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正義使者的卑劣願望(下)

作者: cherry427n (煮劍)   2020-11-07 07:11:49
  這一天,品管部把產品被大客戶客訴的鍋推到業務部頭上,那件產品是阿雪負責跟進
的,檢討會中也因此被釘得很慘。他知道那件生意主要問題是出在客戶臨時追加的要求太
過刁鑽、工廠也答應得太滿,平心而論,即使阿雪有疏失,確認產品可以出貨的品管部不
見得就能撇得一乾二淨。
  他冷著眼看品管部的同事先揚後抑地貶阿雪,而後者卻不為自己辯駁,只低頭說了好
幾次之後會注意,雖然事不關己,他還是越看越氣──就算他對阿雪有競爭意識,也不想
看對方以這種形式丟面子。
  被說是護短也好、多管閒事也無所謂,他就是不要讓品管部在那邊以壓制了業務們而
沾沾自喜。於是他也這麼說了。
  他客客氣氣地站起身,儀態翩翩地向眾人一笑,接著以圓滑而周延的陳述,指出了品
管部試圖輕易略過的、他們自己的過錯。他的語氣溫和,臉上帶笑,笑意溫柔,卻完全沒
讓對方有搓湯圓的空間,最後總算說服了高層們,沒讓阿雪獨自擔責。
  散會後,他偶然在廁所聽見兩名品管人員在小聲八卦,主要是抱怨某部門的小白臉們
很囂張、總有一天要讓他們吃鱉,之類的。都是同公司的職員,他不明白這樣的惡意到底
有什麼意義,但也不客氣,悄悄跟在那兩人之後,迅速地許了讓他們在董事長面前大放響
屁的願望。
  董事長應願而來。
  響屁也依約而至。
  他站在一段距離外的牆後,聽著那可悲的盛況,哼哼一笑。
  後來遇到阿雪時,還將這件事當作奇聞軼事般地分享,希望能藉此讓對方同樂一下。
阿雪聽完,英俊的臉皺成一團,似乎是在想像那慘狀,然後甩甩手,被尷尬得不得了似的

  ──這個人也會有這種孩子氣的反應啊?
  對方的反應很好玩,他不禁想多說些什麼,就把當時的場景更仔細地描述了一次,阿
雪一邊聽一邊閉上眼,即使那畫面不在眼前也不忍卒睹似的,也沒有如他預期地、說出幸
災樂禍的話語。
  他才知道其實對方是很有同理心的。
  冷冰冰的部分,僅僅是最明顯也最淺薄的表現而已。
  他明明討厭他人以外表評斷自己,怎麼易地而處,自己卻也犯了同樣的錯呢。他總算
意識到。雖然品保部的同事很氣人,不過能因此發現到這樣的阿雪、察覺自己的盲點,他
又十分開心。
  「你怎麼笑成這樣?」阿雪睜開眼,看著他問。
  「就覺得有點可愛。」他隨口一回。
  「誰?」卻聽見對方更加困惑的提問。
  「沒有誰啦。」
  他不肯多說,只拉著對方往茶水間走(最近他們也開始能一邊喝咖啡一邊簡短地閒聊
了),也正是在這路上,他們聽見品保部門大聲歡呼,原來是一直申請不過的高額設備被
高層批准了,不日就能執行採購。他隔著窗看見稍早還與他針鋒相對的那名同事笑得很得
意,出糗了的事實也不能抹盡那笑意。雖然不應該,但他還是有些不以為然。
  被詛咒了的對象受到懲罰後卻遇到好事,像是要抵銷他所給予的制裁。這是他所意識
到的第二次。
  第三次是在超市遇到有人推著推車橫衝直撞。擁擠的買菜時間,他可以理解大家都想
趕快離開,但這樣也太危險了吧。他在被對方撞到前敏捷地閃開,許下一個讓趕時間的對
方在結帳時會被插隊的願望。那人也真的被插隊了,可是居然因此獲得該店的什麼第幾人
次的小獎品。他看見那本來被插隊而不開心的人驚喜地捧著萬用果汁機,不滿地抿起嘴。
  
  這時有人喚了他的名字,他回過頭,發現是阿雪。
  「咦,你怎麼在這?」他看見阿雪驚訝的表情,猜想自己的應該也差不多。
  「我住在附近。」
  「哦!真巧啊。」
  
  他之前只幫忙叫了計程車,並沒有問過地址,沒想到對方根本住得離自己很近。早知
如此當初就可以由他直接載對方回家了嘛……嗯,雖然這提議在拘謹的阿雪看來也許太唐
突也不一定。
  他很快速地想了有些的沒的,阿雪見他朝收銀台的方向深沉凝視,困惑地問:「……
你很想要果汁機嗎?」
  「什麼?沒有沒有。我只是希望那個中獎客人能好好享受那台果汁機。」
  因為還有點生氣,他回的口吻不是很誠懇,但阿雪好像沒聽出來,低聲跟他說,那個
婦人是附近的單親媽媽,看樣子應該是剛接了孩子下課急著要回家做飯,能中獎、獎品實
用,對她也算好事吧。
  「唔……是的吧。」他很意外阿雪會對周遭有這麼仔細的觀察,甚至還有這般近乎柔
軟的發言,愣愣地附和。
  阿雪聽見他的應和,似乎被取悅了,靜靜地露出含蓄而真實的笑容。
  他很喜歡這個笑容,感覺自己離對方更近了,便也回以欣然的微笑。
  因此雖然注意到自己的超能力好像有點不對勁,被這樣一打岔,他也就沒有太放在心
上。

  直到後來那一次次,他已實現的願望老是被隨後的小幸運疊過,他才下定決心要追查
真相。他留心著每一次的際遇,結果發現,幾乎每次這類情況發生時,阿雪要不是剛好在
場,就是聽他或他人轉述過「懲罰」應驗時的情況。
  有沒有可能……阿雪的體質是屬於會抵消他的天賦的那種呢?
  會不會正是如此,他一開始才跟人家那麼合不來呢?一種命運的直覺?
  他停下打字的動作,盯著阿雪猛看,還深思般摸了摸下巴,決定要找機會驗證一下。
  阿雪稍微別開了臉,他才發覺到自己的視線過於筆直,也許冒犯到了人。正心慌著,
卻注意到對方露出碎髮的耳際染著冬梅似的薄紅,就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如果對方的體質真與自己的能力不合,那、很傷腦筋耶……他很樂於繼續當正義使者
,但是,可以的話,也很想多跟阿雪多親近親近……
  相比於阿雪剛入職時兩人的處不來,這個煩惱實在是很奢侈啊。

  他們一起合作的專案進展最近順暢很多,接到樣品單、也將樣品寄給了合作公司,該
公司對成果頗滿意,希望能聽他們到場多做一些介紹,以便討論未來合作的細項。
  收到這封通知的郵件時,他正跟阿雪在公司附近吃中飯,本來還因為老闆忘記在他的
鍋燒意麵中放魚板而小抱怨著,此時也微不足道了。他開心地拉起阿雪的手遞過手機,想
讓對方也直接享受一下這成就感。
  「太好了。」阿雪讀完後說,口氣很淡,然而他已經能確實捕捉到對方語氣中的笑意

  「嗯!太好了!」他高興地收回手機。
  「不過你還是要專心吃飯。」
  「……你才應該更放鬆一點。」
  「我很放鬆。」
  阿雪連反駁他的吐槽都一本正經的。
  明明吃個滷排骨都能吃出米其林的氣勢還說很放鬆……他見對方正襟危坐地吃家常菜
,覺得違和得好笑,可是這樣一板一眼的模樣,卻又不討人厭。如果碗裡此時有珍貴的魚
板的話,他一定要誠心誠意地與阿雪分享,阿雪肯定會謹慎珍惜地對待它的。毫無理由,
他有這樣的自信。
  若能被謹慎珍惜地對待的話──
  他一個恍神,直到阿雪都吃完飯了還夾著一筷子麵沒有回神,即使如此也沒有被催促

  那本應嚴肅而冷淡的目光,在他眼中再也沒有殺傷力了。他所聽見的雪融之聲,幽微
而悅耳。
  腰後方再一次隱隱發麻的時候,他福至心靈地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能這樣一直和睦地處下去,就好了。
  他在心中以強烈的力道許下願望。這跟他以往祈求的正義不同,是單純一介凡人的小
小盼望,雖然不曉得能不能實現,若能實現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嚥下泡得過軟的麵,軟呼呼的麵條似乎也滑過了他軟成一片的心口。

  只可惜神明好像不願意受理他的這則願望,與之相對的,還讓事態發展與他的期望背
道而馳。
  事情發生在他們一起應邀去作簡報那天。
  事前他自告奮勇,表示希望由自己主講,阿雪同意了,不只聽他試講了好幾次,兩人
還一起沙盤推演過要怎麼應付客戶的各種提問。他自覺萬事俱備,鬥志高昂,開講前甚至
還得到了阿雪的拍肩鼓勵!那當下他簡直像是吃到無敵星星,充滿勇氣,即使要辦一百場
簡報也不怕。
  報告當下很流暢,他信心充足,打算一舉拿下客戶,卻沒想到在問與答的環節被問得
差點卸甲投降。
  不是純工程背景果然還是不足嗎……他脹紅臉,像是鬥敗的孔雀,幾乎下不了台。阿
雪這時伸出援手,說著「剛好這個資訊我知道得多一點,接下來請由我接手作回覆。」給
他遞了一個台階。
  他退到一邊讓阿雪正對客戶,心裡百感交集。既不甘心,又對自己憤怒,還很嫉妒其
實也不是純工程背景卻能妥善與客戶過招的阿雪。這些相關訊息他事先也研究過的,為什
麼就是不能解釋得像阿雪那麼好?明明想被刮目相看,到頭來還是被對方拉了一把。好丟
臉,太丟臉了。
  即使當天他們就與客戶敲下了正式合作契約,他也無法由衷開心,回程車上在副駕駛
座上簡直是條沒用而喪志的鹹魚,還被阿雪安撫,說他已經做得很好了、自己只是剛好多
懂一些而已、剛好之前負責過類似的專案、重要的是達成公司的交代了。
  他明知對方是好意,卻無法控制自己覺得那些溫暖的話語比刀尖還刺人心窩,忍了又
忍,咬破了嘴唇,最後還是壓抑不住一句惡劣的問話:
  「哪有那麼多剛好?講得好像你有什麼能心想事成的超能力似的。」
  他只是發洩,這話根本毫無邏輯,他等著阿雪嗤笑他,最好數落一番他不夠周全的準
備。結果阿雪只是震驚地看著他,好像他真的道破了什麼不可言喻的大秘密。
  「──真的假的?我說中了?」
  他也很驚嚇,沒有多想地追問,但阿雪並不回答他,只是轉過頭試圖繼續專心開車。
這反應令他更加焦急與介意,他不禁連連逼問,不該說的話都問了出口:「你該不會還把
這能力用在自己身上吧?所以工作上才那麼得心應手?」
  他問出口就察覺不對,還來不及道歉,卻看見阿雪心虛的神情。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他很能讀懂對方的微表情了,這時他卻希望自己根本不懂。
  「……什麼嘛!」他自暴自棄道,突然對一切都充滿憤怒。
  阿雪的優秀其實是作弊來的嗎?他一直很焦慮自己追不上對方,結果那根本不是正當
的積累嗎?會不會其實自己對對方的好感也都是被這樣騙來的?是被操縱出來的?他伸手
輕摸自己的腰,感覺受到了欺瞞,氣得用力一搥腿上的公事包。
  阿雪直到這時還是什麼都不說。不辯解、不說明、任他兀自猜疑,彷彿他的心情不值
一提。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很喜歡對方穩重的靜默了,心頭火猛烈燃燒的此刻,他氣得不行
,覺得徹底被無視與小看。他把破皮的唇傷咬得更深,胸膛劇烈起伏,他想、他想、他─

  ──我希望這個人,現在馬上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不管想不想說都說出來!
  他許下了強硬的願望。
  他清楚明白,這僅是為了一己之私。
  願所束成的箭在狹小的汽車空間中,又穩又快、又覆水難收地,射向他偷偷仰慕的人
。他既期待、又害怕,在對方應願開口時,一手掩住耳朵,同時身體卻仍急切地往對方傾
近。
  「……如果真能稱作超能力的話,我確實有。」阿雪說,因為控制不住自己不說話,
俊朗的臉上滿是驚恐。看見對方鎮靜的假象破裂,他心中湧起一股自虐般的快意。
  他的願力相當猛烈,一句自白當然是不夠的,他聽見對方以自己喜歡的、雪融之水般
的聲音述說了更多更多的事──跟他一樣一天能許願成功一次的能力、跟他一樣試圖盡量
使用在謀求世間正義之上、卻也跟他一樣,軟弱地藉能力為自己行使過方便。
  他在內心問:是怎麼樣的方便?
  他的箭傳遞了他的訊息,阿雪顫抖著唇,像是預見到那終究無可迴避的坦誠,頹萎地
垂下肩,將車停到路邊熄火,不再反抗。
  「我……接受了新公司的邀請,本以為能是職涯的一個新方向,卻沒想到有個同事跟
我非常合不來。」阿雪語氣平板地說。
  他面無表情地想。這是在說我。
  「那個同事太活潑了,話很多,我不太習慣,可惜用冷臉也逼退不了;他有時候還會
用很爭勝負的表情看我,我不想搞壞公司的和諧,又不能不顧工作,也只好盡量避開距離
。我以為,這樣就夠了。」
  我也曾以為這樣就夠了。他蹙著眉又想。
  「隨著他一次次的接近,我漸漸在意起他。他沒話找話說時,有點尷尬的反應也很好
玩,因為很有趣,所以有時候我會故意不接話。被他注視時,莫名其妙地還感到開心;能
一起吃飯喝咖啡,也很開心。」
  如果這些話是用正常的語氣說出來,他會覺得很高興;但阿雪說得死板而不自然,昭
示著這本不應被這樣說出口。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嚥下自己想傾訴的話,沒有立場去說自
己其實也很開心,只能閉緊雙眼,壓下眼角的酸澀。
  「對這個人,為了緩和彼此的氣氛,我用過兩次能力。第一次我希望他別對我那麼有
敵意,因此他幫我倒了咖啡,我當時不知道,是後來才意識到的。」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莫名其妙在茶水間按下那杯黑咖啡。他恍然。
  「第二次,我想安慰被客戶打擊的他,卻不曉得他喜歡喝什麼,便將能力用在自己身
上,希望自己在自動咖啡機上能隨手按出對方想喝的飲料。」
  原來那杯熱可可是這樣來的,我還以為你真的猜得那麼準呢。他恍然得有些心折。
  「我對這個人、我──」
  源源不絕的話語被強行截斷了。阿雪摀住自己的嘴,通紅的雙眸瞪著他。他好想知道
話的後續,又不敢知道,被對方的瞪視壓制,他縮了一下,自覺卑劣,作好被揍的心理準
備。
  阿雪靜默了好一陣子,重重呼吸好幾次,那期間他完全不敢跟阿雪對上視線,最後阿
雪卻只很輕很輕地,說:「──我今天的能力還沒用,」
  他聞言驚訝得抬起頭。怎麼會沒用?剛剛的簡報實際上真憑實力嗎?
  「總之,我祝你……我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
  阿雪掙脫了他的控制,用一副難過的神情凝視著他,發願的口吻低沉,雪花般輕和,
卻也有著一絲隱約的冷冽與生硬,彷彿除此之外便不知道該說什麼似的。那願的話語聽起
來如同普通的社交辭令,被阿雪的能力加持著,或許真的能成真也不一定;可事到如今,
他還能怎麼有「愉快的一天」呢。
  他睜著雙眼,心中動搖而不知所措,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他的唇角被輕輕地點了一下,血絲微微地染上對方的指尖。
  「車請你開回去,也請你跟主管報告一下今天的進展。我身體不舒服,先走一步。」
阿雪板起臉交代道,將車鑰匙拔下來塞進他懷裡,不等他反應,逕自打開車門,遠遠跑開

  他楞楞地用手去摸剛剛被輕觸的地方,阿雪被逼著說出的話一次又一次沖進他的腦海
中,他一邊感受那觸感的消逝,一邊認為自己再也不會被對方這麼溫情地碰觸了。意識到
這件事,他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一手毀壞那脆弱的、雙向延展的心苗的,正是自負的他自己。

  阿雪後來幾天都沒來上班,他旁敲側擊地問了主管,得知對方除了第一天請的是臨時
病假,後來則是主動跑去出公差。他確信對方是在躲自己。經歷過這麼失態的對話,易地
而處,他自己也會想遠遠躲開。
  沒事時他一再回想當初阿雪的話,越琢磨才越注意到,對方的能力大概也跟自己的一
樣,能成真的都是渺小的小事──隨手之勞的一杯咖啡、逗他開心的熱可可、苦候之人所
等的一班公車、失去面子之人的一層體面、給疲倦的單親家長的小小雀躍──,之類種種
,比起他的能力,溫暖而體貼許多。
  並且在那之外的,他所試圖與對方織結的牽繫,其實也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怎麼能說是被操控呢、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自己的樂在其中。
  他究竟是多麼盲目啊。自詣為正義使者,結果看見的世界竟只是窄窄的一片,過度仰
賴能力,自以為是在行使正義,結果其實根本在無意間錯待了許多人吧。他想起有一次在
公車上目睹的色狼行兇,就連那一次,除了許下不痛不癢的願,他也沒有真正出聲遏止那
惡行……
  躲在「能力」的便利膜衣裡,他沾沾自喜,被阿雪看透真相而疏離,也只是剛好而已

  事到如今,搞砸一切之後,明明人不在眼前,他竟更加地想念對方。不論是那人銳利
而端正的眼神、沉靜並全神貫注的陪伴、故作若無其事的關照,與高大的身材不合的靦腆
笑容,或其他的許許多多。那個如雪般冰冷卻柔軟之人,他所喜歡的人。
  如果還能再任性一次,如果神明願意接受這種交換,就算失去能力也好,他想好好跟
對方再說一次話。
  他因此刻意好幾天都不使用能力。
  不再依自己的評判去「干預」他人後,他發現其實這世界比他所想地要……無害許多

  說是反省或是懺悔都好,他只是覺得,真心話最終還是需要以真心話作為交換──他
強奪了對方的,那麼他也應該奉上自己的作為償還──,而在有那個機會之前,他希望自
己能盡可能純粹地站在對方面前。
  他深呼吸好幾次,對照著手機訊息框中的資訊與眼前的門牌號碼,確定一致後,硬著
頭皮按下門鈴。
  電子樂聲在門後的屋內響起,他撫平身上幾乎不存在的皺褶,緊張地等候。
  他從人資那邊問清阿雪出差結束的時程,在阿雪收工回到家的那天鼓起勇氣傳了訊息
,措辭小心翼翼,問能不能談一談。阿雪已讀他的訊息好幾個小時後才淡淡地回了個「嗯
。」還附加句號,讀起來超冷酷。他心裡七上八下,但自認沒有資格抱怨,逆來順受地接
受了。
  雖然語氣很冷,阿雪還是允許了他的請求,並在他猶豫要怎麼約比較好時,乾脆地給
出自己的地址。
  涉及神秘的超能力,在隱密一點的地方談,避開閒雜人等,確實比較好吧。他想。而
且如果最終阿雪決定痛打他一頓,這樣也比較不會聲張。
  ──要真如此我是絕對不會躲的……!
  他一臉覺悟,筆直地站在人家門口,心裡快速地過了一次道歉的腹稿。
  阿雪沒有放他在乾站,很快開了門。
  一看見對方,他精心打好的開場白全都煙消雲散。
  他囁嚅了幾個不成句子的字,除了自己誰也聽不清。
  他看著阿雪,阿雪也看著他,視線相交之間,他止住了語聲,只彼此靜靜對望。阿雪
的神態有些糾結,不過並沒有他想像中的怨懟或是憎怒;似乎還特別整理過服儀,有別於
上班時的正式,稍顯輕鬆卻仍是很端整的模樣──宛如在期待他到來的模樣。
  他這麼想會不會太自以為是?
  如果開口詢問是否太不知羞恥?
  可是,他下定決心過來,本也不是要尋求什麼面子。
  他握緊拳,想說得太多,但最要緊的說到底也只有一句──
  「『對不起。』」
  彎下腰躬身道歉時,他聽見上方也傳來異口同聲的句子。雖然詫異,但他不想漏接對
方的話,趕緊起身回應──
  「『沒關係!』」
  
  結果又是一次異口同聲。
  他站直身後對上阿雪的視線,看見對方被這發展弄得有些困擾的樣子。他也覺得困擾
,主要是覺得對方根本不用道歉,最一開始,卑劣的只有他而已。他搖頭,把這想法說了
出口,「請別跟我道歉,從頭到尾,有錯的都只有我而已。」他說。
  起了頭之後,剩下的也不那麼難了──
  「你一進公司,我就覺得不能輸給你,一昧想證明自己,明明你也沒有做錯什麼,工
作能力好都是你的實力。而且每個人也有不同的個性,就像你說的,我很多話、你很寡言
,我只因為不熟悉就擅自將你當作敵人,對不起。」
  「自己說也許很不要臉,能漸漸跟你熟起來,我非常非常開心;不只是因為化敵為友
了,而是跟你相處時很安心也很舒服,是因為你很好的關係!你看,就算有超能力,你也
都是用在讓他人幸福的用途上。」
  「作簡報那天,我、老實說,我就是輸不起而已……以為你是靠超能力投機取巧,才
那麼生氣,結果根本也是我擅自以為……還對你亂生氣,這點也很對不起。」
  他不想讓自己的決心退縮,就算阿雪伸手拉他,也沒有停止述說,但還是很配合地走
進對方家門,以免這場對話在其他鄰居眼中顯得奇怪。
  「可能你已經察覺到了,我也有神祕能力,跟你一樣,一天可以許一次願望。保證實
現的小願望、給予惡報的小願望。我就是藉著這個能力逼你說出車上的那些話,我實在不
知道你在想什麼,那時一氣之下失控了──雖然這也不該當作藉口──才『許願』逼你說
了出來。明明是你的隱私……真的自私地濫用能力的人,其實是我。硬是強迫你說出那些
話,我很抱歉。」
  他說著羞恥地想低下頭,又怕被質疑自己話中的真實度,死命強迫自己梗住脖頸。
  「……可是、可是,聽見你說的那些話,我也很高興……又高興又丟臉。我憑什麼嘛
哈哈……很可惜我無法許願讓那場對話消失……我想了很久,覺得如果可以的話,應該來
找你將一切都說清楚,對你才公平。聽完之後,要是你還不能消氣,就打我吧!我絕對不
躲也不還手!」
  說到這裡,他深吸一口氣,感覺相當自厭。
  比起華美的腹稿,他說得簡直毫無章法,這些零落的語言能傳達出他萬分之一的誠意
嗎?他不知道;阿雪沒有打斷他一路聽到這邊,臉色比起一開始似乎柔和了些,但這究竟
是不是錯覺?他也沒有把握。
  眼看氣氛又要陷入奇怪的寧靜,他破釜沉舟地稍微提高音量:「我說完了,謝謝你願
意聽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說罷攤開雙手閉上眼,作出毫不防備的姿勢,決定任阿雪
處置。就算對方不原諒他,也不會有怨言。
  「怎麼會有這種事啊……」阿雪遲疑一陣後,好不容易才明白他究竟說了什麼,感嘆
的口氣帶著濃濃的驚訝。
  他用力點點頭,表示自己沒有說謊、都是真的。
  「其實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好。」阿雪接著說。
  他用力搖搖頭,表示對方就是有那麼好、自己不是為了求原諒而胡亂誇讚。
  「……好了,你睜開眼睛吧,別這樣了。你沒有欠我什麼,我也沒有氣到非要打人不
可。」阿雪說著伸手輕輕一搭他的肩膀。
  不管這是因為他的一番言論順利安撫了對方,或者阿雪真的一開始就沒太生氣,能得
到這樣的反應,都比他設想中要好一千倍。他用力呼出一口氣,看向對方,見到那沉穩的
眼神中是和語氣一樣的平靜。
  就覺得阿雪人實在是太好了。
  不曉得為什麼,剛剛都還憋住的情緒此時一口氣湧了上來,明明不想哭,鼻子卻發起
了酸。阿雪被他嚇得輕輕一跳,像是很震驚這個上門來道歉的怎麼沒被罵還在掉眼淚,搭
在他肩膀上的手也不知所措地抖了一下,然後安慰小朋友般拍了拍他。
  他又忍不住覺得很好笑。
  什麼啊這個人,是不是太可愛了啊。
  他快速用掌根處抹乾眼角,不想讓自己窩囊的樣子造成對方更多的困擾,因為想說的
話都說完了,阿雪也似乎接受了他的道歉,便想道別離開。
  「佔用你這麼多時間,不好意思,那我們下週一上班見。」
  「等等。」
  他點頭致意後轉身要離開,被阿雪一把拉住了手腕。
  「我也有話想說。」阿雪的口吻很慎重。
  「是,您請說。」他也不自覺地用敬語回覆。
  「這不是被所謂的願望逼出的話,是我真的想說的話。」阿雪說。
  他覺得阿雪這句補述應該是想強調接下來的話的真實性,但還是不由得被戳了一下,
心裡慚愧,再次感到無地自容。阿雪看見他的表情,也露出沮喪的模樣,頹喪地鬆開他的
手。
  「……我不愛說話,是因為除了工作以外,我不知道怎麼跟人深入交談比較好。雖然
是業務員,但要用真心交流的場合,我並不拿手。你看,我剛剛就說錯話了。」阿雪說,
神情憂鬱,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一個勁搖頭。
  「別安慰我了。因為多說多錯,我就說得簡單一點……總之,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
真的。我的願望是能夠許願給人一件小的好事,這麼方便的能力,說沒用在自己身上過就
太虛偽了。我就用來緩和過我們的關係,這種偷吃步的做法,多虧你不介意,抱歉。接下
來的話,拜託你別打斷我,不然我可能會說不下去──」阿雪深呼吸,語速變快:
  「等公車的人撞到你,因此讓我與你更親暱了,我很高興,因此許願讓他能盡快等到
車;在超市遇到你的時候,我因為發現彼此住得近而驚喜,所以輕率地祝福了你當時注視
的人;就算品管同事講話不好聽,我因為在會議上被你維護而感到溫暖,聽你說了他的慘
事後,才暗自給他一點小補償──這些,都是私心。都是我並沒有你所說的那麼好,的證
據。」
  這些話嚇到他了,跟剛剛的阿雪一樣,他也隨話語驚跳了好幾下。這些話、這些話的
意涵是他想的那樣嗎!他不及多想,對方還在說出更驚人的話。
  「你說你的能力是給予惡報,簡單說,是指懲罰壞人的意思吧。既然如此,你『懲罰
』了不夠坦率的我,那也沒什麼,反正都也是我心中想說卻說不出的話。其實,我說不定
還應該謝謝你推了我一把才是?很丟臉就是了。」
  對方終於說完了,他已經嚇得快要原地變成殭屍了。聽一句話跳一下什麼的,要不是
這個場合不應該笑,他真覺得自己的反應很蠢。阿雪啊、不愛說話的阿雪啊,這就叫做一
鳴驚人吧!他摀住自己的嘴,沒出息地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
  他何德何能,能讓阿雪為他掏出這麼珍貴的真心話。
  以真心話交換到的、再誠摯不過的真心話,宛如苦夏之國終於迎接到的第一片晶潤美
妙的雪花,除了慎重地捧在手中、存入心底,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他輕輕一笑,本來只想矜持地微笑,可是根本壓抑不住蔓生到眼中的笑意。
  
  阿雪說完話就不自在地想走開,卻被他的笑容勾在了原地。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而因這一動,阿雪也動了。
  阿雪一動,他便也拋開猶豫,往對方走近,最後不知道是誰先主動地,抱在了一起。
  首先是試探性的輕靠,因為彼此都不抗拒,很快變成實實的互擁。被阿雪壓在門上抱
得更緊時,他把自己埋進了很久以前就覬覦過的胸懷,滿足不已。
  ──自己最不敢許下的願望居然實現了。
  
  真不可思議哪。
  他咬著嘴唇不去發出不爭氣的聲音,心裡百感交集。這個看似冷冰冰的人多溫厚啊。
軟軟的雪花們鋪滿一地,他一踩上去,是全然承接了他的淺淺悉簌聲,又軟又溫柔。又好
抱。
  願望即是言靈,是寄託心緒的容器。屬於他與他的「願望」此時正暖融融地被籠在他
們懷中,可以的話,他想給予這份雙向的情意一個不會被錯認的名字──

  他喜歡的人依舊話語寡少,不過不要緊的,在他絮絮的訴說之中,其中最重要的回覆
,他確實在那熱烈的靜默中聽得一清二楚。
  不喜歡說話也沒關係,不言不語不許願的時候,若是能被這樣親吻著,那也很好。
  他閉上眼,讓那吻更深更深地融進自己。
END
作者: ootanipretty (DOM)   2020-11-07 11:29:00
太好看了!非常可愛的設定以及兩人,尤其喜歡以「真心話」換到「真心話」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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