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nderszenen Op.15,No.10 Almost too Serious〉
　　　　　當牆上時鐘顯示八點四十分，活動進入尾聲。
　　　　　葉家、夏家站著圍成一個圈，每個人手中都捧著包裝好的禮物，臉上洋
　　　溢著笑容，收音機開始播放聖誕歌曲。而手中隨著音樂輪轉給下一位的禮物，
　　　則不停地映射出一旁聖誕樹上閃爍的光彩。
　　　　　夏於鏑顯得有些浮躁，他邊笑，邊將手中的禮物傳給坐在椅子上的父親，
　　　眼角卻頻頻瞄向時鐘。
　　　　　「傳快點，我想要雪花包裝的那個！」
　　　　　「不，我要蝴蝶結的，感覺就是好東西！」姨母跟姨丈鬥起嘴來，他們
　　　各自中意在對角線的禮物。
　　　　　「媽，我要雪花下一個，妳不可以等等作弊拿著不放！」葉向森笑喊，
　　　禮物傳遞順序開始亂套。
　　　　　往年夏於鏑也會加入喊話大戰，然後跟大家一起抓著禮物像大風吹一樣，
　　　邊傳遞邊移動到有利位置，僅僅兩首曲長的交換禮物，常常玩得汗流浹背，
　　　被隔壁鄰居抗議，但歡樂的笑聲也未曾停過。而這明明是夏於鏑每年最期待
　　　的環節，今年卻無法進入狀況，感覺自己疏離的看著家人們歡笑，心跳也跟
　　　著亂套。
　　　　　何春信出門時應該是下午三、四點，一堂家教課好像也要兩三個小時，
　　　這樣晚餐一定會在外面吃。晚餐時間夏於鏑在大人們的談話空隙裡，企圖推
　　　測何春信的想法，最後所有思緒只繞出一個結論——他很害怕。
　　　　　像何春信走路慢，吃飯也慢，常常說細嚼慢嚥對腸胃比較好，無時無刻
　　　鎮定悠閒的模樣，彷彿見識過人生各種風浪的老人，夏於鏑只見過一個，是
　　他的母親。
　　　　　柔軟溫暖，笑時眼睛都帶著喜悅快樂，被凝望時好像全世界的愛都給了
　　　自己。夏於鏑牽著母親的手，吃著晚餐，躺在床上聽床邊故事時，都深知自
　　　己被愛著。但母親很快地就不在了。
　　　　　那晚家裡早就熄燈，夏於鏑不記得自己為什麼突然醒來，他在昏黃的夜
　　　燈中看見從醫院偷溜回家，怕被他發現躲在鞋櫃後面的母親。母親說要跟他
　　　玩最愛的躲貓貓，夏於鏑雖然很想跟母親一塊睡覺，但敵不過誘惑的躲藏起
　　　來，意外一覺天明。
　　　　　音樂停止的瞬間，夏於鏑愣愣地瞅著手裡的禮物。他不記得有沒有將禮
　　　物傳遞下去，現在拿著的暖得就像從未離手過。
　　　　　「結果今天最賴皮的是阿鏑。」父親的笑聲逐漸清晰，眼前的景象也變
　　　得明亮，雪花圖案包裝的禮物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夏於鏑趕緊擠出的笑容尷
　　　尬又僵硬。
　　　　　「啊，姨母對不起，禮物……我、我跟妳換？」他把禮物遞到姨母面前。
　　　　　姨母微笑的表情和母親有幾分相似，但不是同一個人，姨母向來待人客
　　　氣，跟夏於鏑卻不是，她馬上交換了彼此的禮物，「好，阿鏑乖。」
　　　　　葉家長輩們的眼睛很是銳利，姨母和姨丈分別開出了洋甘菊茶與全新不
　　　求人，姨丈馬上使用，搔到癢處的舒爽表情讓大家笑得合不攏嘴。
　　　　　笑鬧中夏於鏑突然生出「應該邀何春信來」的想法，被一閃而過的念頭
　　　嚇到的他，甩甩腦袋，不住地瞄了眼對面，這回他察覺對面黑暗中有個影子
　　　在晃動。
　　　　　真的回來了。夏於鏑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踩著了點底。
　　　　　晚一點等這邊收完，就過去找何春信。夏於鏑這麼想著，跟著大家一塊
　　　收拾環境，他的動作又快又急，堆放碗盤的過程中不斷發出驚人的碰撞聲。
　　　　　「阿鏑，輕一點，你是不是跟朋友還有約？」葉向森按住他匆忙收拾的
　　　手，夏於鏑一臉茫然，「事務所的實習生說，他這次聖誕節跟海外朋友約好
　　　要網路過節，你跟同學有沒有約？」
　　　　　夏於鏑下意識要搖頭，旁邊又冒出一個聲音，兩人轉頭看他，「哥，你
　　　找姨丈陪你喝，我現在要出門。」
　　　　　說完，夏於鏑只看見葉向林在門後擺動的手，一會就聽見一樓大門關上
　　　的聲音，這時夏於鏑才反應過來葉向森的意思，仍有些猶豫的他緩緩點頭。
　　　　　「那這堆拿去後面就快點回家吧。」葉向森催促他，「還記得為什麼要
　　　玩交換禮物嗎？」
　　　　　夏於鏑點頭。
　　　　　葉向森拍他肩膀隨後推了他一把，瞄旁邊姨丈已經拉著父親開始下棋，
　　　捧起碗盤送進廚房，在葉向森的目送下離開葉家。
　　　　　喧鬧聲被遺留在關上的門後。
　　　　　夏於鏑仰頭看對面二樓，剛才的衝動和迫不急待像呵出的霧氣消失無蹤。
　　　　　「喵。」小橘悄聲無息的從巷裡鑽出，撒嬌地蹭上夏於鏑的腿。
　　　　　垂頭與仰望的貓對望，他蹲下，在原地摸起貓來。順著小橘的耳朵、頸
　　　側，到腹側，小橘臥倒露出肚子為止。他口袋裡的手機倏地響起，整條九點
　　　就近乎無聲的街巷裡全是手機鈴聲，尷尬促使他動作迅速。
　　　　　「喂？」小橘仍然躺在那。
　　　　　「要不要來打球？」阿寶愉快的聲音大得連小橘都甩動耳朵，他反射性
　　　地望了何春信房間，四周無聲帶來的壓迫讓他說出一聲：「好。」
　　　　　電話另一頭傳出歡呼聲，「太好了，老地方，來的時候幫我們帶鹹酥雞！
　　　我們等你！」啪地通話切斷。
　　　　　被敲竹槓。原本站起來的夏於鏑被竹槓敲得腦子清醒，又蹲回去，回撥
　　　給阿寶。
　　　　　「我不去了。等等還有事。」青少年的心情總反覆無常，小橘又喵一聲，
　　　爬起來把頭塞進夏於鏑掌心，「欸，我問你……」
　　　　　「不讓我點餐不給問。」
　　　　　「明天、不對，後天放學請你啦，讓我問。」
　　　　　「那我要兩塊雞排，你問吧。」趁火打劫。
　　　　　「算了……我不問了。」他不能確定這個問題是否安全。
　　　　　「你是怎麼回事？交換到爛禮物嗎？打籃球啦，打一打就舒爽了。你已
　　　經兩個月沒跟我們打籃球了。」
　　　　　夏於鏑出神的望著對面二樓，任由阿寶在電話裡不輟慫恿。
　　　　　還能有多少時間？
　　　　　以前都覺得時間很足夠的，跟著父親一起去醫院探視母親，等母親穩定
　　　回家、等父親下班、等姨母姨丈下班……凡事都等，還等來葉向森談戀愛結
　　　婚。
　　　　　最後究竟等來了什麼呢？
　　　　　他知道姨母一家特別照顧他，也記得玩交換禮物的起由，但是不對，都
　　　不對，這些全部都只是在彌補遺憾而已，甚至是葉向森對他公布喜訊後得到
　　　的何春信的感情。
　　　　　如果等待沒有用，那為什麼要繼續猶豫？
　　　　　「喵。」小橘掙脫夏於鏑的撫摸，貼著他蹭了一圈，踏著優雅貓步走到
　　　一旁坐下理毛。
　　　　　「欸，你有沒有在聽？兩個月多都不來，現在要問問題又不問，該不會……
　　　談戀愛又失戀？」阿寶壓低聲音，背景的運球聲反而大了。
　　　　　「阿寶，你們學校有沒有……同性戀？」
　　　　　「呃、你……遇到嗎？」
　　　　　阿寶的遲疑令夏於鏑膽戰，彷彿知悉他的退卻，小橘喵地一聲又來蹭他
　　　的腿。
　　　　　正當懊惱，阿寶語氣急促地開起玩笑，「安啦，那個不會傳染啦，就告
　　　訴你生物要學好，生物不好，常識也會不好。」
　　　　　「你在說什麼，我國英數自社都比你好，生物考試也都比你高分……但
　　　是……謝謝。」小橘又重新坐回他面前順爪背的毛。
　　　　　「謝什麼？兄、兄弟幫點忙很正常啦，你要謝就快點拿雞排來孝敬我。」
　　　　　對面二樓突然有了動靜，他看見何春信開窗，傾身把窗台上前陣子栽種
　　　的大花咸豐草整盆抱進屋，茂盛的花草遮蔽了彼此的視線。
　　　　　「後天我去你學校找你，先這樣，掰。」也不等阿寶電話那端大喊等一
　　　下，逕自切斷通話，站起身走到對面。
　　　　　他伸手探進口袋想撈鑰匙，最後卻是按下了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