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L., 1753,豌豆花

作者: oenn (著)   2020-10-23 02:32:46
※ 特務 / 遺體修復師
※ 考據得不是太完整,可能有點bug還請海涵(特務的部分就當純屬虛構好了Orz)
※ 有一些也許會痛的描寫,一點點。
  他是忽然出現的,帶著亮得晃眼的笑,為他驅散滿腹鬱鬱糟糟。
  可再之後的他卻總是突然消失,又在某些時刻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葉東和告訴自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葉東和顫著手,以指腹輕輕扶起男人手環上小小的名牌,情緒幾乎潰堤。
  ◇
  十歲小毛頭,剛上小四的年紀。
  「欸,」小靳弦朝他拋來一團東西,「你長大之後要做什麼?設計師嗎,還是替人家修改衣服、縫東西的?」
  那叫裁縫,他在心裏吐槽。接下形狀怪異的布娃娃攢在手裏,葉東和輕輕聳肩,反問道:「你呢?」
  「打壞人囉。」男孩漾開陽光的笑,眼裏閃爍著光芒。
  「老師說打人不對。」
  「所以我只打壞人。」
  「老師說要友愛同學。」
  「所以我友愛你啊,」靳弦還是笑著,笑得沒心沒肺。「那群王八龜孫子藏你的東西還笑你玩娃娃,活該被揍。」
  「……老師說不可以這樣罵人……」
  「陳叔惹爹地不高興的時候,爹地就叫他王八龜孫子啊,陳叔不開心也會去吼李哥、莊哥,大家都這樣。所以我沒有罵人,只是幫他們改稱呼。」
  「你……你長大後,也會變成黑幫老大嗎?」
  小靳弦誇張地癟著嘴聳聳肩,模仿兩分鐘前的他。
  ◇
  二〇〇六年秋末,第一次基測倒數兩百一十五天。
  「嘶──葉、葉東和!你輕一點,老子痛到快往生了!你小子手不是很巧嗎,媽的是不是故意整我!」
  「還能喊那麼大聲,活蹦亂跳的,死不了。」
  他淡淡地看著眼前疼得呲牙裂嘴的鄰居兼兄弟,抓起對方左手讓人自己捲好袖口,拿著瓶裝生理食鹽水對準右臂的血口子,特意找了個不會太舒服的角度射下去,又換得對方一陣大呼小叫。
  「不然你去找保健室阿姨,她那邊會用雙氧水招待你。」
  「不行,嘶……春梅老太婆最愛多管閒事,回頭肯定會跟我老子說,回家沒被打死算我走運。」
  「……老師說不可以直呼長輩的名字,還有,不要這樣叫人。」
  「嘖。」
  葉東和抿起唇,瞄了一眼少年刻滿叛逆的側臉,旋即低下頭回到手上動作。
  繃帶一圈繞過一圈,也不管會不會造成循環不良,像是要將情緒轉嫁到上頭般,白色紗布纏得死緊,最後雙手向左向右重重扯出一個結,靳弦呻吟著,他充耳不聞。
  「會痛就不要跟人家打架。」
  「我們打賭,不是打架。」
  「賭注是這個?」葉東和伸手彈了對方傷處,正中紅心。
  「幹!葉東和你有病嗎!」少年像隻炸毛的貓,「你知不知道我為了──」
  靳弦倏地收住話,看著葉東和半挑起的眉,將未出口的句子又吞回去。「反正我賭贏了啦,是那群王八羔子輸不起。」
  「老師說……」
  「不可以這樣罵人。煩死了你。」少年皺眉瞪著冷著一張臉的友人,心底忽然來了氣,「老師沒教過你,喜歡的東西要自己爭取、好好保護嗎?」
  靳弦轉身從書包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揉成一團朝葉東和狠狠丟過去。紙團擊中他胸口,落在地上被風順勢帶走,滾得遠遠。
  葉東和看著那團東西愣了好一會,不用攤平他也認得出來,那是他在《國語日報》上被刊出來的文章,老師把他的〈大人說不可以〉剪下來影印放大,釘上班級布告欄讓全班都來「看看」。
  他的秘密自然就不是秘密了。葉東和還來不及後悔衝動投稿,麻煩便先找上門來,幾個星期下來煩不勝煩。
  葉東和杵在原地,倒是靳弦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扯過他,大力晃了好幾下,「喜歡的事情被知道了有很丟臉嗎?你這麼窩囊,不只賴群丞那幫混帳嘲笑你,我也會、你的夢想也會!做人要有肩膀有擔當,敢愛就要敢追,先衝再說,哥會罩你,懂嗎?」
  ◇
  冬雨霏霏,年少十八。
  靳弦一家最終還是跑路去了,留下一屋子冷清。葉東和偶爾會像這樣翻過破窗進來呆坐著,逃離家裏又一次因他而起的家庭革命,也試著想像,那個推他一把的大男孩現在在哪裏、過得如何?
  那晚他沒有回家,裹著薄毯蜷在角落一睡就是大半個夜。
  叫醒他的不是刺眼陽光,半夢半醒間葉東和感覺肩膀好似被什麼東西壓住,他不情願地翻了好幾次身,抬手揮開趕不走的打擾。
  「喂喂,你小子還要不要命?大冬天的不躲在自己被窩,來我家躺地板是怎樣?東和,葉東和!這樣會感冒,臭小子快給我醒醒!」
  葉東和咕噥著,費了好大的勁才睜開雙眼,認出眼前人後張嘴愣了許久,半天說不出話。
  「不會吧,這麼快中獎,燒壞腦子了?」少年伸手摸了摸他額頭,又併起手指探向他頸側,正反兩面反覆確認,「沒發燒啊……」
  像是突然回過神般,葉東和激動地抓住靳弦,剛睡醒的身子不好使力,手抖得不成模樣。「靳、靳弦!你怎麼在這裏?你安全了?你們家沒事了?你還好吧,還好嗎?那天晚上突然來了好多警察,嚇死我了,我本來想傳簡訊叫你先不要回家,可是我爸把我的手機……」
  「等等等等,小兔崽子怎麼一下子話這麼多,一句一句來,嗯?」
  葉東和一聲哽住,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只是一個勁地用手背將整張臉抹得亂七八糟。
  「你、你沒、沒事了嗎?你怎麼、回、回來了?他們有沒有把、把你──」
  「一句就好,乖,一句。」靳弦伸手回握住葉東和扣在自己腕上的手,輕輕拍著:「我想回來,就回來囉?」
  葉東和抽著鼻子,又哭又笑的,「你爸媽和那些兄弟、們呢?這幾年你都去哪了?有上、上高中嗎?回來了,還走嗎?」
  靳弦好笑地鬆開、也甩開手,雙手同時覆上葉東和的稻草頭使勁亂揉,等人都被揉得快傻了才停下,笑罵道:「你小子聽不懂人話啊?一、次、一、句。」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許多。靳弦說起這幾年他在國外「留學」的所見所聞,也說了期間交到幾個有趣朋友的事,後來提到回國後有人重金招攬他,工作目前為止他做得得心應手,東家也甚是滿意,葉東和想問,靳弦卻只咧嘴壞笑,打趣地說他已經是成功的社會人士,而他還是個只會上學的窮學生。
  他們說到父母時,靳弦停下話題,沉著臉安靜了好一會,忽然轉過身脫掉外套、掀起上衣,捲成一條小麻花拱在肩上,露出精壯結實的腰背。
  「這裏,都在這裏了。」靳弦反手遞給葉東和一支手電筒,冷色調白光照出背上龍飛鳳舞,「會裏出了叛徒,那天條子找上門就是賴家老王八栽的。後來整個會被抄,兄弟跑的跑、散的散,留下來跟著我們的下場也沒好到哪裏去,你看,這不就只剩我一人?」
  葉東和靜靜聽著,他知道對方只是需要一個聽眾。
  靳弦吁出一口氣,繼續說道:「爹地走之前說,他不求多,要我懂得感恩、踏實過日子就好,所以我把大家都刺在身上,想著如果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我,所有人在我背後,就像是我的靠山一樣,一直都在,永遠不離。」
  聽見靳弦改口喚靳父爹地,好似回到小時候,葉東和嘴角微彎,彷彿見到國中時期那個渾身帶刺的少年如今多了幾分溫暖圓潤。
  他聽得有些入迷,不自覺抬手輕輕碰上刺青,順著線條蜿蜒而下,原以為畫的是圖案,仔細一看才發現那竟是好幾組變了形的花體中文字,彎彎繞繞,彼此相扶相纏、卻又各自獨立,在背上綻出一幅美麗圖畫。
  「恩人刺在背後,那心上人呢?」
  靳弦聳了聳肩,「心頭囉。」
  ◇
  二〇一五年八月,強颱蘇迪勒來襲,海陸雙警報齊發。時近午夜,風狂雨驟。
  路樹倒下的瞬間也撞熄了整個街區,強風灌入公寓管道間的咻咻聲響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耳。
  颱風夜裏門窗緊閉,沒有冷氣和電風扇的屋子很快變得悶熱難受。葉東和就著筆電螢幕光在書架翻找,好不容易摸到一把廣告扇,抽出來時不小心帶出卡在一起的透明L夾。
  泛黃制式信封袋摔出資料夾,歪扭的字跡寫著「葉東和 先生 臺啟」幾個正經八百的大字,郵票欄位的細紅框空著,沒有收件人地址,也沒有寄件人資料,像是有人親自遞送似的,然而他卻從來沒有見過那位信差。
  這些年葉東和換了兩次住處,其中兩封信到的時間恰好都是大致安頓好後的第一個週末,另一封則是前年他的生日。
  信紙上有著靳弦一貫的輕鬆語調,多半是問候、關心與幾句閒扯,對於自己的近況則隻字不提。葉東和曾經偷偷寫了回信塞在信箱裏,但直到搬家以前那些信都原封不動地躺在原處。
  靳弦總有辦法找到他,他卻不然。
  強颱的瞬間陣風狠狠掃過城市,蠻橫的風竄過巷弄分出幾道亂流,舊式門片砰砰砰地發出無所適從的哀鳴。
  葉東和捏著信封,指腹細細搓揉有些受潮而微微發軟的紙,忍不住回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
  靳弦拉下棉T穿回外套,淡淡說了句但是他這輩子不打算娶老婆,那時葉東和看著他沒有接上話,只見靳弦不一會又嘻嘻笑著喊冷,過來和他挨肩擠在一塊。
  之後靳弦便不再講自己的事,轉向他的眼睛咕溜咕溜閃著好奇與俏皮,問他為什麼躲在他家,家裏如何、學校如何、第一次不顧大人反對填了自己嚮往科系的滋味又如何,話題全繞著葉東和打轉。
  靳弦適時的吐槽總是到位,毫無保留的笑更是給足了鼓勵,他的那些小風暴大煩惱都在談笑間不知不覺煙消雲散。
  可是到底,靳弦還是走了,一走就是五年,至今除了三封簡短的信,音訊全無。
  葉東和嘆了口氣,大門仍被風吹得砰砰作響,他思量著是不是該在門縫夾幾張紙,好讓門板能夠消停些。
  等到走近門口,他才驚訝地發現不只是強風帶動門片,還有什麼東西配合著風勢和頻率,一起拍在門板中央發出輕輕重重的聲響。
  颱風夜、拍門聲,風雨交加大停電。一股緊張感蔓延開來。
  葉東和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轉動門把,鎖才喀答彈開,大門就倏地被向內推開,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跟著倒了進來,嚇得他差點叫出聲。
  男人的肩膀略窄,肌肉卻頗有分量,大半的體重掛在他身上,葉東和險些沒站穩腳步。他將人半扛半拖地拉到小沙發上,轉身去抓手機準備開手電筒,對方忽然啞著嗓出聲制止他。
  「……哎……你小子、先……先別開。」
  方才一陣混亂葉東和沒認出來,這一聲倒是喚回他的記憶。「靳弦?怎麼回事?你怎麼濕成這樣?為什麼這個時候──」
  「噓……怎麼每次……話都、都這麼多。」
  他注意到對方的語氣有些不對勁,比以往來得輕飄無力許多,正想上前詢問,靳弦已經撐著扶手起身,踉蹌走回陽臺玄關。
  「對不起啊……把你扯進來,清潔費我再補給你。」
  葉東和沒聽懂對方話裏的意思,皺著眉朝聲音的來向望去,僅勉強在黑暗中看出大概的輪廓。
  只見靳弦靠在室內陽臺邊,狂風暴雨隨著窗戶大開闖入屋內,接著砰的一聲巨響嚇得他當場怔住,葉東和耳鳴還沒退,滿屋風雨又被隔絕出窗外,靳弦的身影搖搖晃晃,最後向下消失在視野外。
  「靳弦!」
  葉東和猛地回神,箭步衝上前,蹲下身撈起靳弦,試圖穿過男人胳膊將他架起,結果卻在原本濕涼的襯衫摸出一片溫熱,以及,腥濃的鐵銹味。
  「你受傷了?!怎麼回事!靳弦、靳弦!」
  「……工作囉?」靳弦扯開笑,靠在他身上淺淺喘息,「沒事,死不了……別進屋了,不好洗的……我冷……你抱、抱我就好……」
  「你到底在說什麼!」葉東和急得快瘋了,拖著男人往屋內走,吃力地騰出一隻手抖開沙發上的薄被鋪在地上,讓靳弦躺平後又衝去拿手機,光源一照才發現周圍全是血跡。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走,我送你去醫院!」
  「哎、別……我現在身分是黑的,不好解釋,」靳弦低低發出痛哼,卻將聲音都扼於喉間,「再十五分……恢復供電,那之前,你能、幫我處理一下嗎?他們說,你手藝滿好的……」
  「我是做修補的不是專業外科!」葉東和將手機丟在一旁,雙手飛快扯開靳弦襯衫,往看起來傷得最重的下腹按上去,「你他媽到底要不要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靳弦聞言失笑,咯咯咯地牽動傷處,一泊泊鮮血不斷湧出。
  「唷……臭小子學壞了呢……老師說……」
  「閉上你的嘴!」葉東和狂吼,「你的傷、不要再笑了!」
  但靳弦仍不安分地舉起手,握了一個手槍手勢對空虛晃,「砰,任務完成……活著領勳,死了陪葬,這樣……」
  「什麼領勳?你現在是特務嗎?」葉東和捕捉到關鍵字,也不管出口的話多麼荒唐,「那你們的人呢?傷成這樣,你的夥伴呢?沒有搭檔嗎?」
  靳弦咧開嘴,笑得起勁,襯著手機燈光卻顯得更加慘白狼狽,「怎麼問題還是一樣多……」
  葉東和心急如焚,手下的傷根本止不住血,靳弦又死抓著不讓他打一一九,他感覺到對方手上的溫度愈來愈冷,一顆心也跟著愈收愈緊。葉東和不斷吼著靳弦的名字,一次比一次大聲,聲聲顫抖,但靳弦的回應逐漸減弱,最後只剩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音。
  他不知道自己吼了多久,只覺得時間過得異常快速卻又無比緩慢,直到粗暴的破門聲猛然繃斷他的緊張,葉東和瞬間彈起,充滿防備地盯著闖入者。
  五名勁裝打扮的人一下子湧入住處,其中三個率先上前,欲蹲下身查看靳弦的傷勢被葉東和抬臂擋住,在後頭的人清了清嗓子,開口時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葉先生,十分感謝您的協助,現在請把1753交給我們,我保證他會得到妥善的照顧。」
  「你們是誰!憑什麼帶走靳弦?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
  「葉先生,」另一個女人開口,「如果我們要1753作棄子,今天就不會破這個門闖進來,放著他自生自滅更省事。但是1753現在不能死,他必須活著。」
  女人的語氣與說辭都讓葉東和感到反感,他向後退一步,將靳弦護得更緊。「聽起來你們一點也不在意他,他只是一顆棋子。」
  「一顆重要的棋子。」女人補充。
  葉東和雙目紅瞠,還想說些什麼,身後的靳弦忽然發出微弱嗚咽,他急急低下身,將側臉貼過去。
  「……們來……沒事……」
  靳弦氣若游絲,葉東和聽不清,但靳玄的手輕輕碰了他的,力道極小,分量卻重得勝過所有話語,讓他反倒成為被安慰的那個。
  「1753的出血量很不樂觀,沒有時間了,」率先進門的其中一人不知何時已經上前繼續加壓止血,「復電以前我們必須離開,葉先生,請讓一讓。」
  ◇
  六坪大的工作間裏堆滿各式器材,一道身影彎著身,細細專注於手裏的精細活,看上去好似一幅靜謐的行為藝術展。
  塑型、填充、縫補。
  一針一線,一線一針。
  「我的手藝好嗎?好嗎……」
  葉東和吞下所有眼淚,將哀慟緊緊壓在心底,胸口痠得發脹。他強迫自己保持專業,雙手沉穩、動作細膩,不見一絲偏移。
  掛手環的男人靜靜地躺著,彷彿那些開放性創傷不在自己身上,睡得沉穩平靜。
  接到電話那時,葉東和還有些摸不著頭緒──只聽過病人家屬指定手術醫師,從沒聽過遺囑內容指名遺體修復師。
  他依主管吩咐,提早到工作地點等待退冰。其實提前開始也是可以的,葉東和不是沒處理過未解凍完全的遺體,但主管只是搖搖頭,領著他到休息室,鄭重其事地交予他一個大紙箱,說是遺囑內容之一,讓他看看,帶上門離開前還交代說對方指定他一人進行修復,到明天傍晚之前工作間都是他的,他可以慢慢來,不要緊。
  葉東和不明所以,含糊應了聲是,抱著箱子微微發楞。
  箱子有點沉,休息室裏沒有像樣的桌子,葉東和索性將紙箱置於椅子上,自己蹲下來割開封箱膠帶。
  上一片、下一片,帶著對亡者的敬意,慎重而緩慢地翻開紙箱襟片,接著左邊,再來右邊。
  而後他心口倏地一沉,雙腳癱軟,重重跪了下去。
  那都是信,滿滿的信,沒有寄出的信。
  熟悉的筆跡,熟悉的語氣,陌生的內容。
  『嘿,東和,我完成我的第一個案子了!好緊張但是好爽啊,第一次出手不用管條子也不用善後,你說特務機構是不是很屌?早知道有這種工作我就不讓爹地搞什麼幫派了,做的事差不多,有吃有住有錢拿還不怕被抓,腦子脫線才混江湖混到被自己人搞死。』
  『唷,東和!你現在在做什麼咧,大學應該開學了吧?下個月我有休假,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回去看看你,不知道機構會不會同意。有機會的話啦,希望有機會。』
  『欸,他們讓我明天去收了賴家老王八,30個小時獨立行動,我現在才說有點怕是不是很廢?老王八碰了不該碰的東西,死是一定得死的,既然這樣不如死在我手裏,順便替爹地他們報仇。欸欸,可以把你的窩囊勁從我這拿走嗎?媽的,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以前的你。我明天,會成功吧?』
  『東和,你小子幹嘛突然跑出去住了,住家裏不是比較省嗎?但這樣也好,我偷偷過去比較方便。所以你為什麼搬出去?該不會你老子還在為你沒有報化學系生氣吧?你跟他說,化妝品也是化學,差不多都一樣啦。』
  『東和安安,安安和東,東東咚咚。沒事,明天又有大票的。我緊張。啊,期末考加油,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的。』
  『嗨,東和,……』
  一封讀過一封,裏頭全是丟失的、錯過的、再也補不回來的時間。葉東和泣不成聲。他彷彿能聽見靳弦邊念邊寫的聲音,看見他痞痞的笑、彎彎的眼、蹙起的眉、垮下的嘴,唯獨不敢想像,那人闔緊雙眼躺在工作臺上的模樣。
  如今靳弦的刺青已經蔓過腿部、攀上膝窩,如同茂密的豌豆藤托住藤架,綻開盛放的花。葉東和仔細牽起每一截戛然而止的線條,盡力對齊、密密縫合,直至傷口平整,在末端輕輕收了個漂亮的結,靜待最後的修飾。
  工作間的空調機嗡嗡作響,葉東和修補完男人左大腿又深又長的口子,緩緩放下工具,沉沉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再拎起薄布雙角,像是深怕驚擾了對方般,將布料覆至腳跟的動作放到最輕。
  他不明白,一個人得經過多激烈的戰鬥才有辦法把自己傷成這樣?殺人,不過是一粒子彈、一劑化學毒物就能解決的事,為什麼靳弦滿身是這種野蠻的刀傷?
  那一大箱信和遺囑又是怎麼回事?靳弦早就知道自己會死了嗎?為什麼不逃?
  葉東和隔著黃色布料看著男人,雙唇啟啟闔闔,問句最終還是只剩嘆息。
  那布料底下的輪廓他認得,卻始終沒有勇氣揭開。可是四肢和腰腹以下已經全數修補完畢,逃避了數小時,該來的終究得面對。葉東和只希望剩下的他好好的,他沒有辦法忍受對方身上再多出一道傷痕。
  所以,葉東和允許自己窩囊最後一回。
  捏著布料一端閉上眼,憑著經驗緩緩掀至差不多的位子,直到做足了心理準備,才重新睜開雙眼。
  「嗨,靳弦,好久不見。」
  乾淨的臉、極好看的五官,和記憶中的模樣相去無幾。
  「你還是很帥嘛,等一下不用化妝了……」他笑著,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葉東和盯著那對眉眼,心裏滿是溫柔。他忍下輕撫他的衝動,只用視線將對方最後的模樣畫進心底、刻入靈魂。
  眉心、鼻梁、雙唇、下頷,目光順著向下,葉東和一直避著的傷口仍舊粗魯地打壞這份寧靜。
  左起肩窩,右至胸側,一道口子深深劃開,彷彿都能感受到那要將人劈成兩半的狠勁,怵目驚心。
  好痛,真的好痛。
  然而更痛的是,葉東和看見那道劃開胸口的裂痕,一併剖開了的,是他的名字。
  當時他問了什麼?他怎麼回答的?
  『恩人刺在背後,那心上人呢?』
  『心頭囉。』
  苦苦撐著的那份堅強和自欺欺人,頃刻間崩碎瓦解。
  「你為什麼……」
  滾燙淚水衝破痠脹的胸口,他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喊靳弦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
  機構後來領走了靳弦。
  沒有告別式,沒有追思會,安安靜靜地走完火化流程,所有和靳弦相關的物事全都隨著代號一起被抹去。
  那箱信件要被收走時葉東和幾乎是跪趴在地哭沒了聲,他們最後派人重新檢查過每一封信,揀出和機構沒有關聯的內容留下。四千多個丟失的日子裏,只有一百二十三天失而復得。
  葉東和緊緊抱著剩下的那些信,說了不知道第幾次謝謝和謝謝。
  一百二十三,加三。足夠了。
  一天一則,一年三次,他可以在接下來的日子不斷重溫他留下來的十二年。
  足夠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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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只是想寫小混混,結果寫一寫變成特務了xDD
後來覺得要把他們小時候的故事補起來才夠完整,不小心就寫了這麼長(掩面)
作者: bunny2002062 (真宮 尋)   2020-10-24 18:08:00
嗚嗚……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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