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ya
篇名：梅糖
一艘小船在湖泊正中央浮浮沉沉。
正是黃昏西下，夕陽餘暉映照在湖面，整座湖都渲染成橙黃色，岸邊柳樹低垂，一時之間
，除微弱的風聲和水波浪潮外，便無其他聲響。
李堂就喜歡這一瞬間。
他躺平在小船中間，船隻大小勉強能讓他伸直雙腳，兩隻手無法輕易伸展，一靜一動都可
能讓整艘小船劇烈搖晃，於是他就這麼躺著，頭上蓋著一個斗笠，只有細微光點從竹片縫
隙灑落在他臉頰。
他記得有個人也喜歡這樣，躺在木舟中央曬日光浴。
除他之外，整個村子也只剩那個人會做這種危險性高又毫無意義的事情。
這湖不大，離村莊也不遠，翻個山頭便能看見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但除了李堂和陳毅嵋
，不會再有第三個人來這裡划船了。
「遮是咱的秘密基地（這裡是我們的秘密基地），」陳毅嵋當時故作神秘地靠在他耳邊悄
聲說道：「堂仔啊，你無愛跟別人講喔（堂仔啊，你不要跟別人講喔）！」
李堂在那時候並不以為意。
秘密基地又如何？這裡什麼都沒有。
後來他才發現，這裡有好多陳毅嵋的影子。
兩個人、兩艘小船、兩隻槳、兩根釣竿，他們可以在這待上一整天，直到夕陽沒入山頭，
天色由橙轉黑，他們才會動身回岸，在他們翻過山回到村莊時，天上的星星會迎接他們。
他們並不是每次都滿載而歸，有時候裝魚的小竹簍裡連條鰻魚都見不著影，但陳毅嵋總是
無所謂的聳肩，然後拍了拍他的背，跟他說：「後擺啦，後擺絕對會有啦（下次啦，下次
絕對會有啦）！」
李堂總是一笑置之。
魚要上釣，從不是他能決定，他只能預測。
就像他預想陳毅嵋成年後會繼續留在村莊裡，但對方卻選擇了到城市生活。
李堂看著陳毅嵋的身影，後者望著天際，湛藍的天空上找不到一朵雲，只有幾隻鳥振翅飛
過。
「大ê，你……」李堂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你是講真ê？」
「唯啊（對啊）。」陳毅嵋頭也不回，眺望遠方的目光充滿希冀。李堂對這眼神太熟悉不
過。
李堂不愛多話，一天內對外人說話次數用手指頭都數得出來，也不擅長和人交際，所以朋
友不多，他也無所謂，只是時常感到無聊罷了。
可是陳毅嵋不一樣，他卻總能從他的眉眼中，看懂那些沒人明白的小情緒，然後輕易地跨
過他內心的那道坎，走到他的身邊和他一起釣魚，所以李堂很崇拜陳毅嵋。
他很喜歡陳毅嵋。
所以當陳毅嵋因為要離開村莊而遭到村裡的長輩們各種罵聲時，李堂第一時間便選擇站出
來支持他。
即便他也有那麼一點，就那麼一點點，不希望陳毅嵋離開村子。
李堂比陳毅嵋還要小五歲，他還得再等好幾年才成年，他到時候才有機會離開村莊，到外
面的城市尋找陳毅嵋。
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客廳將掛在牆上的日曆撕下一頁，然後掰著手指數接下來
還要再等多少日子，才能盼見和陳毅嵋再次相見的機會。
陳毅嵋三不五時會寄信給他，問他近來可好？家裡人身體還好嗎？村裡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
李堂總愛躺在小船裡讀信，每個潦草的字跡都要一筆一畫刻在心裡才甘願，就這麼過了幾
年，他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自己對陳毅嵋的感情，好像並不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樣純粹。
起因是陳毅嵋在信裡提起一個女孩。
「她跟你差不多年齡，不過比你矮了快一顆頭吧。」陳毅嵋寫的每封信都是中文，可李堂
總能在腦海裡想像出他是如何用台語說出信中內容，「她叫海棠，跟你名字也很像。」
「她是便利商店的店員，就跟柑仔店的阿婆差不多，她也是從山上來的，不過離我們村很
遠很遠。」
「她是個很有趣的人，跟你一樣，有機會帶你跟她認識啊！」
李堂讀完信，眉角不自主地跳了跳。
那女孩是誰？
在這個問題從腦海裡發出尖叫時，他的心臟開始劇烈的砰砰跳著，怎麼壓也壓不住心裡的
悸動，但不是因為那個女孩，不會是她。
是陳毅嵋。陳毅嵋認識了別人，那個別人跟自己很像，自己有可能會被取代。
他不想被取代。
他猛然坐起身，小船因他過大的動作而大幅度的擺盪搖晃，他驚慌失措地穩住小船，大口
地喘著氣。
太陽就快要下山，他呆滯片刻，握起船槳划到岸邊，回家。
接下來好幾封信，陳毅嵋都提到了那個女孩，可李堂對此根本毫無興趣，他更想知道的是
「陳毅嵋發生了什麼事」，而不是「陳奕嵋和海棠發生什麼事」，但他並沒有在回信裡寫
出自己的小小私慾。
回信中，李堂依舊寫村子裡發生的事，以及陳毅嵋的家人們過得如何，只有極少數的時候
，在他前一晚夢見陳毅嵋的時候，他才會在信紙的角落畫上一朵梅花。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對方是否能明白梅花的意思，但他從陳毅嵋的家人那聽說了，陳毅嵋小
時候的乳名是阿梅。
是堅強的梅花。
或許這就是陳毅嵋不顧反對也要離開村子的原因，他足夠堅強，有勇氣前往未知的世界。
陳毅嵋總在信裡寫道：「我就快找到機會回家了，堂仔，再等等我。」
今年李堂就要成年，他掐指一算，這段時間他夢見陳毅嵋一千零二十八次，他確定自己喜
歡陳毅嵋的日子過了八百七十五天，身高比陳毅嵋離開之前還要再高上三十幾公分，跟當
時的陳毅嵋相較之下，自己比對方還要高出半顆頭。
已經夠了。
陳毅嵋再不回家，他就要下山找他。
他摸了摸口袋，從中掏出一封信，今天他會回到這湖中央，就是因為又收到了陳毅嵋的信
。
他有時候都訝異，過了那麼久，連村裡都有第四台可以看了，他們還能以書信聯絡。
「堂仔，我知道你要成年了。」陳毅嵋在信中寫道：「恭喜你，要登大人了。」
李堂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我每次看你在信上畫一朵花，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還以為你只是畫好玩的，結果前幾
天我跟海棠去賞梅花的時候，我才明白，你畫的是梅花。」
李堂有時候也好奇，過了那麼久，為什麼陳毅嵋跟海棠還能一直是朋友，可是轉念一想，
他都能和陳毅嵋當那麼久的兄弟，憑什麼人家海棠姑娘不能和陳毅嵋有深交？
「我現在才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也試著畫了一朵梅花給你，但我畫的不是很好，哈哈！
」
陳毅嵋在這句話的旁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圖案，李堂猜，這就是對方說的梅花，可看起
來倒像是墨水不慎滴落在信紙上暈開，跟梅花似乎沾不上邊。
「對了，我這次會回去。」
李堂看到這句話，雙眼瞬間一亮。
「不過我會帶海棠一起。」
他眼神瞬間變得黯淡。
「到時候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很重要！」
「你到時候一定要來迎接我喔！在十五天後的傍晚，秘密基地見:)」
落款時間，十五天前。
十五天後，啊不就是現在？
李堂一愣，遙遠處傳來小船撥開水面的嘩啦聲響，他立刻轉頭，看見了有些陌生，卻依舊
熟悉的面孔。
陳毅嵋真的來了，滑著小船，和他一起，兩個人、兩隻槳、兩根釣竿。
這裡還是他們的秘密基地。
陳毅嵋的小船裡，還躺著幾枝梅花，紅艷艷的幾朵小花顯得格外刺眼，李堂愣了愣，一時
無語。
「我說了，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很重要。」陳毅嵋抓了抓後腦勺，估計是在城市不常說
台語，回到這裡，也還是講中文：「呃，你要不要划過來一點？我好久沒划船了，怕翻過
去……」
李堂瞥了一眼陳毅嵋，沈默片刻，還是將自己的小船往對方那邊挪了挪，他也不是不想講
話，他只是怕一開口，眼淚就流下來了。
「……你要說啥？」李堂掐著自己的大腿，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可是他的聲音卻沙啞得難聽，
他感覺自己糗斃了，但他實在是太緊張。
大概是要說他跟海棠交往的事情吧。李堂心想著，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唱衰自
己。反正他們兩個相處那麼久，沒有交往才奇怪吧？
陳毅嵋拾起船上的梅花枝，塞進李堂的懷裡。
李堂聽見了，除微弱的風聲和水波浪潮之外，是陳毅嵋跟他說：
「——堂仔，我很想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