的
痛。
「嘶!」
方季陽連忙蹲下來看,皺眉,「腫起來了。」
徐葦廷含著眼淚,左腳腳腕的疼痛讓他只能靠著方季陽身上,由此勉強支撐住自己。
「對不起……」徐葦廷滿懷歉意,為自己給方季陽添麻煩感到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方季陽皺眉,看起來很不開心,「上來吧。」他蹲下,高中生的背還
不算寬,但對徐葦廷來說也足夠了厚實了。
「但是……」
「快點。」方季陽頭也不回地說。
徐葦廷因為方季陽口吻中假裝的不耐,嚇得連忙趴上去。方季陽沒有費多大的力氣便站了
起來,好像很輕鬆的樣子。方季陽的步伐很穩,揹著徐葦廷走在樹蔭之下,下午的太陽很
烈。耳邊則傳來小溪的聲音,正是這溪流的濕潤滋生了青苔,方才渾渾噩噩地想去喝完水
的徐葦廷,才會摔個狗吃屎。
「你覺得,大家會找到我們嗎……」徐葦廷小聲地問,手輕輕地按在方季陽的肩膀上。
「不知道。」方季陽說,聲音卻沒有一絲慌張,「我的手機沒有訊號。」
徐葦廷滿臉憂愁,小聲地說,「我沒有帶手機……」
這是他們高中的露營活動,一年級生每年都會在這座山進行露營。露營之前老師還告誡他
們千萬不能亂跑,半警告半恐嚇地說:山是很危險的。他瞥了眼聳立的樹木,這裡被稱作
森林都不奇怪。都怪他,他只是想來裝個水煮湯,誰知道沒找到山坡上的水源,反而腳一
滑摔了下去,歪打著正著地覓得小溪,但也找不到回去了路。
他在這個森林已經走了很久,徐葦廷沒有帶上手機,連背包也放在原處,若不是碰到這個
小溪,他怕是會先渴死。
「小陽,」徐葦廷問,「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來找水,腳滑就摔下來了。你呢?」遇到同
伴的感覺很棒,尤其對方又是自己從出生就認識的青梅竹馬,儘管中間有小小的斷層,他
們還是在這個大都市的高中重逢了。
方季陽沉默了一下才說,「我來找你。」
「找、找我?」徐葦廷太過驚訝,竟然結巴了。
他是上了高中與父母同住後,才被告知方季陽也考上了同個高中。但方季陽從未聯絡過他
,他則記不清當初為什麼方季陽會突然轉學,青春期的回憶模糊得不可思議,所以他也沒
有主動去接近曾經的青梅竹馬,只能從年級成績榜、運動會等活動中窺得方季陽的點滴。
方季陽太過耀眼,不管是榜單還是頒獎典禮都有他的身影。
方季陽抽高了很多,但變得不愛笑,話有點少,老師時常稱讚他很穩重,有著同齡人沒有
的成熟,只有青梅竹馬的他會在心裡默默地懷念那個常笑的男孩。
許葦廷其實偷偷喜歡著方季陽,不過因為性別相同的緣故,他意識到的瞬間,便決定把這
個秘密帶進棺材。
「嗯。」方季陽又隔了一下子才說,「你不見了,所以我來找你。」
徐葦廷愣了一下才感動地脫口而出,「小陽,你還記得我?」
方季陽回頭,露出了堪稱荒謬的表情。
徐葦廷繼續感動地說:「我以為你忘記我了,畢竟你國中的時候突然轉走啊!」
方季陽停頓了一會才問,「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啊!」徐葦廷差點手舞足蹈,上半身緊緊地貼著方季陽的背,臉親暱地靠近
,「我們以前常常跑去山上玩!你還記得嗎?」
方季陽的表情變得非常微妙,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記得。」說完便轉回頭,徐葦廷忽然
碰了一鼻子的灰,連忙也閉上了嘴。沒想到方季陽忽然又問道,聲音遲疑:「……你記得
去山上玩的事?」
「我們……不是沒事就會跑去山上玩嗎?」徐葦廷小心地說,「你奶奶總是交代我們傍晚
之前回來。」
方季陽「嗯」了一聲,徐葦廷也摸不清頭緒,兩個人又陷入了奇怪的沉默。正當他想著要
怎麼打破這份尷尬時,徐葦廷忽然感覺到什麼,在方季陽身上抖了一下——那是一種從腳
底涼到頭頂的電流,刺激得他頭皮發麻。
「怎麼了?」方季陽很快地問,馬上停下了腳步。
徐葦廷有個祕密,那就是他能「感應」到鬼怪。他隱約記得小時候好像看得見,但長大之
後大人說「天眼」被關上了,只能隱隱約約地感覺。
他此時感受到不善的視線。徐葦廷顫抖地說:「我、我們停下來……」
方季陽停下後連忙把人放下。抱著發抖的他,方季陽沒有說話卻無聲地哄著他,直到他不
再顫抖。
徐葦廷擠出聲音:「……我們……是不是走過這裡?」
方季陽抬頭看了一下,皺眉道,「我分不清楚方向,你確定嗎?」
徐葦廷抓著方季陽的手臂,勉強自己冷靜下來,整個人都顯得虛弱:「我不確定……你有
帶手機?」
「有。但是沒有訊號。」
徐葦廷抓起小石子往旁邊的樹幹劃了兩下,打了一個叉叉,然後又用方季陽的手機在周遭
拍了幾張照片。雖然這裡景色大多相似,但還是死馬當活馬醫,希望這些照片可以當做等
等的對照。
方季陽原本還想要背起他,但徐葦廷卻覺得越來越不舒服,小聲地問:「我怕。我可以跟
你一起走嗎?」
方季陽點了點頭,他們就像小時候一樣牽著手,慢慢地走在小溪旁邊。出乎意料的是,他
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大抵是小時候就甚是親密,現在又精神緊繃,他們只能互相依靠。
徐葦廷知道山總有許多不能解釋的東西,他能感覺到,有些東西是不帶善意的。
他們又走了一下,徐葦廷對於時間的流失逐漸沒了感覺,只能從方季陽的手機時間判斷他
們約莫走了三十分鐘。
遠遠地,他看見樹幹上有個叉叉的標誌,正想開口告訴方季陽,聲音卻在走近之後硬生生
地卡在喉嚨。
因為那個叉叉之下,竟然還有數不盡的叉叉,越是往下,越是深刻地刻在樹幹上,最後一
筆看起來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叉叉深深地陷在木屑裡,甚至連地上的濕土都留下了痕跡
。
地上還有著奇怪的掌印。
徐葦廷又感覺到那股電流,整個人都僵住了。
視線,從森林深處傳來。
「……這、這應該不是我們剛才劃的吧……」
方季陽捏緊他的手,不讓他靠近那棵刻滿叉叉的樹。
徐葦廷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便和方季陽要了手機,想要確定方才的照片是否和這裡相似。
但方季陽看起來很遲疑,有神的眼睛盯著他,不知道在考慮什麼。
「小陽?」
方季陽拿出手機,逕自地自己檢查。前幾張都還是徐葦廷拍的照片,樹木、小溪,濕軟的
泥土,青苔,還有飛過的瓢蟲等等。先不論小溪上模糊的光點,方季陽的手機莫名其妙地
又出現了好幾張照片,畫面模糊,看起來就像是抓著手機不小心按到一樣。他一張張地滑
過,有閃過的黑色、不知道是誰的肉色,模糊的眼睛,然後看見了兩個人的背影,正友好
地牽著手——這個一直放在自己口袋的手機,竟然出現了徐葦廷和方季陽兩人完整的背影
,就像是某個人趴在地上偷拍的一樣。
最後是一張照片上是咧開的嘴,牙齒密密麻麻地嵌著,怎麼看都不是人類的口腔,好像正
在大笑一樣。
方季陽冷靜地刪掉了所有照片。
「小陽?」
「我們迷路了。」方季陽很快地說。
「那個、照片……」
方季陽看著他,眨也不眨,徐葦廷很快就意識到,大概是照片也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東西。
他蒼白了臉,方季陽卻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
「沒事,」方季陽說,「我在。」
「小、小陽,」徐葦廷怕的連話都說不清楚,「山、山上是不是有……」
徐葦廷正想說魑魅魍魎、鬼怪等,但方季陽卻臉色一變,捂住他的嘴巴。
「別說。」方季陽輕聲地說,但手的力道很強硬。
「唔、唔唔……」徐葦廷漲紅了臉。
方季陽捏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我相信『那些』,」他咬字很重,「所以不要說,在山
上不能說這些。」
徐葦廷紅著臉不停地點頭,心跳很快,不過這次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他們過近的距離。
「今天先在這裡紮營吧。」
「咦?」
回過神,竟然已經傍晚了。
傍晚。徐葦廷記得方季陽的奶奶總是告誡他們,千萬、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傍晚之後在山
裡逗留。那個傳統的奶奶總是幽幽地說:晚上的山是很可怕的。
徐葦廷整個人都僵了,牙關打顫。那個從森林深處傳來的視線,似乎正不懷好意。
「但、但是……」
方季陽嚴肅地說,「太陽下山之後繼續走會更危險。」
徐葦廷知道方季陽的話沒錯,於是便沉默了。這是一個前進也不是,退後也不對的處境。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方季陽又捏了他的手,這次力道大了些,徐葦廷的手被包裹在方季陽的掌心,竟然稍微安
心了下來。
「我是來找你的,」方季陽說,「我一定會保護你。」
點點頭,看著被橘黃色的夕陽染上的方季陽,徐葦廷努力回想方才他們走過的路,心裡覺
得哪裡不對勁。時間就像被偷走一樣,方才還西掛的太陽,竟然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下
山了,好像有誰拚命地催促。
方季陽竟然帶上了露營包,打開後便開始紮營。徐葦廷很訝異,沒想到方季陽會帶上露營
包,就像是有預感他們會被困在山裡一樣。但方季陽只是淡淡地說:碰巧。
方季陽紮營的速度很快,動作俐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帳棚搭好的時候,太陽竟然恰好落
在山後,一絲的橘黃被這座山吞噬,方才方季陽的迅速就像是在跟太陽比賽一樣。
「進來。」方季陽說,沒有等他回應便把他拉近帳棚,然後牢牢地拉起拉鍊。
徐葦廷摔在方季陽身上,手腳都不會擺了,整個人像是煮熟的蝦子。
「千萬不要拉開拉鍊,天亮之前不要出去。」方季陽低聲地,這次唇還是貼在他耳邊,溫
熱的氣息讓他抖了一下。
「……好。」徐葦廷手腳並用從方季陽身上下來,但後者看起來完全不在意,只是反覆地
重複,聲音一直很低,好像在避免被誰聽見一樣。
徐葦廷隱隱地覺得方季陽好像對於「那些東西」有所了解,他正想開口問,方季陽卻對著
他搖頭,好像在說:不能說。
山裡不能說鬼神。
方季陽打開了手電筒,分了一點能量餅乾給徐葦廷。能量餅乾不怎麼好吃,吃也只是為了
填飽肚子。兩個人默默無語。半晌之後,徐葦廷沒有太在意剛才方季陽的話,正想去小溪
裝點水喝,卻被方季陽緊緊地拉住手。
「記得我剛剛說了什麼?」方季陽很緊繃,眉毛深深地擰著。
徐葦廷嚇到了,「對、對不起……」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方季陽閃過了狼狽,稍稍放開了徐葦廷的手,軟下聲音道:「熬過晚
上就好。」
他連忙點頭。
方季陽還是不放心,一直瞅著他,幾次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麼,最後都陷入沉默,唯獨拉
著他的手還不放。
「我不會出去的。」徐葦廷輕輕地說。
方季陽點了點頭。
兩個人陷入奇怪的沉默,徐葦廷覺得被方季陽觸碰的部位都麻了,與方才因為恐懼不同,
這次是因為喜歡——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徐葦廷羞愧的臉都抬不起來。
方季陽看了眼帳棚出入口的方向,臉色一沉,徐葦廷正想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但卻被方
季陽扯了一下,他對方季陽投向困惑的眼神,沒機會看見不知何時佇立在帳棚外的人影。
咳了一聲,方季陽狀似不經意地說:「我沒想到你也考到這所高中。」
對於方季陽突如其來且略微僵硬的閒聊,徐葦廷眨了眨眼說,「考上了……唔,我爸媽一
直希望我能在這裡念高中。」
「……嗯。」
「你呢?」
「考上了。」也是。沒有考上也不會在這裡。徐葦廷心想。
他又問,「你當初為什麼要轉學?」
方季陽的臉閃過什麼,看起來竟有點狼狽。
徐葦廷見到方季陽的為難,逕自地接了下去:「啊、對,升學……」他的口吻很僵硬,「
畢竟還是這裡的國中資源多吧。哈哈哈、哈哈哈……」
方季陽只能點頭。徐葦廷覺得自己問了蠢問題,好像在責備方季陽一樣,兩個人再次沉默
,氣氛略微低迷,徐葦廷很挫敗。
正當徐葦廷懊惱於自己的不會聊天時,忽然感覺到額頭有什麼撫過,抬起頭的時候,方季
陽正撥開他的瀏海,那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看起來很不經意,眼神卻柔軟得讓徐葦廷都
張大了嘴。
「頭髮還是這麼亂。」方季陽說。
「……」徐葦廷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口。
「從以前就是這樣。」方季陽淡淡地道。
徐葦廷一直都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小時候不是東髒一塊西髒一塊,就是臉上一整天黏
著食物碎屑。方季陽總是隨身帶著手帕,時不時地他擦擦臉、手,偶爾替他整理頭髮。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自己才會在青春期時意識到喜歡方季陽吧……徐葦廷流下了異男
忘的眼淚。
原本僵硬的氣氛緩和了不少,兩個人斷斷續續地聊起小時候的回憶:夏天冰涼的西瓜、陰
涼的山裡,他們甚至在山上建起屬於兩人的祕密基地,暑假的時候總是窩在那裡,打打遊
戲、看看漫畫,但絕對會遵守在傍晚前下山的約定——徐葦廷不禁回想,即使他耍賴慫恿
方季陽,方季陽也會堅持。
好像、只有那麼一次……那天是他的生日,他想要看螢火蟲,拉著方季陽窩在秘密基地。
他們看見了點點亮光,好不漂亮……然後……然後呢?他已經忘記當時兩人有沒有被大人
狠狠地責備。
這段回憶好像被挖空,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他們聊了很久,迷迷糊糊地,徐葦廷打了個喝欠,方季陽讓他躺下,關掉手電筒之後,便
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兩人身上。然後就像是小時候那樣,他們的手緊緊的握著。方季陽原
本想抱著他、這樣便能順理成章地將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懷裡,但想了想,他還是在徐葦廷
沒看見的黑暗中幾番掙扎,最後敗給理性放棄了。
與此同時,帳棚外的人影已經消失了。
#
他夢見了過去。他與方季陽正坐在秘密基地,那只是個用布幕搭起的偽帳棚,入口甚至沒
有遮蔽物。
那天他耍賴地要方季陽留下來陪他,這次無論方季陽怎麼堅持,他都賴在地上,怎麼樣也
不願意起來。小學的時候方季陽還能拖著他下山,但他們即升上國中二年級,方季陽做不
到扛起他就走。那個時候他們的身高差還不顯著,威脅要丟下他他也不怕,他打定主意就
是要看螢火蟲。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用這個理由成功說服了方季陽。
方季陽還是很不安心,死死地抓著他的手,整個人都很緊繃。他還笑說:怎麼,小陽你怕
——他還沒說出「鬼」這個字,方季陽已經狠狠地打斷他。
這是方季陽第一次對他這麼兇,他覺得委屈。生日在暑假已經夠委屈了,方季陽的態度讓
他更受傷,整個人悶悶不樂。方季陽注意到了,又軟下聲音去哄他。
方季陽說:別怕,我會保護你。
保護?為什麼?在山上有誰會傷害他嗎?
不知道是幾點的時候,夜晚降臨,帶上了模糊的不安,周遭開始出現光點。他興奮地喊:
是螢火蟲!方季陽也被虜獲了,喃喃地說:好漂亮。
他們終究只是個孩子,不過十三、四歲的他們手舞足蹈,甚至跑出了秘密基地。方季陽遠
遠地喊:不要離我太遠。
但他卻追著某個光點,跑著跑著,直到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回過神時,他才意識到方季陽不在這裡,而他追逐的光點也突兀地在他眼前消失。
四周一片寂靜。
「小陽?」他的聲音在顫抖。
他一直以為自己小學之後便看不見鬼怪,原因是自然而然的「長大了」,但那時的記憶卻
叫囂著: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虛握的掌心沒有他恍如失去理智般追逐的光點,抬起頭,他看見照理來說不該在自己前方
的方季陽,而他正背對著自己。
「小……陽?」
「方季陽」直挺挺地站著,他說不清楚這是怎麼樣的恐懼,前面的身影還是這麼熟悉:柔
軟的髮絲、白皙的後頸,剛進入青春期還略微單薄的身子,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這是方
季陽。
但他知道那不是方季陽。
因為「方季陽」的雙腳竟然深深地插在土裡,泥土甚至淹沒到他的小腿。
這絕對不是他印象中的小陽。
忽然地,「方季陽」像是傾斜的天平,肩膀不自然地歪著。藉著這樣的動作,「方季陽」
緩緩地從土裡抽出自己的右腳、然後是左腳。
眼前的人,竟然是以腳背觸地的姿勢站立著,腳扭曲得怎麼看都不是人類,腳腕被凹得骨
頭外露。
逃跑。必須逃走——他的腦內只有這個想法。
「方季陽」的肩膀越聳越高,腦袋慢慢地往後轉,但身體卻沒有動,只有那顆腦袋一百八
十度地往後轉。
咖啦咖啦、咖啦咖啦,脖子發出了被扭斷的聲音。
他的尖叫卡在喉嚨,「方季陽」背對著他,露出了整張發青的臉,咧開嘴對著他笑。
「小……嘻嘻……翔……嘻嘻……嘻嘻……小……翔……」
「方季陽」的嘴巴一開一闔,嘴巴咧到耳根子,好像能一口生吞他一樣,聲音非常奇怪,
尖尖細細。
下一秒,「方季陽」就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向他撲來。
記憶就在這裡斷裂了。
「啊!」徐葦廷睜開了眼睛,尖叫又卡在喉嚨。「呼呼、呼呼……」冷汗浸濕了他的運動
服,蓋在身上的外套隨著他的胸膛起伏。
是、是夢……?
後腦還微微發涼,他的嘴張著,大力大力地吸氣,好像即將窒息一樣。
為、為什麼……?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事……這是真的嗎?還是只是在作夢呢……還是……
他下意識地握緊手,想要感受那個裹住自己的掌心,誰知道他什麼也沒摸到。轉過頭,他
發現帳棚內沒有其他人。
「小陽……?」
他坐了起來,帳棚內還是一片黑暗,除了他的呼吸聲以外,什麼也沒有。
「小陽?」他又低聲地喊了一聲,但誰也沒有回他。
涼意從腳底爬上,勾起了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被丟下的恐怖攫住了他,這令他心臟加快、手腳發軟。
他看向帳棚外,緊緊拉起的帳棚外竟然有個人影。那個人影直挺挺地站著,他拼了命捂住
嘴巴才忍住沒有尖叫出聲。藉著月光,他能看見外面的人影,同樣的,外面的人影也一定
能看見坐起的他。
「小廷?」外面的人輕輕地喊著。
他咬著唇,幾乎咬出血。
「小廷,」那個人飛快地說,「我們快走。」
什麼?
外面的人低聲地又道:「有東西來了。」
東西?他想起森林深處的視線,那個視線感覺更重了,這次滿懷惡意。
「快點!」
急促的聲音讓他抖了一下,外面的人已經蹲了下來,肩膀微微聳著,似乎很焦急。
他沒忍住發出了聲音,「但、但是……」
「快點!」外面的人忽然拔高音調,「來了!快!」
咖啦咖啦、咖啦拉啦……像是骨頭互相摩擦的聲音,彷彿一邊組裝一邊靠近,夾雜著肉摩
擦泥土的聲響,噗哧噗哧,腥臭味越來越重。
「快!」外面的方季陽好像看見了什麼,聲音變得驚恐,但卻還是沒有拋下他。
腦袋變得很混亂,五感鈍化,甚至無法注意自己是不是還在呼吸。
「快!」
牙一咬,他拉開了帳棚,等著他的是方季陽的背。方季陽低著頭,等著手腳發軟的他爬上
去。徐葦廷方抓住方季陽的肩膀,他的手一拖,揹著徐葦廷就跑。
徐葦廷的腦袋很混亂,只能在因為奔跑而起伏的背後努力喘氣,脖子好像被掐住,怎麼樣
都吸不進空氣,只能嘶嘶地吸著,耳邊卻矛盾地被夜晚的冷風搔刮。
「小、小陽……」他一邊喘一邊喊,恐懼地抓著方季陽的肩膀,眼淚打溼背後的布料。
「怎麼了?」方季陽的聲音很溫柔,「小廷。」
他顫抖著手,手指幾乎陷在方季陽的肉裡。「我……怕……我好怕……小陽……」
「怎麼了?小廷。」方季陽的聲音依然柔軟。
他想起今天看見的雲朵,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深深陷在柔軟的雲朵裡,怎麼樣都無法掙脫。
可能是方季陽溫柔的嗓音,也可能是逐漸捏痛自己大腿的手。
「我作了……惡夢……」他開始激烈地啜泣,不這麼做的話,他會無法吸進氧氣。「夢到
了小時候……」
「夢到了什麼?」方季陽輕輕地問,揹著他的速度放緩了些。
「螢……火蟲……我們在看螢火蟲……」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小陽,對不起……是我
太任性了……」
「你碰到了什麼?」
徐葦廷幾乎絕望,「我去追……螢火蟲……然後……我看到了小陽……」
方季陽已經停了下來,卻沒有轉過頭,聲音模糊地傳來:「『我』怎麼了嗎?」
「小陽……假的小陽……假裝是小陽的……」他還是沒敢把「鬼」說出口,牙關打顫,「
轉過頭……好可怕……好可怕……」
「轉過頭?」
「對……用腳背站著……身體沒有動……頭卻往後轉……」
徐葦廷似乎感覺到了起伏,就像是方季陽踮了一下腳尖,低頭一看,「方季陽」已經腳背
著地,腳腕的地方露出森森的白骨。
「……這……樣……」「方季陽」的聲音變得很奇怪,好像是非常勉強才發出聲音,卻帶
著突兀的笑意。
徐葦廷知道不可以,但還是機械性地抬起頭。
咖、咖、咖,好像是骨頭斷掉的聲音,「方季陽」一點一點地轉過腦袋,揹著他的身體卻
沒有動,肩膀已經聳得夾住了一百八十度往後轉的腦袋。
「方季陽」就如記憶那樣咧開了嘴,牙齒裸露,周圍的肉腐敗得很嚴重,眼睛因為張嘴大
笑而被擠壓著,細細的眼好像要瞪出眼珠子,陰森森地瞅著他,密密麻麻的牙齒不停地磨
,口水一直流下,啪搭啪搭。
「是……這……樣……嗎……」「方季陽」格格地笑問。
徐葦廷尖叫,但完全無法吸到空氣的痛苦,還是讓他的尖叫卡在喉嚨,眼前恐怖的笑容隨
著他的喉嚨灼燒而逐漸模糊。
他想,他大概要死了。
#
——滾開!
耳邊傳來咆哮聲,劃破了魑魅魍魎的迷惑。
徐葦廷尖叫出聲,灼燒感和突然嗆進肺部的氧氣,讓他的尖叫破碎而又淒慘。
睜開眼睛,他看見方季陽削尖的下巴,徐葦廷嚇得去推,但壓在他身上的人卻死死地按著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真的」方季陽。
「……小……陽?小陽!」他瞪大眼睛,手腳還沒什麼力氣,只能任由他抱著自己。
方季陽的力道失去控制地按著他,好像想就這樣揉進自己身體裡一樣,但眼睛卻發狂似地
瞪著前方。徐葦廷費力地扭頭去看,差點又尖叫出聲。
小溪中間,竟然這個一個人形,肩膀聳高,腦袋歪著,身體一點一點地起伏,好像正雀躍
地踮腳一樣。
人形與方才夢裡的「方季陽」相似,但肉卻腐爛著,一片一片地掉落。
「滾……開……」方季陽的聲音很低,低得比往常都還要低,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一
樣。貼著青梅竹馬的胸膛,徐葦廷還能感覺到胸膛的共鳴。
就像是野獸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想。
小溪中的人看起來像在哭也像在笑,踮腳的幅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徐葦廷
發現這不是錯覺,按著自己的人似乎在發燙,體溫越來越高,聲音也越來越低,一直咆哮
著,直到徐葦廷徹底聽不懂他在喊什麼。
徐葦廷掙扎地抬起腦袋,方季陽的胸口浮現了花紋,黑黑紅紅,從胸口蔓延到頸子,甚至
到了臉頰。
「小陽!」
方季陽似乎頓了一下,小溪中的「人」發出了悲鳴。
徐葦廷覺得自己被失調的電熱毯緊緊裹著,幾乎燙人的溫度卻沒讓他恐懼,他現在只在乎
瞳孔混濁方季陽。他看見方季陽咧開了嘴,像是威嚇的狼,犬齒長了些,彷彿野獸的獠牙
。
方季陽忽然爆出低吼:「滾!」
徐葦廷不覺得耳膜疼痛,卻覺得咆哮在整座山裡共鳴著,彷彿內臟也隨之震動一樣,四肢
百駭骸都得臣服。有一瞬間他動彈不得,只能圓睜著眼睛,驚愕地看著方季陽。
耳邊傳來細微的悲鳴,然後是好幾聲「咻咻」的聲音,無論是小溪中的「人」、還是森林
深處虎視眈眈的視線,都在瞬間消失,像是夾著尾巴逃離那樣。
一片寂靜之後,彷彿耳邊的紗被撩開,徐葦廷一點一點地拾回屬於山中夜晚的聲音:風拂
過枝葉的聲音,然後是蟬鳴、溪水沖刷石子的聲響。
唧唧唧、唧唧唧,沙沙沙、沙沙沙,唰唰唰……唰唰唰……
沙沙沙、沙沙沙……
罩著他的熱度降了下去,環抱著他的手還死死地圈著他。
徐葦廷伸出手,努力地抱住微微發抖的方季陽。
「小陽。」他輕輕地喊。
方季陽抖了一下,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骨頭的悲鳴,但徐葦廷卻只是
更努力地勾住他的臂膀,就像是溺斃的人,而方季陽是他唯一的浮木。
「小陽。沒、沒事了……沒事了……」他的聲音還在顫抖,牙關一下一下地碰撞,若不是
方季陽抱著他,他大概已經癱軟在地。他現在僅有的力量,都拿來回抱顫抖的青梅竹馬,
發抖的方季陽讓他心疼得忘記恐懼。
方季陽的臉埋在他的頸間,半抱著徐葦廷。兩個人的姿勢很怪,但誰也不願意放手。
「沒事了、沒事了……」徐葦廷一直說,說給方季陽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方季陽說了些什麼,徐葦廷一開始沒有聽清楚,直到方季陽近乎呢喃地貼著自己的耳朵,
他才在麻癢中聽清。
「不要討厭我。」方季陽顫抖的唇彷彿親吻他的耳際,失神般地重複。
不要討厭我、不要討厭我、不要討厭我,小廷。
不要恐懼我。
不要怕我。
徐葦廷眼眶一熱,與國中時期的記憶重疊,因為恐懼而被封印的記憶終於又被想起來了。
那時,背對著他的「方季陽」撲向自己,他則被趕來的方季陽從後面抱住,那時的方季陽
第一次壓抑不住「兇神」的煞氣,咆哮地吼「離小廷遠一點」。
十四歲的他被嚇壞了,而以奇怪姿勢的趴爬的「方季陽」在咆哮的瞬間,像是被炸開的肉
團子,悲鳴只有一瞬,肉塊橫飛,落在草地上的塊狀還微微起伏,彷彿有一隻無形的爪子
撕開了它。徐葦廷崩潰地哭,誰也不認得,只是喊著「好可怕」、「不要」。
記憶是在熟悉的線香中平復,方季陽奶奶佈滿皺折的臉讓他覺得心安,七魂六魄也歸回肉
體。他終於停止了哭嗝,黎明的陽光讓他昏昏沉沉。
方季陽的奶奶說,小廷被驚到了,魂魄丟了些,是山神幫忙找回來的。奶奶把他的「天眼
」暫時關閉了,溫柔地拍著喃喃「好可怕」的他。
那陣子徐葦廷都很虛弱,時常心不在焉,也因為恐懼遺忘記了那非現實的夜晚。方季陽說
,奶奶私底下告訴他,一方面是被驚到,一方面是因為他的煞氣,徐葦廷有好一陣子都是
渾渾噩噩的。說到此,方季陽一直輕聲地說「對不起」。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對「
傷害徐葦廷」這件事感到萬分恐懼,父母知道了,便同意他轉學。
「兇神」,據說是他們家代代相傳、類似詛咒的東西。兇神是古時候被崇拜的邪神,又兇
又煞,保佑村子不被外村欺負,但煞氣過重、祭祀困難,隨著時代改變而被遺忘,虛弱的
兇神震怒,對村子的後代下了詛咒,自此,其後代子嗣偶爾會有出生便帶有神祇煞氣的孩
子。
方季陽就是其中一個。
徐葦廷緊緊地抱著他,胸膛貼著胸口,方季陽方才浮現的花紋已經一點一滴地褪下。那是
為了壓抑煞氣而刺的鬼神,每每方季陽壓制不住煞氣時,鎮壓的花紋便會出現,與他與生
俱來的煞氣相抗衡。
「我不怕你,小陽。」
方季陽還是垂著腦袋,動也不動。
徐葦廷一次又一次地撫著青梅竹馬柔軟的髮絲,聲音放軟,說得很慢:「我怎麼會討厭你
,小陽。」他輕輕地說,「我喜歡你很久了。」
他感覺到方季陽動了一下,頸間傳來溫熱,他似乎被吻了一下。方季陽抬起頭,稍微拉開
兩人的距離,眼簾還半垂著。
「我喜歡你,小陽。」徐葦廷又說了一次,神情認真,臉頰發燙,「所以,我絕對不會討
厭你的。」宛如宣示。
方季陽的動作很慢,犬齒還有點尖,似乎在確認他有沒有說謊,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摸著他
的眼皮、鼻尖、耳垂,最後停在他的下唇。手指施力,徐葦廷順從地微張了嘴,看著方季
陽伸出舌頭,眼睛帶霧。
腦袋一片空白之際,方季陽已經把舌頭伸了進來,反覆舔著他的牙齦、上顎,他不敢掙扎
,舌頭被吸吮,唾液流了下來。
放開徐葦廷之後,方季陽甚至舔了舔嘴唇,彷彿意猶未盡。
方季陽輕輕地勾起嘴角,還是那副穩重的樣子。他溫柔地說出和氣質不符的話:「我不相
信。」
「你相信就好……咦?」
徐葦廷感覺自己被摟得更緊。
「小廷,你討厭我嗎?」
他結結巴巴地回:「不、不……我、我喜歡小陽啊……」
方季陽似乎很開心,冷冷淡淡的臉被不明顯的喜悅籠罩,那早熟卻頗有距離感的尖銳被磨
平。
「我不相信。」
……咦?咦?咦咦?
「我不相信,小廷。」方季陽的聲音似乎在哄他,又像在哄騙。
他呆了很久,腦筋終於急轉彎。轉過彎後,徐葦廷的臉又更紅了。方季陽還等著他,眼神
溫柔得一點也不像他口中的「我不相信」。
過了彷彿有五分鐘之久,徐葦廷閉上眼睛,戰戰兢兢地將吻印在方季陽的嘴角,青澀的不
像是方才口腔被掠奪的人。
方季陽彷彿嘆息,又長又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徐葦廷又感覺到與方才類似的熱度。如
果他有餘裕分神,他會看見方季陽的胸口又浮現了花紋,不過這次並不是為了威嚇。
方季陽緩緩地說:「我也喜歡你,小廷。」
這是個失而復得、如釋重負的告白。
此時,天微微亮起,天空泛起了一層魚肚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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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帶有恐怖元素的東西,手癢迅速寫了這篇
寫作時習慣腦海先想像畫面,所以寫的時候滿害怕的,但寫完之後重看一次就覺得一點也
不可怕……希望大家喜歡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