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緯峰遲到了,他用了平時的兩倍時間才騎到校門口,他把車停好,匆匆脱下安全帽,拎
起掛環上的紙袋朝教室方向邁大步伐前進,兩條長腿如測距的圓規,抵地時輕落,跨一步
就是圓的最長距,急切與緩衝並行。在他的概念裡,鮮花某種意義也算是易碎品,和蛋糕
或魚缸類似,都禁不住大於半次的碰撞斜傾,一次都摔不起。
他腳下急湊,手上將紙袋捧高,一邊看路,一邊低頭查探包了兩層紙的玫瑰有沒有受傷。
紙袋裡,還需幾日才會完全綻開的花朵如裹被的人縮著身體熟睡,在刻意放緩的路途裡未
受一絲驚擾。他放下心,將紙袋掛在手腕,一路注意不讓袋中的東西因他的動作擺晃,希
望另一人看見時,它們仍是最好的樣子。
他從後門進教室,這節課已經過去五分之四,前排坐滿了人,後排也是,唯中間還有幾個
空位。
遲到的人沒有得選,他把袋子托在胸前走到空座位,教室大小對系裡整個班再加重修人數
而言稍嫌狹小,課桌堆得很緊,高大的他側著身過,在不斷飄來的目光裡艱難地到達座位
。
教室喇叭連接教授手中的麥克風,平板的語調正念誦關於力的計算,這堂是系主任的課,
每堂必點,又是硬科,學生少有作亂的,加上物理系學風嚴謹,翹課遲到不常見。張緯峰
成績優異,他四十分鐘的脫序使那些飛來的目光除了好奇成分外,還雜了幾茶匙的嚮往與
一升無法理解。
剛坐下,坐在張緯峰後面的人戳了他的背兩下,把課本立起推到他前面,張緯峰扭頭記下
頁碼,用唇語說謝謝。
物理系學風其二,守望相助,憨厚淳樸。
張緯峰將肩上的背包卸在走道,而裝了花的提袋則放到桌下,置在兩腳中間顧著。
他伸長手,拉開背包拉鍊拿出課本,他的課本是瑕疵品,沒有畫線痕跡,沒有人用過,但
這本書不曉得在哪個環節沒受到照顧,它被壓壞了,封膠變形,書平擺時會自然斜傾某一
邊,此外封面有條明顯的壓痕,翻開的每一頁,在同個位置都有一條陷下的溝。
除去這兩點,這本書內頁既沒少,字也沒印壞,外觀雖然畸形但不影響閱讀,於是他用一
折價格帶走了學校書社裡這本原該被退回銷毀的瑕疵書。
他的惜物觀念來自父親,教他不要執著表面,凡事從裡往外看,芯的訊息往往比殼重要。
他父親是計程車司機,祖父是書法老師。他小的時候,父親的車偶爾會在放學時間出現在
校門,載他一程,把他送到祖父家。
十五分鐘的車程裡,他們在擋風玻璃後看著外面的世界,駕駛位上的人經常沒頭沒尾地向
坐在副駕的男孩說出不曉得是自己想到還是從客人那裡聽來的道理。
張緯峰低頭看一眼紙袋裡的東西,有的東西沒有殼,只有芯,花或許是其中一種只能從外
欣賞的東西。
十分鐘過去,下課鐘響,台上嚴肅的五官沒有停,三學分的課不中斷連上,學生們做筆記
的手也不歇息,鐘響如未聞。
張緯峰邊聽課,邊捉空檔往前頁翻,自行銜接遲到錯過的部分。這節課講的東西很深,但
還在他應付得來的範疇裡。
他入學成績好,在校成績也好,得過書卷獎,否則系主任不會簽他的輔系申請單。那時,
準備升二年級的張緯峰站在系主任辦公室,而坐在大桌後的人對著申請系所欄填寫的系所
名沈默了許久,也沒有問張緯峰為什麼選擇社會學系,良久才拿起筆簽名,直至張緯峰離
開辦公室仍未發一語。
張緯峰上課時看了五次手機,一次是傳訊息問蔣舟今天會不會來,其他四次是看蔣舟回訊
息了沒。等他上完課,蔣舟仍未讀未回。
下了課,他按近日的軌跡,無事就向人文大樓跑,充分利用只有他和蔣舟會來的研究室。
打開研究室的門,桌上整潔無物,椅子與桌持著有人曾站起離開的距離,一切仍是上次他
關上門時看到的樣子,沒有其他人來過的跡象,包含蔣舟。
他打開空調,坐下又看了一次手機。已經傍晚了,蔣舟今天大概不會來了。張緯峰滑開蔣
舟上則訊息裡傳來的照片,陰濛的山景和此時研究室窗外的景色一樣彩度低迷,他猜蔣舟
可能去了外地哪裡,或許是有點遠的地方。
他想起他與蔣舟的初次見面,隔著馬路,帶點距離。
被厚雲遮擋的天空越過夕日直跳夜幕,張緯峰沈溺在書本和算式當中,遇到章節段落或腦
袋卡機的頓點時,他就望一眼手機,看螢幕有沒有亮起新訊息,抬頭的頻率如長泳的人在
抵岸之前的規律換氣,不可或缺,也不可慌急。
而途中只有沈堉青發來消息,他傳給張緯峰一張李以正跟狗的合照,照片裡李以正蹲在一
隻大黑狗旁邊,手臂圈著牠的頭,人跟狗都對著鏡頭咧嘴笑著。
沈堉青的配圖訊息說:「兄弟團圓」。
( 誰的狗? )> 張緯峰
Yu <( 野的 )
過了一會,門鎖的卡榫發出聲音,張緯峰回頭,見到一張陌生的臉。
對方與他一樣,臉上掛著出乎意料,頂著一頭少年白短髮的男子問:「你是........我以
為是
蔣舟在這邊。」
男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誤闖一樣地退後一步,準備把門關上,但在門被完全帶上之前
,那顆又灰又黑又白的頭又從門縫冒了出來。
「蔣舟去哪了?」男子問。
張緯峰也想問。他放下筆,毫不在意被打擾,或許是因為話題的主角此刻比書裡的問題還
令他不解,他感覺眼前的人可能知道什麼。
「找他可能要明天,中午過後。」張緯峰說。
「.....我們聊聊?」男子盯著張緯峰的臉,停頓了一會才走進來,沒拉椅子,而是靠坐
在
離張緯峰最近的桌角落邊。
男子看了一眼張緯峰正在讀的書,一臉關切,「力學?」
張緯峰不知從何說起,有點嫌麻煩,但想到對方認識蔣舟,仍中規中矩地好好交代了他在
這裡的緣由。
男子聽完鬆口氣,開始笑,「那就好,我想說陳教授又發什麼瘋,把學生獨自一個人關在
這裡做什麼高等物理.....而且你一看就不像研所的,他終於把魔掌伸向大學部了啊.....
.蔣
舟最近還好嗎?」
「還好吧,我今天還沒見到他。」他回。
「他很少過來吧?我以前跟他一起當助教,一個禮拜頂多、頂多只會見到他一次。」
張緯峰除卻假日,與蔣舟幾乎天天見面,但他可以想像男子口中的情景。「你畢業了?」
「畢業好久了,我大他兩屆還三屆,不過他那一屆的現在應該都畢業或休學了,應該
沒人在了。」
「只有他延畢到現在?」
「差不多。」男子說,「不算他自願的。」
張緯峰想到一個人,「是不是螳螂逼的?」
男子笑,「你也知道螳螂?」但一會他又斂起笑臉,搖搖頭說,「不是因爲陳教授。」
等不及張緯峰問,男子移開坐在桌上的屁股,跳下地,「不打擾你唸書,我先走了,我要
去幫螳螂代課....」
「好。」
男子走後,研究室又剩下張緯峰一人,他拿起筆,回到被打斷的地方,但一小時過去,他
仍在同一行字裡打繞,沒有前進,如手機裡遲遲未讀的訊息。
他思索要不要再發一則訊息給蔣舟,輸入欄裡的字鍵入又刪去,來回了幾趟才傳過去一句
話。
( 有人來研究室找你 )> 張緯峰
對方未讀的訊息又多了一則,蔣舟最後的訊息與頭像被往上推。
蔣舟的LINE頭像是他的照片,不是自拍,取景構圖看得出由他人掌鏡。照片裡的蔣舟拿了
一面鏡子擋住臉,而鏡子裡照出的不是幫他拍照的人,而是一片漆黑。鏡子手柄舉在下巴
,下半張臉沒有完全遮出,露出隱約上揚,含著淺笑的嘴。
訊息在下一秒被已讀,張緯峰抬眉。
蔣舟 <( 誰啊 )
見到發出的訊息同時貼上已讀標籤,張緯峰臉上勾出和蔣舟LINE頭像類似的笑,而笑容在
下個瞬間又轉成驚訝。他聽見後方有人敲牆壁,叩叩兩下,附帶一句尾音拖長的立體音,
說:「你怎麼還在啊——」
張緯峰比他更驚訝,他望著門口的人問:「你怎麼現在來?」
「我在樓下看到燈還亮著,覺得只可能是你,特地跑上來....發現你居然在玩手機。」蔣
舟走到桌子對面,坐上陪了張緯峰一晚的空椅。
「我...」張緯峰腦袋沒打結,但舌頭打結了,他以為今天不會見到蔣舟了,腦裡想著要
先跟蔣舟說有人來找他的事,然後再跟他說花的事,但說出口時順序就反了過來:「桌上
那給你。」
「哦?」蔣舟把桌上的紙袋撈過來,看了一眼,原本帶笑的眼睛突然沒了喜色。他懷疑自
己看錯,把紙袋扶正看清楚後,瞪著的眼又彎起來,他帶著不可置信的語氣問:「真的?
紅玫瑰?」邊問邊喘不過氣地笑起來。
蔣舟的笑聲在夜裡被放大,笑聲竄進走廊又傳回些微回音,聲音也在張緯峰的腦門裡盪,
撞得他腦中央嗡嗡作響,如他緊張時會產生的反應。
「.....要是被別人看見你送我玫瑰,你會上討論版。」蔣舟終於停下笑,他把紙袋裡的
花
拿出來,不客氣地拆下外層的牛皮紙,露出玫瑰的全貌。「你是不曉得,還是......你就
是
不曉得吧。」他自顧自結論。
「你說喜歡玫瑰到底是說真的還假的?」張緯峰問。
「真的。」
張緯峰看著桌對面的人把臉埋進花裡,對他抬起眼睛。「是真的。」
說了兩次的「真的」像咒語,鬆開他太陽穴附近跳動的肌肉群,腦鳴的聲音也跟著消失了
。他說:「我高中同學是開花店的,花幾乎賣不掉。」
「賣不掉也有好處。」蔣舟把花放回紙袋,「不用作為商品存在。」
張緯峰目光追著花,看玫瑰被裝回,看蔣舟的手離開袋子,兩者不再接觸,像經過剛剛的
大笑已經揮發完他對花的所有興趣。
張緯峰感覺身體有某處又不對勁了起來,他好像不希望蔣舟這麼快把花收起來,但明明這
件事沒有什麼問題。
「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蔣舟問。
「吃宵夜?你肚子餓?」
「餓了,其實我還沒吃飯。」
「我也還沒吃。」
張緯峰接受提議,將書闔起,收拾東西。
他們搭電梯下樓,張緯峰看著蔣舟走路時跟著步伐自然擺晃的手,忍耐不出聲提醒他小心
手裡的東西。
「欸。」走出大樓一段路後,蔣舟忽然發現什麼似地停下腳步,說:「雲開了。」
張緯峰一路上都在注意蔣舟走路的動作,眼睛都看著地上,此時才抬起頭。夜空裡掛著一
個發光的白色圓圈,被一層薄薄的雲遮住,月亮在如紗的雲後漾著銀色光暈。
「是滿月嗎?」月亮被雲掩住了,有誤差,張緯峰不確定。
「是滿月。」蔣舟說。
他們繼續走,蔣舟低低哼起一首歌,張緯峰聽過這個旋律,但忘了是什麼曲子。
未到熄燈時間,還有不少學生四散在校園各個角落活動,蔣舟停下哼歌,說,「好久沒有
這個時間走出學校了。」自張緯峰來研究室,他們常常拖過半夜才離開學校。
「我聽說你走進學校的次數也不多。」張緯峰說:「剛剛有人來研究室找你,畢業的研究
生,他說他以前跟你一起當陳教授的助教。」
「....你不該隨便跟陌生人說話,張同學,幼稚園老師沒教你?....哇,你幼稚園的時候
,我是不是剛上國中啊。」
他們對看一眼,張緯峰難以想像,自己還在用小星星的旋律學ABC的時候,蔣舟已經在學
公因數。他們互報出生年份,得出相差七歲。
「雖然我心裡有數,但還是有點衝擊。」蔣舟說。
「我也有一點衝擊。」張緯峰也說。
差七歲,張緯峰再數一遍,有一種題目裡的已知增加,解題方向卻更加朦朧不清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