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很不可思議，但總之地球毀滅了。不過並不是推論的饑荒或者乾旱，而是轟然巨響，
從天落下了千百顆隕石，砸碎了這個蔚藍的星球。
我想人類都死了才對。但睜開眼睛之後，我卻還活者。為了確認，我還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雖然不敢捏得太大力，但疼痛讓我知曉自己並沒有血肉模糊。
這裡是哪裡呢？
我站了起來，回顧四周，這裡一片荒涼，我試著走了幾步，踉嗆一下，低頭一看，這裡竟
然都坑坑巴巴地，差點沒摔死我。
荒涼的環境讓我非常困惑，往頭上一看，天空一片漆黑，沒有一顆星星，只有無邊無際的
黑暗。
我往前走了幾步，遠遠的地方有一團小小的火球，這麼比喻雖然很奇怪，但這個火球看起
來像是初生的幼兒，正酣然睡著，等待成為照亮星系的時候。
我狐疑，「這裡是哪裡？」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你醒了。」
我嚇得回過頭，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著一位少年，帶著微笑，手揹在身後。我打量著他
，他有著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這讓我想到金黃色的小麥，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幾乎是打從
第一眼我便喜歡上了這個少年。
我問：「你是誰？」
少年卻搖了搖頭。
我有種預感，遲疑了一下才問：「我是不是忘記你了？」
少年露出有點遺憾的表情，但並不憂傷，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又道：「沒關係。」
我非常自然地走向他，與他並肩而行。一切的行動都沒有原因，我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很懷
念，我與他早就熟識，好像被泡在溫水裡面，非常舒服自在。
「這裡是哪裡？」我問。
「月球。」少年回答。
他帶著我慢慢地走，這裡的坑很多，原來這就是月球的模樣。我好歹還有點常識，不禁懷
疑地說：「月球？你騙我的吧？」
少年根本沒有穿太空衣，只是圍著黃色的圍巾，長長地拖在地上。他沒有覺得被冒犯，也
沒有生氣，只是微笑地說：「你不也是嗎？」
我愣住，正想低下頭，少年卻捧著我的臉，不讓我這麼做。我無法確定我自己的衣著，不
過大概也沒有穿著太空衣。
少年比我矮一些，捧著我的掌心很溫暖，我垂眸看著他，昏昏欲睡。
「地球在哪裡？」我迷迷糊糊地問，「月球是地球的衛星。」
少年牽起我的手，慢慢地往某個方向走，我過了好一會看見遠遠的星球，但不是藍色的，
而是無趣的紅斑，比地球大很多。
「這不是地球。」我說。
「的確不是。」少年點頭，「這是木星。」
我認真地複習了一遍地球科學，過了好一會才說，「地球在哪裡？」
「地球已經不存在了。」
我愣了一下，胸口好像被挖空，眼淚一下子便掉了下來，一顆又一顆，落在腳邊的窪坑，
過了一會便蓄起一汪水。
「我很傷心。」我哽咽地說，用手抹了抹臉。
「請不要傷心。」少年握住我的手，低頭親吻我的手背，「你還活著。」
「其他人都死了。」
「是的。」
少年的直白讓我哭得更傷心了，我說：「我是唯一的人類了。」
少年又親吻我的臉頰，「還有我。」
我含著眼淚搖頭，「你不是人類。」
「我是人類。」
眼淚因為這句話停止了，我不可置信：「你？不可能！」
少年笑著搖頭，牽著我繼續走。我的腦袋一片混亂，忽然想到沒有穿太空衣的我們走在月
球上這點本來就不合常理，更何況我根本沒感覺到任何失重感。沒有空氣的月球上，我居
然還能聽見少年的話。
他帶著我走到月球的另一頭，這裡有一個奇怪的機器在移動，看起來很舊，還有四肢腳，
像是某種節肢動物，只知道不停地往坑裡鑽，無法順利前進。
我意識到這是人類的無人機，不過看起來已經喪失功用。世界末日的時候，人類文明已經
凋零，科技退步，很久以前的星際探索早就被遺忘，將這可憐的小東西留在孤單的月球。
「我寂寞的時候都是它陪著我的。」少年抱起無人機，像是安撫寵物一樣地摸了摸它，將
它從坑洞中拯救出來，它又開始漫無目的的亂跑，速度並不快。
「你在這裡待了很久嗎？」我問。
少年似乎有點困擾，看了我一會才說：「有點。」用手指捏出他口中「有點」。
「多久？」
「從地球誕生到死亡。」
我詫異地看著少年，那張臉非常年輕，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含著已經平靜的憂傷，但憂傷之
後又是我無法理解的滿足，這不是少年會有的複雜。
「你幾歲了？」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少年被我直率的問題逗樂了，笑了出來，臉頰微微泛紅，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點也不想
放開似地。
我忍不住也紅了臉，嚅囁，「你、你真的是人類嗎……？」
少年非常開心，沉靜的憂傷一掃而空，蘊含的滿足又多了點輕巧的雀躍——這終於像個少
年，我也跟著傻笑。
「我是人類。」少年重複，「不過不是地球上的人類。」
他看起來和一般人類無異，不過好幾十億年的壽命、在月球上不需要太空衣也能自由行走
，這怎麼看都不是人類做得到的。
我有了直覺，握緊他的手問：「你在等我嗎？」
少年看著我，在確定我的問題。
「這麼久的時間……」我低聲道，「幾十億年……你都在等我嗎？」
少年動了動嘴唇，但幾秒鐘之後才開口：「為什麼覺得我在等你？」
「因為你親吻我。」我結巴地道，「你……似乎很高興。」
少年笑容更燦爛了，但同時也有點悲傷。他點了很幾次的頭，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他讓
我閉上眼睛，我有點緊張，乖巧地聽話。
嘴唇被柔軟碰觸，我忍耐著沒有睜開眼睛，捧住我的手好像變大了一點，骨節粗大，輕輕
地擠壓我的臉頰，我憋不住，嘴巴張了開來，少年輕巧的舌壓上我的舌。
我嚇得睜開了眼睛，少年退了出來，嘴唇和我一樣鮮紅，笑瞇瞇地看著我。
少年拔高了一些，高我半顆頭，臉成熟了些，眉宇之間很深刻，是張好看的臉。金色的頭
髮飄揚著，黃色的圍巾飄蕩在空中，好像即將化為一陣風。
「你終於來了。」變成青年的他含著笑道。
我無法從他身上挪開眼神，我們凝視著彼此，他非常滿足。我大概很無措，手腳都不知道
怎麼擺，只能被他緊緊抓在手中。
「地球爆炸了。」我喃喃，「所以我才在這裡。」
他牽著我繼續走，無人機已經不知道跑去哪，大概在這顆月球上亂竄。
眼前出現方才我看到的小小火球，這次近些，看起來像是抱膝的孩童，還未成為熊熊烈火
。
「這是太陽。」他說，「它曾經健壯過，在地球死亡之後也進入老年，最終死亡——然後
重生。」
我覺得很懷念，忍不住伸出手，我當然無法實際觸碰到，但我卻感覺到掌心下的溫熱，像
是跳動的心臟、剛出聲的小鳥。
「這就是世界運轉的規則。」我說。
他點了點頭，繼續帶我前進。踏過數個白冷的坑洞，我看見一個突起的平台，太高了我看
不見上面有什麼，光滑的壁面也讓我不知道該怎麼上去。
不等我反應，他拉起我的手——我們竟然飛了起來，失重後知後覺地找上我們，彷彿地心
引力是他能夠隨意操縱的。
我驚呼，撲歪在空中，雙手揮舞，他拉過我的手，一把環著我的腰，我貼著他的胸膛緩緩
地向上飛起。
白冷的平台上有一朵玫瑰，罩在透明玻璃裡面，看起來嬌嫩欲滴，但渾身是刺。
「玫瑰？」漂浮在空中的我，害怕地抓著他的圍巾問：「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是珍貴的玫瑰。」他答非所問。
我們靠近了一些，我透過玻璃看見玫瑰的傲刺，紮在豔紅的花瓣之下、花身之中。「美麗
」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詞。我的手貼著玻璃罩，臉貼得太近，吐息都灑在上面，但玫瑰被保
護得很好，沒有受到一丁點影響。
玫瑰美麗得讓我自慚形穢，因為它太過美麗，而且不可思議。
我不敢再靠近，慚愧的我想要退後，但抱著我的他忽然打開玻璃罩，我來不及阻止，玫瑰
已經開始枯萎，速度非常快，鮮紅褪色、變得灰黑，花身驕傲的刺也剝落了，最後化成顆
粒，飛散在空中。
「為什麼？」我大聲地問，眼淚又流了下來。
「我們當時都太年輕。」他溫柔地說，「不懂怎麼愛。不懂什麼是愛。」
玫瑰早就枯萎了，它只是被困在玻璃裡面，是人類也非人類的他讓美麗永恆，沒有日夜地
等待著我。
「玫瑰已經枯萎了。」他輕輕地說，「很久很久以前。」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便無法控制地流下，這和地球毀滅是同等的悲傷。他見我落淚，神
情非常複雜，手指僵硬，無法順利地替我擦掉眼淚。
「我真的很抱歉。」他說，放棄替我擦眼淚，只能輕輕地扣住我的手。
「不。」我搖頭，「我只是很遺憾……很遺憾，它是美麗的……它們都是美麗的。」
他困惑地看著我。
玫瑰是美麗的。地球是美麗的。玫瑰對我而言是珍貴的，我愛它，但年輕的時候並不懂愛
是很複雜的，所以愛得並不精確。我猶記得任性的玫瑰、負氣離開的我。
「它等了很久。」我哽咽地說。
他抱住我，周圍開始有點模糊，有什麼被抽離——類似「風」的東西流竄，我們在空中旋
轉，好像是籠罩著月亮的玻璃罩正被緩緩拿開，喉嚨滿是碎玻璃，疼痛無比。「呼」的聲
音包圍著我們，我們一直往上升，彷彿有什麼托著我們。
對於玫瑰的愛，和對於他的愛是不同的。
他將圍巾解下，轉而繞在我的脖子上。我看著他閃閃發亮的頭髮，地下不知何時長滿小麥
，垂著腦袋，隨風搖曳，我們的心跳都很快，咚咚、咚咚。
「我從很久以前就在等待了。」他溫柔地說，褪下圍巾之後，他的腦袋上冒出了一雙狐狸
耳朵。「等待的時間很痛苦但又很快樂，時間越接近，我越覺得幸福。」見我露出難受的
表情，他又溫柔地說：「宇宙的週期是固定的，我知道你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所以其實
沒有這麼寂寞。」
我的眼淚又落了下來，一滴一滴，我們又開始緩緩下降，最後落在小麥田中。我們身在金
閃閃之中，我的圍巾隨風飄揚，金黃色的髮絲搔癢我的耳朵。
他的髮色開始變深，變成第一次見到他的紅褐色。
「我帶來了你的玫瑰，我想你需要它。」他說。
我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那是不一樣的愛。」
他垂下眼睛，我的四肢發熱，關節處發燙。動了動手腳，我像是壓縮青春期的少年，在幾
秒鐘拔高了很多，幾乎與他同高，地球以外的法則很浮動，我的靈魂一直在尋找最適合的
模樣。
「玫瑰是青澀的，我愛它，它是珍貴的。」我說，「然而，這和你不同。」
他閉上了眼睛：「你馴養了我。」等待的過程是坐立難安的，這是幸福的代價。
「你對我是獨一無二的。」我說，「馴養是個魔法，它讓我擁有了你，你擁有了我。」
他的手無力地鬆開，我抱著他跪在田中，淚如雨下。
「我當時離開得太倉促。」我說，「只帶走了靈魂，卻沒能帶走肉體。」
我留下了肉體，讓可憐的他為我悼念、哭泣。
他是人類也不是人類，他因為我而擁有了人類的姿態。肉體死亡之後，他從地球離開，在
月球等待我。漫長的歲月裡，他甚至模仿我的外表，得到了新的肉體，臉和我有三分像。
當時我沒有回到我的星球，靈魂是誠實的，馴養的狐狸讓我無法割捨，迷路的靈魂跌跌撞
撞，最終又墜回這顆藍色的星球。
我在這個星球載浮載沉，經過幾番輾轉，最後見證了這個星球的死亡。
「死亡便是重生。」他提醒我，但我的眼淚無法止息。
失去地球、失去玫瑰，和失去他的痛苦很類似，但其中有著鮮明的差異。失去他的「愛」
裡面有溫暖的「佔有」，這是一種在浩瀚宇宙微不足道的感情，但對於人類來說卻即為重
要的東西。
排他的愛很幼稚，馴養後的連結讓等待痛苦，但我們都無法抗拒。
他的眼皮開始沉重，我抱著他在麥田裡大聲哭泣，沒有人能斥責我。我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金色的髮絲已經無法搔癢他。
他閉上了眼睛，帶著滿足的笑容。
風吹來，新的輪迴要開始了。
從腳趾開始。
不……
然後是小腿、大腿。
……不……
他交疊在腹上的手也化成碎屑。
他在我的手中飛散，我捧不起，只能讓它從我手間流走。
我捂住臉，喉腔疼痛，只能喃喃：不要丟下我……
這次，他不只帶走了靈魂，仁慈的上帝也讓他帶走了肉體。一瞬之間，他化為宇宙的沙塵
，隨風消逝。
死亡便是重生。遠遠的，我感覺到宇宙在收縮，太陽在燃燒，它已經沉睡了好一陣子，是
該醒了。我蜷縮在麥田裡面，痛得靈魂在深處戰慄，直不起腰。
他甚至沒有留下肉體讓我哀悼。
我帶著我的靈魂，在月球與他重逢。在地球重生之時，他又帶著靈魂與肉體離去，留我在
這個無盡的孤寂之中。
這次，由我等待。我清楚宇宙的週期，在下一個地球毀滅之時、太陽燃燒殆盡之後，我會
作好心理準備，在心如刀割的等待中承受幸福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為了重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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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看小王子，對小王子與玫瑰的關係很有印象
長大之後重看，反而對小王子和小狐狸的關係更感興趣
（以上的感想跟這篇文有點關係也沒有關係XD）（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