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清尚之役中獲得最多賞賜之一的方亦君，實際上並沒有拿到天成帝在早朝上說的那些
賞賜。
　　並非天成帝反悔不給，而是所有的賞賜，都用來交換莫昕羽的一條命了。
　　本來陌千翠答應要替莫昕羽求情，讓天成帝留他一命，天成帝不肯，後來是方亦君跟
著求情，還用自己的賞賜交換，天成帝這才答應，條件是方亦君要看好莫昕羽，若是莫昕
羽日後有什麼不軌之舉，方亦君將要負連帶責任。
　　莫昕羽從大牢被帶出來時，許久未見光的雙眼因為刺目的陽光而閉了一會兒，再睜開
時，竟看到眼前的馬車旁站著方亦君。方亦君的真面目他只見過一次，就是在那清尚皇城
的戰場上，但只那一次，這張可恨的臉就已經深深刻在他腦中，一輩子也不會忘。
　　「你在這兒做什麼？」莫昕羽惡狠狠地問。
　　「帶你回我家。」方亦君平淡地回答，對於莫昕羽對他的態度並不意外。
　　「回……你家？」莫昕羽以為自己聽錯了。
　　方亦君率先轉身上了馬車，莫昕羽也被守衛推著進了馬車。
　　馬車不大，兩人坐在對角的位置，方亦君沒有開口，莫昕羽也不主動和他說話，一路
氣氛凝滯直到抵達方亦君的住處。
　　「到了，下來吧。」方亦君說著，也沒管莫昕羽聽不聽，逕自走出馬車。
　　等了幾秒，莫昕羽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跟了下來。
　　方亦君似乎心情很好，臉上隱隱浮現微笑，只是莫昕羽沒有發現，他顧著看眼前的小
宅子，又左右環視，看都沒看方亦君。「這是哪兒？」
　　「京城城郊，這是我的屋子」方亦君回答了他的問題，先對一路護送的守衛道了辛
苦，才又說：「進來吧。」
　　幾名從牢外一路護送兩人的侍衛緊盯著莫昕羽，莫昕羽別無他法，只能跟著方亦君入
內。
　　宅子不大，看起來也不怎麼新，屋內家具不多，空空盪盪的，不似有人居住的樣子。
方亦君主動向他說明：「這是我幾年前買下來的屋子，軍餉不多，買不了什麼大屋子，不
過平常都住在軍營，一年也沒幾天住這兒。」
　　「那買幹嘛？」莫昕羽問。
　　「本想討個老婆，總要有個家給妻小。」方亦君回答：「不過我這出身，又是從軍
的，沒有女孩兒會想嫁的，這兒就一直空著……之後給你住也好。」
　　「你要把我軟禁在這兒？」莫昕羽挑眉。
　　「住，不是軟禁。」方亦君不知道這人的腦子是怎麼曲解他的話的，「那些侍衛回去
了，這兒除了我就沒別人，我沒有要軟禁你，你要出去也不會有人會攔你。」
　　「你不怕我逃走？」莫昕羽又問。
　　「怕，」方亦君老實道：「我用這次戰功獲得的所有賞賜跟陛下交換你的一命，和陌
千翠一起求情，才讓你不被殺頭，陛下要我看好你，若有什麼事拿我是問。所以你可別逃
走。想出去散步可以，天黑前回來就好，這兒房舍少，天黑後路上沒什麼燈火，容易迷
路。」
　　「…………」莫昕羽盯著方亦君，不曉得這人在想什麼，竟然拿賞賜換一個戰俘的命
？還對他如此沒有防備心。雖然他身上受傷未癒，武功也被廢了，但要趁人不備時離開這
裡仍是易如反掌之事。
　　「軍中放了一個月的大假，這一個月內我會住在這兒。」方亦君繼續道：「我這個人
很隨興，沒什麼規矩，你也隨意住著就好，當自己家，不用跟我客氣。很久沒回來了，我
先去看看屋內缺少什麼。」
　　「喂！你……」莫昕羽在方亦君走前叫住了他，這才發現，他竟然不曉得這個和他有
血海深仇之人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方亦君停下腳步，好笑地看著莫昕羽：「原來你不曉得我的名字？」仔細想了想，他
的確沒和他報過名姓，說來這是自己的錯了。「方亦君，亦然的亦，君子的君。」
　　「方亦君，」莫昕羽喊了一次，「你為什麼要留我的命？讓我欠你恩情？」
　　「沒有，我不用你的恩情。」方亦君搖搖頭：「我只是……在清尚時騙了你，心中有
愧罷了。」
　　「哈，你跟洛千一那傻子一樣，戰場上兵不厭詐，你們竟然一個一個在那邊內疚。」
莫昕羽嘲諷地笑道：「戰敗就是戰敗，我才懶得跟你們來這套，你以德報怨，真不怕我夜
裡把你一刀了結了逃走？」
　　「你真想這麼做，我也沒辦法，」方自君道：「但我覺得你不會。」
　　「我不會？」
　　「你不會的。」方亦君不知何來自信，相當肯定。
　　莫昕羽不說話了，冷哼了一聲，背對方亦君坐下，算是宣告結束這個話題。方亦君見
狀，也轉頭走了。他得去檢查屋子裡有多少燈油和材薪。
　　趁夜殺人逃命這種事，莫昕羽確實不屑為之。他雖殺過人，但一向坦蕩，即使在戰場
上方亦君是害他國破家亡的兇手之一，但清尚軍力不如儀國也是事實。戰敗被擄後，他早
已預期自己不可能還有生路，沒想到方亦君竟為他求情，救了他一命。這個恩情他就算不
報，也不能恩將仇報。
　　難道他真的只能待在這兒了？
　　莫昕羽環顧這個屋子，從記事起就住在皇宮，他習慣了奢華的環境，即便是一切從簡
的軍營，他頂著皇子的身分，吃穿用度也差不到哪裡去，眾人對他畢恭畢敬，他一句話就
可以讓人頭身分家，讓人對他磕頭討饒。
　　然而一切都已經灰飛煙滅，現在他唯一的容身之處，竟只剩下方亦君給他的這個簡陋
屋舍。
　　方亦君。
　　莫昕羽在心裡反覆唸了幾次這個名字。
　　奇怪的人。
　　和他非親非故，卻只因為毫無意義的愧疚，用好不容易得來的賞賜換了他的命，還把
他帶到他的屋子裡，讓他以後在這兒生活。
　　這麼做究竟有什麼意義？
　　他在這兒苟且偷生地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方亦君巡了屋子裡外一圈回來，就看到莫昕羽獨自對著牆壁在思考人生。他忍不住勾
起嘴角，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又走了出去。
　　當初在戰場上，他叫龍霄活捉莫昕羽，是陌千翠的希望，陌千翠生性善良，不殺莫昕
羽的原因他可以理解，倒是陌千翠問過他，為何願意一起替莫昕羽求情，還拿出所有賞賜
做交換。方亦君說，他覺得莫昕羽不是壞人，死了可惜。
　　當初確實只是因為這樣，還有內心的一絲愧疚，他在戰場上也殺了不少人，此時既能
救人，那救一命是一命。不過他今日才發現，莫昕羽似乎是個滿有趣的人。
　　等莫昕羽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夕陽餘光勉強照進屋內，也不
知自己發呆了多久。
　　「方亦君？」他喊了一聲。
　　沒有回應。
　　莫昕羽只得站起來往外走，從呆坐的主屋、到寢室、庭院、甚至茅房都找一圈，整間
宅子竟沒半個人影。
　　莫昕羽傻眼，這方亦君真的不怕他做一回小人，就此溜走？
　　等他走回主屋，方亦君正好揹著一綑樹枝從屋外走了進來，見莫昕羽表情有點複雜，
疑惑地問：「怎麼了？肚子餓了嗎？我剛剛打了野味回來，等會兒我就來弄。」他晃了晃
手上的雉雞。
　　莫昕羽確實有些餓，但看著整隻完好的雉雞卻突然沒了食慾，也懶得跟方亦君多說什
麼，走回剛剛的位子繼續坐著。
　　方亦君並不期待莫昕羽會幫他的忙，放下身上的東西後，從櫃子裡拿出燈油點燈，一
面道：「燈油我放在這兒，之後天若暗了自己添油點燈。」
　　莫昕羽沒有應聲，以前以他的身分，哪裡需要自己做添油這種事。
　　方亦君點了燈後又走了出去，一會兒進來喊了他：「我燒了些熱水，你去把自己洗一
洗吧。」
　　莫昕羽這才想到自己在牢中待了好些時日，身上髒汙不堪，煞時又羞又窘，乖乖往方
亦君比的方向洗澡去。方亦君在浴桶旁替他準備好毛巾和一套替換的乾淨衣物後才離開。
　　等他把全身都徹底洗淨，換上替換衣服──他想那應該是方亦君的衣服，他不太想穿
他人的衣服，但此時也容不得他挑剔了，尺寸小了些，但總之還是能穿。
　　走出屏風後莫昕羽便聞到一股食物的香氣，沒多久，一盤燉雞肉、辣炒野菜跟一鍋雞
湯、白米飯便擺上了桌。
　　這樣的菜色跟宮中的食膳差多了，但莫昕羽吃了好一陣子獄中難以下嚥的伙食，眼前
這樣的菜色簡直豐盛到不行。「你一個人做的？」雖然知道此地沒有第三個人在，他還是
忍不住問。
　　「嗯，是單調了些，今天先將就吧，想吃什麼明天我再想辦法。」方亦君擺好了兩人
的碗盤，也不客氣，落座後率先吃了起來。
　　莫昕羽在方亦君的對桌坐下，夾了一塊肉放進口中，肉的調味比清尚清淡不少，他又
吃了口飯，米粒比他慣吃的還要硬一些，他多嚼了幾口才將之嚥下。
　　方亦君看了眼莫昕羽，注意到身材比自己高壯的莫昕羽穿自己的衣服並不合身，便道
：「明天你隨我進城買東西吧，順便給你做幾件新衣服，我的你穿起來實在太彆扭了……
喂，你怎麼了？」
　　被這麼一問，莫昕羽驀然回神，才發現自己臉上竟流下了兩條淚痕。他抬手三兩下將
之抹去，想假裝什麼事也沒有低頭繼續吃飯，眼淚卻又繼續溢出，他只得放下手中的碗
筷，起身走出屋外。
　　方亦君愣愣地看著莫昕羽莫名其妙的舉動，並沒有追上去。
　　莫昕羽快步走到後院，方亦君沒有跟上讓他鬆了一口氣。他不曉得為何眼淚突然失
控，也不曉得為何內心躁動不已，一股陌生的暖意湧上心頭，然後就淚流不止。
　　方亦君與他非親非故，卻豁盡一切救下他的命；他明明就是戰敗的敵國戰俘，方亦君
卻對他毫無防備；他明明就曾經享盡榮華富貴，眾人敬他畏他，然而不曾有人真心誠意地
對他好，擔心他迷路，提醒他洗澡，問他想吃什麼，幫他添購新衣裳……
　　像家人一樣。
　　莫昕羽被自己這個念頭驚了一下。
　　家人，他不曾明白何謂家人。
　　莫家的人對他來說只是毫無關係的人，而洛十二跟洛禺也從未將他視作家人。他在清
尚皇宮中，一直是一個人努力生存著。
　　方亦君卻讓他體會到，原來被人關心，是這麼感動的事？
　　方亦君差不多吃飽時，恢復冷靜的莫昕羽才回到桌前，不發一語地繼續吃飯。方亦君
留了一半的菜給他，他也毫不客氣地全數掃空。
　　飯後，方亦君去清洗碗盤，莫昕羽又呆坐在椅子上。等他收拾好要來準備床榻時，莫
昕羽突然叫了他，從懷中掏出了陌千翠交還給他的紅鐵令牌；這是他唯一從清尚帶來的東
西了，一路上從不離身。
　　他什麼也沒說就把令牌塞進方亦君手裡。
　　方亦君不解，他自是認得這塊令牌，也清楚這對莫昕羽來說有多重要。「你這是做什
麼？」
　　「你替我保管吧。」莫昕羽道：「這個在你身上，我就不可能逃走。」
　　「我不是說了，我相信你不會逃走嗎？」方亦君想把令牌還他。
　　莫昕羽卻堅持不收，「你收著就對了，不要囉嗦。」
　　語氣雖然不客氣，方亦君卻不覺得莫昕羽在兇他，既然對方堅持，那他也只好收下
了。
　　見方亦君收下令牌，莫昕羽這才滿意地露出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讓方亦君帶著自己的東西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心感，好像因此而不會跑
掉的是方亦君似的。
　　稍晚，兩人又陷入另一番對峙。
　　屋子裡只有一張床，方亦君沒多想便把床讓給了莫昕羽，但莫昕羽不肯自己睡床而讓
方亦君睡椅子或地板，方亦君說他在軍中多年早隨便睡慣了不用擔心，莫昕羽忍不住有些
脾氣上來，指著那張不特別大的床榻，大聲道：「我就算是戰俘，也不需要你如此施捨！
你要不給我乖乖睡床，要不我今晚就在這裡跟你耗到天亮！」
　　方亦君不懂為何莫昕羽如此堅持，見他不打算妥協，只好自己開口：「我沒當你戰
俘，也不是施捨你……算了，既然你堅決如此，不然今晚委屈點，咱擠一擠睡吧。」
　　這回換莫昕羽愣了，兩個大男人擠一張榻？
　　「被子也只有一條，只能湊合著蓋，明天進城再買一條。」方亦君又道：「這樣你接
受沒有？」
　　莫昕羽想了想，答應下來：「好。」
　　於是兩人先後脫了鞋襪，莫昕羽要方亦君睡裡面，以免他半夜又偷偷下床去別的地方
睡。方亦君心中覺得好笑，突然想起莫昕羽和陌千翠同年，不過是個二十歲的青年，只不
過他的成長過程不允許出現這個年紀應有的單純。
　　方亦君盡可能靠著牆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反倒是莫昕羽在躺著他人的床榻上睡不著了，這兒雖比牢房的石板地與乾草舒適許
多，但從小到大不曾與人共寢過，一時間感到侷促不已，直挺挺地躺著，遲遲無法入眠。
　　睡不著覺，莫昕羽不由得開始想東想西，回想月前結束不久的戰爭，想自己以戰俘的
身份一路狼狽地被押來儀國，又想起在暗無天日的大牢中等死的日子，而今卻跟應是仇人
卻成了恩人的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
　　不可思議的發展，他卻不排斥。
　　身旁的方亦君突然翻了身，莫昕羽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多讓出一點空間給方亦
君。
　　翻了身的方亦君從原本的平躺變成朝外側躺，臉正面對著莫昕羽。
　　莫昕羽悄悄瞄了他一眼，見他確實睡得很熟，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從正躺換成側躺。
　　方亦君的臉就近在眼前。
　　莫昕羽細細地打量他的臉。方亦君的長相並不突出，若非他傷了自己後從面前逃走，
戰場上那麼多人，這麼張毫無特色的臉根本不會在他的記憶中留下印象。說起來，不曉得
他幾歲？看起來肯定比自己年長，看起來家人似乎也不在了，那就跟自己一樣……
　　他突然對方亦君的事情好奇了起來。
　　　也許未來的日子不會太無聊。
　　這麼想著，他開始對明天和方亦君一起進城買東西之事期待了起來，抱著莫名的期待
與小小的雀躍，不知不覺間也沉沉睡去了。
　　　　　　　　　　　　　　　　　　　　　　　　　　　　　　　　　　
（番外完）
===
一開始其實沒有放太多心思在這兩個上
方亦君就是個外掛(欸)
莫昕羽則是用來跟千翠做對比
但是寫到兩人見面那段突然覺得莫昕羽滿可愛的
方亦君應該會忍不住把他當弟弟想照顧
就...就生出這篇番外了XD
希望大家也喜歡這兩個小可愛~
《侍君之道》加上番外到這邊就全部完結了
這段時間謝謝所有人的閱讀
下一篇長篇已在著手進行，一樣是古風背景
只是我寫作速度慢，要等一段時間才會開始連載
到時候請再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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