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破鏡難圓
第十四章 缺憾
咻!
陸言抽出射進喪屍腦袋的箭,對尚北辰揮了下手。那對兄妹檔弄出的動靜很大,也不
知道是沿途炸了些什麼東西,附近絕大多數的喪屍都跟在他們後頭跑了,只剩下零星的怪
物擋在他們面前,陸言一一用十字弓解決。
終於,他們到了目的地。陸言深吸了口氣,轉進狹窄的小巷中,被五個殭屍擋住了去
路。
陸言看著他們的臉,笑了。
「這才是你選這個遊戲的原因?」他喃喃自語著。雖然部分的皮肉已經腐爛,這幾個
殭屍的面孔還算完整,陸言可以認出在那天晚上奪走了他雙腿的人。安的情緒一向都很平
穩,陸言從未想過他也會做出這樣只能用發洩來形容的行為。
「小心!」尚北辰出聲喊。陸言一腳把朝著他撲過來的喪屍踢開,踩在他的胸口上,
對著他的頭顱射了一件。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麼感覺,不似復仇的快意,心中也沒有怒火。
五個殭屍就像是排隊等著送死一樣一一撲向他,而不是同時撲向獵物。陸言微哂,這
樣設計的意圖也太明顯了,再遲鈍的人都看的出來安不願意讓這些喪屍傷到他。他沉默地
一箭一個解決它們,他未曾忘記的面孔一一倒下。那個晚上,倒在地上的人是他,這五個
人則是居高臨下地圍著他,現在他們的立場倒是反了過來。
最後一個喪屍也被擊倒,陸言看著它,看著多次和他起衝突、最後慫恿他酒醉的朋友
攻擊他的面孔,抬起腳懸在它臉上,但最終沒有踩下去。
不重要了。
「我還記得你們的名字。」陸言嗤笑,「我為什麼要花腦容量記得這種沒用的資訊?
」
他已經不恨了,這些人對他而言已經無關緊要,但他們的名字、他們說過的話、那一
天發生的事情,都像是他的殘疾和傷疤一樣將一生伴著他,讓他無法甩開。無論安這樣的
設計是出自於自己的怨恨,還是希望能讓陸言發洩,這都是因為安在乎他,這樣對他而言
也就夠了。
真不像你,陸言暗想,他從沒有見過安恨過誰,更別說是像這樣,怨恨持續了好幾個
年頭。
地面上的喪屍突然消失,周遭的環境也漸漸分解。眨眼之間,周遭的世界就進入了夜
晚,眼前是和遊戲中相同的小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路口的街燈。本應靜謐的夜晚被刺
耳的笑聲與辱罵聲打破,陸言不用看也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事,彷彿還能聽見骨頭碎裂的
聲音,感覺到尖銳灼熱的疼痛,讓他肺部裡的空氣一次擠壓出來,難以呼吸,更別說是要
還擊。
「他們──」
尚北辰衝上前,徒勞地想推開圍著他的惡徒,但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只是過往記憶的
重現,就算改了,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北辰。」陸言輕聲說:「好了。」
他走向失去理智一般用球棒、拳頭和腳攻擊他的男人們,他曾經詛咒過這些人,希望
他們不得好死,不管是意外也好,被人尋仇也好,他都希望讓這些人感受到相同的痛苦。
在聽到其中一個人酒駕出車禍的時候,陸言第一個反應就是笑,他自知不是什麼聖人,卻
也沒有想過原來自己能夠如此惡毒地因為一個人的喪生感到爽快。
咚、咚。鈍器敲在人體上發出的聲音並不大,不同於遊戲中模擬出的撞擊聲與骨頭碎
裂聲,也不同於電影電視中的音效。在現實中,這樣的痛苦是安靜的。
躺在地上的自己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那時的他已經痛啞了,同時也是不願意滿足這幾
個施暴者。
「娘砲。」
「你以為自己是他的騎士?」
「這是他欠我們的,他媽的信託基金小鬼,不就是靠著媽媽吃飯?」
「你自己送上門來,別怪我們不客氣。」
「舔屁眼的狗就要有狗的樣子。」
他們的話語已經傷不到陸言,但尚北辰不同。他摀著自己的耳朵,氣息變得不穩,臉
上也露出像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是被困在夢魘中的男孩,對於世界
的惡意感到茫然與不可置信。
「看不下去就別看。」陸言說:「沒有必要。」
尚北辰抿起唇,「除非你希望我走。」
他知道尚北辰擔心他,整個晚上都可以感覺到擔憂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嘆口氣,陸言
沒有再說什麼,穿過人牆走到巷子的轉角處。
安就在牆壁的另一頭。
他的臉色很白,整個人都在發抖,連手機也拿不穩。好不容易撥出了急救電話,卻在
接通時說不出話來,喉頭只發出像是哮喘一樣的聲音。
陸言見過安這副模樣,第一次目睹他被霸凌時,他也像是現在這樣,聲帶像是被鎖住
了一樣突然失語,急切地抓著自己的脖子,像是想要靠外力把自己的聲音擠出來,卻徒勞
無功。
「九一一,請問有什麼緊急狀況?」
冷汗與淚水混在一起,順著他發紅的臉滑落,安踉蹌地站起身,突然跑了起來。
陸言當時其實有看見安。
即便夜色昏暗,安也很快就縮回了牆後,陸言依舊認出了他,那是他第一次作為需要
保護的角色,祈求地看向安,之後巴巴地望著再也沒出現人影的街口,在已經要令他麻木
的痛楚中漸漸陷入被遺棄的絕望。如果他腦袋清醒一點,也許他會意識到安是去求助了,
但恍惚之間他只剩下一個想法:他丟下我了。
「安……」陸言低聲喊,在 V 因為腳步虛浮而跌跤時下意識想拉住他,但就和先前
的尚北辰一樣,他們都無法觸碰到來自過去的影子,無法改變發生過的事情,只能緊跟
在 安身後,看著他一邊喘氣一邊沿著街道奔跑,一直到附近宿舍的門口才停下,整個人
無比狼狽,頭髮因為汗水而貼在臉上,手肘的擦傷流著血,膝蓋沾上了塵土。
原本還在和朋友說笑的男學生詫異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安滿臉都是淚水,捧著手機急燥地打字,把螢幕舉在他面前,上頭寫著「報警」、「
毆打」、「救人」,還有陸言出事的那條街。
「要我報警?」男學生問,V 焦急地抓住他的手腕,口中發出不成文字的求救,對方
連忙拿出自己的手機替他撥出電話報案,等待期間安咬得自己嘴唇都出了血。
「好了……你還好嗎?」
安點點頭,轉身就要往回跑,男學生連忙拉住他,「等等,警察很快就會來了,你不
要冒沒有必要的險。」
安搖頭甩開他的手,執意要回頭,氣息卻愈來愈不穩。男學生罵了聲,說:「你現在
這樣能做什麼?我去吧,你別逞強了。」
說完他就叫上自己的朋友,幾個人一起前去查看陸言的狀況。安原本還想跟,但過度
換氣太久,他早就沒了力氣,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像是斷了線的木偶。
「阿言。」他試圖說,但除了小聲的嗚咽之外只發得出氣音,「對不起……對不起…
…」
他哭得很安靜,可是整個人都因此喘不過氣來。陸言跪在他身邊,張開雙臂虛抱著他
。
他最親愛的男孩此刻就像是冰雕的花,像是輕輕一碰就會碎裂,也許陸言碰不到安是
好事,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控制住自己的力氣,他多想把安揉進自己身體裡,也許這樣一
來,他胸口的空洞也能被填補起來。
「你沒錯。」陸言惡狠狠地說,雙眼發紅,「你沒有錯。」
是他愛逞英雄,又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挑釁會招來什麼樣的麻煩,安早就和他談過,要
陸言不要再招惹那群人。他們雖然經常言語騷擾安,卻也因為他母親不敢越界,是陸言無
法忍受喜歡的人被這樣詆毀,和他們一次次起衝突,在自己背上畫上了箭靶。
「是我太蠢,我不該用這種笨方法──」
「才不是!」尚北辰打斷他,「你們都沒錯!」
這是陸言第二次聽見尚北辰大聲說話,他的眼睛都紅了,真心為他們感到難受,明明
不習慣肢體接觸,還是小心翼翼地靠向陸言,讓他們的肩膀靠在一起。
陸言有點好笑,原本又要脫軌的思路突然就停了下來。尚北辰是個善良的人,安靜、
很少表達出自己的情緒,但當他在乎一個人時,他的關心都是真摯純粹的。這不是陸言第
一次在他身上看見安的影子,長相並不相似,性格也有不同的地方,但他安靜時帶給陸言
的感覺和安很像,讓陸言忍不住對他多了點寬容和關注,否則他也許在尚北辰發現信件房
之後就蠻不講理地把對方趕走了,而不會與他共處到現在,甚至讓他看見自己最狼狽的過
去。
他們這樣待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遠方警車鳴笛的聲音讓安突然抬起頭來,匆忙地站起
身,沿著剛才跑過的路走。警笛聲愈來愈大,隱約還能聽見幾個年輕男人挑釁的反抗,安
漸漸加快腳步,他們跟在他身後,找到路口停著的警車和救護車。
陸言看見自己躺在擔架上,膝蓋以下一片血肉模糊,嚴重瘀青的臉都要看不出五官。
安抽了口氣,下意識就要跑到他身邊,但被旁邊的警察給攔下,「你是受害者的誰?
聽這位報案的先生說是你要他報案的?我們需要你也做個筆錄。」
安沒有在聽,仍舊怔怔地看著被抬上救護車的陸言,無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那名警察嘆口氣,「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也希望傷害他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吧?不
會占用你太多時間,你很快就能去醫院看他了,何況他也需要時間做手術。」
安回過神,終於點了點頭。
和先前的記憶不同,這段記憶沒有終結在這裡,場景突然轉換到安古公司的實驗室中
,工作臺上固定著陸言無比熟悉的一對義肢,安把感測介面接到電腦上,用模擬數據測試
著義肢的功能。
尚北辰看起來有點怔愣,就連陸言也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時候的記憶?
他在醫院醒來時安來看過他的狀況,但陸言還沉浸在失去雙腿的震驚與自厭中,把安
趕了出去。
「我現在不想看見你!」當時他是這麼說的,但其實他想說的是:「我現在不想被你
看見。」
說出口的話收不回來,他隱隱感到後悔,卻受挫的他又拉不下臉主動聯絡安,依舊想
著安丟下他的那一刻,想著自己失去的行動力,想著得倚靠他人生活的未來。他等啊等,
等著安過來向他解釋,告訴他這樣的他依舊值得被愛,可是安一直沒有出現,只發送訊息
說了聲「對不起」。
現在看著安認真調整著義肢,陸言終於知道那段時間安在做什麼了。
「還在忙?」門口傳來安母親的聲音,「你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睡一下吧,
他也離不開醫院。」
安搖搖頭,拿著一塊布仔細擦拭義肢,之後小心地包裹起來,像是抱孩子那樣抱在懷
裡。走出門時他母親攔下他,「很晚了,你要現在送過去?」
安靜靜看著她。他母親在他固執的視線下敗陣下來,擺了擺手,「讓奧立佛載你去。
」
他點點頭,找到母親的司機,給他醫院的地址,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任何一個字。
時間確實晚了,安到達醫院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他抱著義肢走進醫院,口袋裡還
插著一封信。這個時間醫院走廊只有醫護人員在走動,安直直地往陸言病房的方向走,表
情嚴肅得像是即將接受審判的犯人,環抱著義肢的手愈收愈緊。
「失望?我知道你在等別人,但現在在這裡的是我。」
「閉嘴。」
「都過了多久?你覺得他還會來嗎?」
「我叫你閉嘴。」
「你來閉我的嘴?」
框啷!
陸言全身血液像是凍結了,突然對接下來要看見的場景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安是在這個時候親自把義肢送來醫院的,也不知道安原本打算
當面把義肢交給他。怎麼會沒有意識到呢?安雖然害怕衝突,但不是會把一件事放著不管
的人,他只是想要找到能夠請求陸言原諒的方式,他認為自己害陸言失去了一雙腿,所以
就親手打造了一對給他。
但那天,那晚──
安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縫,陸言知道他會看見什麼。
他沒有和那個男人接吻,而是把他推到床腳,狠狠地咬住他的肩膀洩憤。男人笑了,
被他的粗暴點燃慾火,仰頭刻意發出一聲情色的呻吟。
安瞪大眼睛,抱著義肢逃了,逃到樓梯間的角落,雙唇顫抖,五官微皺,接著無聲地
抽咽起來。
陸言摀著眼睛,不可置信地搖搖頭。
他到底都做了什麼?
「他來找我了,他明明來找我了……」
他是喝多了,也確實沒有和那個人做到最後,但那都只是藉口,他失控了,任由負面
情緒左右他的行為,結果推開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他有什麼資格讓安向他解釋,甚至是道
歉?安根本什麼也沒做錯。
「哈。」陸言抹去眼角的淚水,「我他媽的就該把自己喝死。」
*
陸言消失了。
樓梯間只剩下他和 V,他不知道陸言是下線了,還是被系統強制斷線了。他焦急地發
訊息試圖聯絡陸言,系統顯示陸言不在線上,也沒有讀他的訊息。
「你答應我的。」原本抱著膝蓋啜泣的 V 突然抬起頭,「幫我照顧好他。」
「你是──」
「V」點點頭,「拜託你了。」
他話一說完,周遭的環境就突然瓦解,尚北辰回到了遊戲大廳,如同預期沒有看見陸
言。
「北辰?怎麼只有你?」
是阿克賽爾。
「他突然不見了。」尚北辰繼續發出通話請求,依舊沒有回應。他咬住下唇,這不是
陸言第一次突然消失,但尚北辰從未像現在這樣擔心過他,陸言剛才的反應讓他捉摸不透
,他不知道陸言是否會傷害自己。
照顧好他。V 留下的 AI 是否早就知道陸言會有什麼反應?或者他的存在就是為了這
一刻?尚北辰叫出陸言住家的地址,從這裡要到紐約市最快也要將近兩個小時,兩個小時
可以做太多事情。
「北辰,發生了什麼事?我要怎麼幫你?」
尚北辰抬頭看著他,「你到布魯克林需要需要多久?」
「開車大概半個小時。」阿克賽爾似乎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什麼,「地址發給我,我現
在就去找他。」
「謝謝你。」尚北辰上前迅速地抱了他一下,「我大概兩個小時之後會到。」
「你不用──」
尚北辰搖搖頭,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寧可自己在現場。
阿克賽爾嘆口氣,「好吧,路上小心,我找到他就通知你。」
尚北辰下了線,匆匆忙忙地換上外出服,隨意將手機和鑰匙塞進口袋後就跑出了家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