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Shot（下）
艾力克斯一臉不解，羅超智苦笑道：『艾力克斯，還記得嗎，我不是為了得到情資才跟你成為朋友的。』
羅超智過去擔任過的職務中，雖然不會明寫出來，但都帶著情報蒐集的色彩。負責涉外事務的他，「掌握外僑在台動態」是理所當然的責任，但這可不是路上隨便找個外國人問句「食飽未」就能解決的事情。
像艾力克斯這種被派來擔任駐台機構職員的外籍人士，是獲取機構內部情資的重要管道，非常有接近的價值。可是，羅超智已經厭倦了無法把朋友當成純粹的朋友這種生活，在認識艾力克斯之前，他就已經接受分局長的舉薦去考了所長班。雖說警察工作總離不開情資——當了所長，為了維持轄內治安平穩、機先預判狀況，怎麼會不需要情資？但工作性質不同，轉換跑道之後，他不再需要偽裝自己真正的目的之後接近對方，獲取情資。
認識沒多久，艾力克斯那熱情好客的夫人便在家宴請了幾位剛認識的台灣人。羅超智很喜歡艾力克斯和吉達，他希望能擁有真正的朋友，因此老實地對艾力克斯說，很快他就不是警局對外的窗口了，委婉地請他們衡量是否要把時間花在他身上。艾力克斯和吉達的結論是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於是打從一開始就說好了，他們之間的友誼，不需要涉及任何情資收集或交換。
而那個艾薩克－－如果他不是艾力克斯的朋友，也不是單純的觀光客或商務人士，而是艾力克斯因為工作而必須有所聯繫的對象，那麼他就與米國政府脫不了關係，甚至直接代表A唉T內部的消息。
如果得到這方面的情資，就算羅超智現在已經不負責涉外事務的蒐報了，他也不能不把情資傳遞給其他負責蒐報的人。那樣一來，就算事實並非如此，在他人看來，他羅超智就是沒有把人當成朋友，只把艾力克斯當成可以利用的布建對象而已。
避免這一切麻煩的最好方式，就是打從一開始便不要知道。
艾力克斯沉默了幾秒，羅超智抓住這空檔整理好情緒，游刃有餘地開起玩笑：『從你的反應看來，那個艾薩克身上的確藏了一件很重要的情資哦！錯過真是太可惜了。』
被逗笑之後，艾力克斯搖頭嘆了口氣，『雅各，你太謹慎了，我覺得你不需要顧慮那麼多。好吧，我們立場不同，我並不覺得那稱得上情資，但我相信你有你的想法。』
話鋒一轉，艾力克斯繼續說道：『老實說，我覺得這件事沒那麼複雜。放輕鬆，雅各，交個朋友不需要想那麼多。』
羅超智忍不住瞪了艾力克斯一眼，『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們一直要我去交朋友。』
『雅各，你值得一個機會。』艾力克斯說，『這次去紐約，不就是一個很棒的機會嗎？可以見到住在將近半個地球外的朋友！就像你說你會和高中同學以及學弟妹碰面一樣。』
『你想說的是艾薩克。』羅超智悶悶地說，『我們算是朋友嗎？』他不過是艾薩克「環遊世界」過程中一閃而逝的無名風景罷了。
『你們可以是。雅各，你知道，這由你決定。』
羅超智決定結束這個話題，『好吧，謝謝你，艾力克斯，我會考慮。對了，你嘗了我帶來的甜點了嗎？』
艾力克斯不再堅持，而是和羅超智一起轉身回到屋裡，『噢，雅各，你加了太多糖。那跟啤酒一點都不搭！』
『艾力克斯，你傷透了我的心。吉達，妳能幫我找幾個欣賞我的蛋糕的人嗎？』
吉達大笑，『噢，我可以幫你找到一整群！凱特她們在客廳玩橋牌。』
『橋牌！雅各，我們也去加入她們吧。』
那天的聚會在溫馨的氣氛中結束，然而直到已經搭上飛機的現在，他還是沒有回傳簡訊給艾薩克。他想，其實他是害怕，已經兩個月了，艾薩克可能早就忘了他是哪根蔥，此時再回訊息，豈不是騷擾。
經歷將近十五個小時的漫長飛行後，他們降落在約翰甘迺迪機場，林亮鐸打了個呵欠，「走吧，超智，你說會有人來接我們？」
「呃，不是我，是羽萱說的，我也是第一次來啊......」
羅超智和林亮鐸排著隊離開機艙，剛穿過空橋，便看見兩名顯然是在等人的外籍男子－－不，既然已經來到米國，該當外籍男子這個詞的，反而是羅超智跟林亮鐸兩人。
那兩名男子中，其中一位穿著紐約市警察局的制服，顯然是與他們這趟公務行程有關的人。另外一人則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胸前掛著識別證，打扮相當隨意，羅超智猜測他是位不需要穿制服的探員。
羅超智主動上前露出笑容，『嗨，我想我們就是你們在等的人。很高興見到你們，我是來自台灣首都警局的雅各，這位是亮。』
穿著制服的白人男子先做出反應，非常有親和力地笑了，伸出手來與羅超智和林亮鐸握手：『很高興見到你們，羅所長，林教官。我是紐約市警局的狄拉克巡佐，擔任你們這次行程的聯絡人。』
林亮鐸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往後站半步，他們早就說好了，由羅超智負責正式的進退應對。
羅超智行雲流水地說道：『感謝貴局提供的機會，我們非常期待參加這次的訓練。』
狄拉克巡佐回道：『我們非常歡迎你們的加入。』接著他介紹了身旁的探員：『這位是ICE的薩利納斯探員。』
他這麼一說，羅超智便明白了。他們還沒入境，狄拉克巡佐就算有公務在身，也不能擅自穿越國境，因此他需要移民及關稅局探員的協助。
一行人打過招呼、交換名片之後，羅超智還想跟薩利納斯探員多聊幾句——他是第一次遇上ICE的探員，可惜對方領著他們快速通過入境查驗關卡後便揮手道別。
羅超智語帶惋惜地對狄拉克巡佐說：『看來你們跟ICE的關係不錯？』
『ICE，FBI，DEA 我們都是執法人員，自然保持著友誼，儘管有時也有競爭關係。』狄拉克巡佐笑著說，『另外，也許你不相信，但我們跟軍方的關係也不錯，有些員警正在軍隊中支援。』
『我相信那是真的。我曾經去過洛杉磯市警局，那邊的朋友告訴過我員警上戰場的事。紐約市警局支援的人數多嗎？』洛杉磯市警局外牆上有一片紀念區，上頭掛的都是殉職員警的警徽，羅超智的朋友大衛告訴他，有些是支援軍隊然後在戰場上殉職的。
『以比例而言當然不算高，但他們都是很出色的員警。』狄拉克巡佐語氣不無驕傲。
『真希望我們有機會見見這些優秀的員警。』羅超智順著他的話說道。
『你們這次的行程會見到許多我們局裡的員警，或許會遇到一、兩個。』
『我很期待。』
說到這趟訪問及訓練行程的內容，他們的談話就多了幾分公事氣息－－不過這趟本來就是公務。領了行李，因為林亮鐸的親戚會來接機，所以將他們帶到入境大廳後，狄拉克巡佐的任務便算完成。
『那麼，雅各，亮，我們星期一早上見。』
揮手道別後，林亮鐸拿出手機連絡他夫人的表妹，羅超智也沒閒著，忙著跟家人及外事科的承辦學妹報平安。然而等羅超智處理完了，林亮鐸還慌慌張張地在確認位置。
他跟著環顧四周，標誌都是英文，商店裡陳列的商品都不是在國內看慣的品項，擦身而過的行人說著英文為主的外語，讓人切切實實認知到這裡是他鄉。
說起來，旅行追求的不就是那份跳脫原本生活的刺激感嗎？有時那份刺激感會讓人掙脫拘束，做出令人意外的決定。那感覺是很吸引人沒錯，但羅超智向來自制，很少受到影響。
一陣忙亂之後，林亮鐸終於帶著羅超智順利和親戚會合。掌握休旅車方向盤的是林亮鐸太太的表妹夫，表妹則坐在副駕，「哇，你也是警察？現在台灣的警察都這麼帥嗎？」見到羅超智之後，表妹難掩興奮地說。
感受到她語氣裡的熱情，羅超智也刻意捨去初見面時會有的拘謹，笑道：「這件事，我以為你們在認識亮鐸教官的時候就知道了！」
車裡的人都哈哈大笑，自然地進入了一個輕鬆聊天的氣氛。羅超智稱職地對他們在紐約的生活感到好奇，不但滿足了表妹夫婦講述自己生活經驗的慾望，也讓這段不算短的車程沒有冷場。
表妹夫婦將羅超智送到他在曼哈頓區租的短租公寓，送他下車的時候，有些擔心地看了看四周，「這一帶比較靠近哈林區，以前治安超糟糕的 不過後來改善很多，現在似乎沒什麼問題。」
羅超智真心感謝他們的善意，「你們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保護自己。」
與他們共度的時光比想像中愉快，下車之後的孤寂感便加倍襲來，羅超智搖了搖頭，似乎這樣就能把那些自憐自艾的念頭甩掉。他想，是因為自己和紐約這個城市沒有聯繫吧？土不親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人親，這種孤寂感就能淡去許多，他不禁想起艾力克斯的建議，「可以見到當地的朋友！」
房東直接將鑰匙留在門口的地毯下，羅超智毫不費力地就開門進屋。屋裡很乾淨雅緻，不比旅館便宜的住宿費用花得值得，可是羅超智知道，如果他需要花心力去「習慣」，那就表示這對他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抬頭看向窗外，每棟建築物外貌各自不同，月光灑下便形成獨特的陰影與光明，像是電影裡才會有的場景。羅超智選擇短租公寓，原本是為了讓自己在紐約稍微有點「家」的感覺，但這浪漫的夜景卻讓他更加深刻體認到自己獨自在異鄉。
一股無助感襲上心頭，他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滑著手機，艾力克斯說過的話再度浮現於他的腦海。雖說是兩個月前的事，但是他沒有刪除艾薩克的簡訊。『我們紐約見』，盯著那則簡訊，他忽然很想跟這個城市裡的某個人建立聯繫。
可是傳了之後呢？說不定艾薩克早就忘了有這麼一回事，或者他已經換了一個號碼，甚至他根本不在紐約，最後，他在自己的後悔戰勝衝動之前，把簡訊傳了出去。
『我到紐約了。』
羅超智把手機丟到旁邊，他後悔了，他澈底後悔了，一旦傳了簡訊，就會在意對方有沒有回應，他這個夜晚將會輾轉難眠。
他故意沒有署名，如果沒有得到回復，這會讓他好過點。令他意外地，沒過多久就有了回音。
『雅各，歡迎來到紐約！你有什麼計畫嗎？我們可以見個面。艾薩克』
『我的計劃就是訪問紐約市警局跟參加他們的訓練。我想你已經知道了。雅各』
其實羅超智不確定艾薩克是否記得，但他還是這麼寫並傳送出去。
『我是指那以外的時間。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艾薩克』
羅超智猶豫了一下，但是他無法抗拒在寂寞的時候接到電話的誘惑，於是回了『可以』，手機幾乎是在訊息成功傳送出去的時候就響了起來。
『嗨，雅各。』
在這樣疲憊的夜晚，在這樣寂寞的時刻，艾薩克的聲音讓羅超智心跳漏了一拍。艾薩克是這樣的聲音嗎？他不確定，畢竟那晚他喝了酒。
『嗨，艾薩克。你好嗎？』
艾薩克語氣中帶著笑意：『我很好。因為一些事所以我現在人在D.C.，星期三就會回到紐約，在那之後你有什麼計畫嗎？』
『目前沒有，如果你有事要忙，不需要特別趕回紐約。』
『我想見到你。』
他完全無法否認，艾薩克這麼說讓他很開心。羅超智以為自己早就忘記艾薩克的聲音，忘記他的樣貌，可是他只不過跟艾薩克說了幾句話，他就全想起來了。
他壓抑著自己的期待，故作輕鬆地說：『等你回到紐約吧。』
『好。雅各，你是不是有時差？』
艾薩克游刃有餘的輕快語氣讓羅超智恨得牙癢癢的，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跟艾薩克繼續講電話，『說得也是，很晚了。你早點休息吧，晚安。』
『雅各，我是擔心你。好好休息。對了，雅各。』
已準備掛上電話的羅超智毫無防備，只聽艾薩克低沉的好聽聲音說道：『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晚安。』
羅超智愣了愣，掛上電話後便把手機丟到一旁。擔任所長之後他的生活作息再也沒有正常過，即使現在以台灣時間來說剛過中午，躺上舒適的大床之後，倦意很快就朝他襲來。
睡著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著，是他給艾薩克機會嗎？
－－不，他是，給了自己一個機會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