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冬天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將漆黑的房間染成棕褐色，灑落那丁點冬之晨陽的餘
溫。阿莫討厭冬天的早晨，他怕冷，喜歡夏天陽光多於冬天，卻又喜歡晚上多於白天。
因為上學緣故，阿莫不得不起床，而且禁止自己睡回籠覺，他很清楚倒下去自己早上的課
都別想上，絕對會睡到中午。抓抓頭髮，緩緩的洗臉刷牙，看手上的錶還不到七點，也許
可以順道坐在早餐店吃早餐。
阿莫費了點功夫才找到昨天扔下的學生褲，他有將衣服脫了就隨處丟的壞習慣，所以常要
費點功夫找亂扔下的衣物。好不容易找著也套上制服，無意間朝浴室鏡子中看見下巴的鬍
子又重生，心裡無奈想著，上次不是才剛刮過？對於自己臉下巴過度茂密的鬍鬚，陳莫顯
得相當困擾。
披上同一件黑風衣外套。出門前對著父母合照的照片，靜靜的閉上眼點了頭，鎖上房門。
阿莫對於自己少年老成其實還挺中意的，多虧了下巴的鬍子和身高添了幾分成熟。警察從
來沒有攔下過他。
將車停在離學校附近的早餐店前，阿莫脫下風衣換上高中學生制服外套，混入早餐店裡加
入同樣穿著制服買早餐學生的行列。
學校，阿莫認為只是間大型正統補習班。在班上他不是個問題份子，也不是個資優生或有
特殊專長的學生，在任何事都平平情況下，不突兀又不進入人群的他很容易被人所遺忘。
像是分組行動時常被剩下來，阿莫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但導師還是常常找他約談。雖
然不知老師如何知道自己雙親離去，也許是每次家庭訪問都爽約的關係讓導師察覺。
阿莫並沒有特地隱瞞自己雙親去世，但他不喜歡別人在知道情況後的眼神，像是種多餘的
聯想和同情，雖不怪外人會這麼想，但阿莫不悅見到那種神情，自己並不因雙親離去而認
為自己悲慘。
「陳莫，你不喜歡跟人交談嗎？」
對於輔導老師的問話， 阿莫點了個頭。好讓老師進入下個話題。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家
庭問題，陳莫很不會回答這種問題，例如初中老師問他認為自己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他
回答不出來，只能說：「我母親說父親是個正直的人。
說完四周就微微的傳出竊笑聲，連老師也笑笑的說是正直的人啊。描述不出父親的印象，
就像小學作文題目：我的家人。常會在之後才從老師口中問到，裡頭怎麼沒有寫到你爸爸
呢？
「我母親說父親是個正直的人。」阿莫說上這句，讓輔導老師皺了個眉頭。
※※※※
「我認為你是個有趣的傢伙。」
在離開輔導室之後，阿莫身後突然傳來個聲音。是位比自己矮上半個頭的男生，那男孩拍
著他的肩膀，對他笑說：「被問這些話，很無趣對吧？」
「嗯。」
「那句父親是個正直的人，說得真有趣。」男孩笑著說，將手放在後腦勺。
「那不是玩笑話，我母親的確這樣跟我說過。」
「喔，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是故意那樣說的，抱歉。」男孩看見阿莫認真的眼神，發覺
自己說錯話，連忙做出道歉的手勢。
「你是因為父親的原因被安排到輔導室？」
「算是吧，因為我父母都去世了，加上我不喜歡主動找人交談。讓導師認為跟輔導老師談
談會比較開朗點。」
「家庭原因啊……感覺很複雜。我是因為常翹課鬧事所以被送到輔導室，應該說訓導主任
被我氣到跳腳，沒辦法管才丟來輔導室這邊。有點像政客一樣把問題互踢皮球，丟來丟去
的。」
男孩露出不經意的笑容，彷彿這事兒沒什麼大不了，一個跳躍，躍上不高的矮牆。阿莫這
時才注意到在寒冷的冬天裡，男孩卻還穿著短褲，和上身的毛衣圍巾像是同時存在不同季
節裡。男孩有雙令女生羨慕的白皙雙腳，雖然身高矮小但下身卻很修長。沿矮牆走到底後
，男孩又縱身躍下，回頭對阿莫露出驕傲的笑容。
「腳不冷嗎？」
「嗯。」男孩點頭，看著自己的腳說：「我腳不會感覺冷，而且我比較喜歡短褲，感覺很
自在。對了，你叫陳莫對吧？剛剛我聽輔導老師那樣叫你，只有兩個字的名字，感覺真有
趣。」
「兩個字的名字也有趣？我不太理解。」阿莫苦笑說。
「很有趣啊！兩個字的名字很少見！如果我自己取名字，我也想取兩個字或四個字。像我
的名字王育恆，多普通呀！我猜大家一定都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所以才會在網路上取
那些有趣的暱稱。」
「我倒是覺得不錯，育恆還滿好聽的。」
「是嘛？不過我不怎麼喜歡，我親戚每次來也都這樣說，說我的名字取的多好之類的，但
在我看來都只是一副想要巴結我爺爺的嘴臉，讓人看了作嘔。」
提到家庭，育恆的臉變得不怎麼好看。阿莫猜想大概是跟家裡處得不好吧，不過在他眼中
倒是有點羨慕育恆，有家可回是件好事。
走向中庭，有幾隻野狗正懶洋洋躺著曬正午的太陽。育恆瞧見便往野狗的方向跑去，用腳
逗弄躺在地上的野狗，被吵醒的野狗對於突來的育恆，搞不清楚狀況，懶洋洋爬起往別處
走去。
「別走嘛。」育恆彎下腰抱住狗，搔搔狗的肚子。野狗覺得舒服躺下讓育恆搔牠的肚子，
育恆摸摸狗的頭，繼續搔癢，最後突然用手拉狗的尾巴，野狗驚嚇連忙爬起，發出低吼。
「跟你開玩笑的啦，別這樣。」育恆哈哈笑了起來，起身對生氣的野狗說。拍拍手就又走
回阿莫身邊。
阿莫對於育恆像小孩般胡鬧的舉動下了個評語：「有點活潑過頭了，完全不知他在想什麼
？下一秒又會幹出什麼事？」育恆轉頭對阿莫投以微笑，回頭看又懶洋洋曬太陽的狗喃喃
地說：「真是可愛的傢伙。」
「那樣突然的拉尾巴，也難怪狗會生氣。」
「故意的。我喜歡狗，看那表情就覺得很可愛，之前我偷偷撿野狗回去養，結果被我爺爺
發現，痛罵一頓，那隻野狗也不曉得被丟到哪。很多人都說野狗髒，我倒不那麼覺得，反
正細菌到處都是，也不差一隻狗身上的。」
說完育恆往阿莫瞧了瞧，然後又自己笑了起來。阿莫完全不懂育恆想到什麼，怎麼話說到
一半，又突然看著自己笑？
「陳莫我喜歡你。」
「呃？」
「感覺你跟狗的感覺很像，如果有狗耳朵就更像了。所以我還滿喜歡你的。」
阿莫嘆了口氣，苦笑拍拍育恆的肩膀說：「我想這聽起來不太像是稱讚。還有，你對一個
男生突然說喜歡，可是會讓人感覺不舒服。」
「我當然知道，不過這樣說比較有趣嘛！而且就算被誤會成同性戀也是沒差，就算是男生
，我也完全不在意這種事。我的世界只要分成『我喜歡的』跟『我討厭的』兩種就行了！
」
「我開始可以理解訓導處頭疼的原因了。」阿莫對於這位過於開朗，行事作風異於常人的
育恆同學，稍微可以知道老師的無奈。但自己卻不討厭這樣的人，而且育恆說話的方式稍
微讓他想起父親的老朋友甕鋒。猜想甕鋒叔也許年輕時就是這種模樣。
那自己不就是站在父親的位置上嗎？
這念頭突然鑽進腦中，阿莫頓了一下，是這樣嗎？自己現在就站在父親位置一樣的地方嗎
？育恆隨性的做法，讓陳莫一下子無法適應過來，畢竟以前在書中就多是要人以認真的態
度去面對周遭任何事物。
陳莫，認真的確是件好事沒錯……
恩？陳莫彷彿聽到過去老師的聲音，好像在自己的記憶中有老師對他說過一段話，些許的
記憶回憶起那段話，小學時，美術老師用溫和的語氣對畫圖的陳默說著……
陳莫，認真是件好事沒錯。但是陳莫，畫圖有時候並不是只有認真就可以把圖畫好的。小
學時的美術老師曾經這樣說過，讓小學的陳莫在寫生時停下畫筆，用大大的雙眼盯著老師
瞧。
並不是將眼前的畫面畫出來而已，畫圖這種事情就像說話一樣，揮動手說你想說的故事，
想告訴人的事。也許你現在還小不懂，不過記著，陳莫，總有需要認真的事情，當然也有
需要隨性，隨意表達自己心情的時候。
「你在想什麼？想得那麼認真。該不會想那條狗吧，大不了以後不拉狗尾巴啦，還是你跟
訓導處的老頭一樣，被我弄煩了？如果是這樣就抱歉啦，我常讓人覺得很煩，一刻都停不
下來……」
「我只是想到小時候畫畫時美術老師所說的話。」
「喔？說些什麼？」
「總有需要認真的事，當然也有需要隨便了事的事。大概像這種話吧？」
「噗！」
育恆笑說：「那老師真有趣，我以前可沒有老師會跟我說世上還有必須隨便了事的事，每
個都認真的像什麼樣，板著臉說這不能做，應該那樣做之類的，當我故意朝反方向去，他
們就會露出快抓狂的表情。」
「可能我也是這樣吧，認識我的人常說我太認真，在我附近完全找不到可以喘息的地方。
自己是覺得普通，感覺跟一般學生差不多，但為什麼會給人這種感覺？我也不清楚。」
「有可能是臉的緣故，我剛看見你也覺得是個不好開玩笑的傢伙，不過沒想到你在輔導室
說的話還挺有趣的。」
「如果是那件事，我是很認真的在回答輔導老師的問題。」
「包括『我父親是個正直的人』這句話嗎？陳莫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母親對我說過，我父親是個正直的人。」
陳莫認真的表情讓育恆最後還是笑出聲。陳莫對著大笑的育恆說：「這聽起來雖然好笑，
但我從小對我父親最明確的印象就是這句話。」
育恆收起笑聲，表情拉出意義不明的淺笑，阿莫看見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有點驚訝，這時的
育恆像換個人似的，開朗活潑的育恆被取而代之成冷靜理性的育恆，這個育恆瞧著阿莫，
微微張開口，嚷嚷地說著：「正直的人…...正直的人，真不錯，父親是個正直的人……
真是不錯，真是不錯。」
陳莫不知如何面對這樣失了神的育恆，看著育恆的眼神飄渺飄忽，他輕輕拍了育恆的肩說
：「育恆？王育恆？」
「怎麼？我還是認為你那段話很有趣，不只內容連表情都是，你真的是認真的嗎？還是只
是說笑。」
剛剛正經的育恆突然消失無蹤，像是幻影或一陣閃神，似乎並沒有發生過。
「我沒有開玩笑。大概父親遺傳的壞毛病，我對任何事都會太認真去看待，有時雖然明知
道是小事，但還是越來越認真。」
「神經繃太緊，很累啊。」
「所以我才喜歡一個人獨處。」
「現在跟我說話也是繃緊神經嗎？」
「大概吧。」阿莫說，也許對任何事不由得認真已經是種病，就連自己也分辨不出來自己
面對人說起話有沒有放鬆的感覺。
「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隨口亂說的話，你太認真想腦袋會壞掉的。你說別人討厭你一
臉認真的嚴肅樣，但我並不討厭。雖然我討厭那些嚴肅固執的老師、自以為是板著臉說教
的大人，但你認真的表情，不知道為啥有種親切感。如果你是野狗，即使被罵也一定把你
帶回去養。」
「不要把人比喻成狗。」
育恆仍嘻皮笑臉，阿莫看了也無話可說。跟他聊那麼久，知道育恆是個不按牌理出牌、遊
戲人間的小伙子，全身散發出玩世不恭的氣質。阿莫不禁問他年紀。
「我跟你同年啊，也是這屆就要畢業的高三生。」
「嗯？」有點訝異，沒想到育恆跟自己同年，但看向他的身高和稚氣未脫的臉，怎麼看都
會覺得他只有十五、六歲。育恆看出阿莫驚訝的表情，感到有點驕傲自滿。
「幾乎沒有人可以猜對我的年紀的啦，大部份都還以為我只是個要畢業的國中生。改天去
染髮，留個鬍子，應該會覺得年紀大一點，就跟你一樣！陳莫你留鬍子很好看。」
「謝謝，不過我不怎麼喜歡。」阿莫摸摸下巴，自己的毛髮就是濃密到令自己厭惡，而且
這份濃密還不止，臉部而已，這才是最困擾的。
「你不喜歡嗎，這樣比較像大人，才不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你不是因為
這原因才騎車？我在離學校有點距離那間早餐店……」
育恆還沒說完，就被阿莫摀住嘴巴。阿莫露出緊張的表情說：「噓！別在學校說我騎車的
事，你怎麼會知道我騎車上下課？我明明今天才認識你。」
「先放開我啦！」育恆扒開阿莫的手，拍拍阿莫的臉說：「我亂猜的，通常學校裡偷騎機
車的學生幾乎都這樣，沒想到你真的有騎啊，是像電影裡重機那種的嘛？」
「不，只是一台二手的老車。很多人騎車上學嗎？我倒是沒發現。」
「最近比較少，因為訓導處開始抓人，很多人不是躲更遠就是繞到別的地方去。最近早餐
店那邊也會開始抓了吧，我常被請去訓導處泡茶，所以會聽到一些事。」
育恆邊說邊嘿嘿的跟阿莫邀功，要阿莫好好感謝他的提醒，放學時請他吃某名店的甜甜圈
。阿莫搖搖頭說：「我放學之後就必須去工作，不是小氣，而是那家店幾乎客滿要排隊，
我沒這個時間。」
育恆聽了將嘴弄得鼓鼓的說：「我才不信沒時間，不可能馬上去上班吧！總會有幾個小時
的空檔吧？」
「是有幾個小時，我都拿來複習跟寫作業。」
「不會吧！哪個學生會真的回家乖乖複習寫功課，別開玩笑了！」育恆揮揮手，不相信阿
莫的話，但是看阿莫認真的表情，愣了幾秒鐘，又看看那表情，他不僅小聲的追問一句，
真的假的？
見阿莫點點頭，育恆立刻露出難看的表情，還夾帶著幾分難以置信。
「那麼你成績一定很好。我幾乎都是班上倒數，沒有一科成績會超過六字頭以上」。
「我也沒有多好，普通而已。」
「你不是很認真嗎？行的啦！像我的成績就快沒救了。」
「我倒覺得你挺聰明的。」
「是嗎？」育恆靠近阿莫的臉，很近，近到都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阿莫盯著育恆說：
「你靠那麼近會讓人想逃開。」
「可是你卻沒有逃開。」育恆露出邪笑說。
阿莫搔搔臉，歪著頭想了一下說：「可能我反應遲鈍吧？」
這句話又讓育恆大笑。「不會逃開的現在只有你喔。」育恆微瞇眼說：「我對很多人做過
這動作，不管是老師，同學還是親戚的小孩，不會逃開的只有你，我覺得很有趣呢。」
因為我反應遲鈍，如果反應快我應該也會閃……
「你明天也會去輔導室吧？」
阿莫點頭，育恆露出更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那就明天見啦！陳莫你真是個有趣的傢伙。
而且啊……」
「還請你繼續遲鈍下去喔！」
伴隨著午休結束的鈴聲，育恆這段話一起傳到阿莫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