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接續〈旭日〉
短短的而已
阿英回來的幾天後,一郎說要去寫真館照張寫真留念。
歷劫歸來,周遭的親情五十(親戚朋友)也終於過了一開始的激動興奮,各自回歸日常
,一郎與武雄才更有餘裕與阿英相處談話。一郎仍在感嘆能再見到阿英是多大的奇蹟,幾
天後在街上遇到送完貨要回米店的武雄時,突然對他說了要照寫真這件事。
武雄不敢立刻答應,阿英還需要靜養,也不知道對寫真這種事他會不會排斥,但一郎
不等他猶豫就拉著大嗓門拍拍他,「我已經共講矣,伊講好啊,就按呢啦乎,我猶閣有揣
番薯仔佮林桑,寫真館彼爿我注文好矣,明仔載下晡五點,愛會記喔!」說完就像一陣風
似地走了。
(我已經跟他說好了,他說好啊,就這樣啦齁,我還有找番薯仔和林桑,照相館那邊我也
訂好了,明天下午五點,記得喔!)
因此現在武雄才會站在阿英家門外,等著接阿英去寫真館。
離約定的時間雖然還早,但已經是家裡的煮飯時間,他不敢先進去打擾,便停好自轉
車站在外面等著,不想才站了幾分鐘門就被推開,阿英他阿母阿玉嬸走了出來。
武雄連忙走上前,「姆仔,食飽袂?」
阿玉嬸把門打開向他招手,讓開身體要他進門,「猶袂煮,我看著你來矣,欲來招阿
英去翕相乎?入來等啦,等一下翕了逐家帶(tshua7)轉來食飯。」
(還沒煮,我看到你來了,要來找阿英去照相吧?進來等啦,等一下照完帶大家回來吃飯
「毋免啦,按呢傷麻煩妳矣。」
「煮一個飯是有偌麻煩?我閣愛感謝天公伯仔予我會當閣煮飯予食咧……」阿玉嬸嘆
了口氣擺擺手,不再說那些,「我去煮飯,你入去叫伊。」
(煮個飯是有多麻煩?我還要感謝老天爺讓我可以在煮飯給他吃)
武雄目送阿玉嬸進了灶腳便走向阿英的房門口,木板門虛掩著,他敲敲門喚了聲阿英
,聽見裡面應聲了才推門走進去。
阿英坐在床上,身上的襯衫套到一半,因為只有一隻手穿衣不方便,正慢慢地扣著扣
子,襯衫歪在他身上,頭髮也還帶著雜亂,臉色看起來竟是剛睡醒的樣子。
「你拄睏醒?」武雄在阿英身側坐下,接手為他扣扣子,但旋好一個才發現阿英剛才
扣錯了一個,只好全部打開重新再扣:「猶閣咧戇神?鈕仔攏紐毋著矣。」
(剛睡醒?還在恍神?扣子都扣錯了)
「就阮阿母啦,聽講欲翕寫真,就揣這領新衫叫我換,紐仔空開遐細,兩支手嘛歹紐
。」
(就我阿母啦,聽說要照相,就找這件新衣服叫我換,扣子孔開得那麼小,兩隻手也很難
扣)
武雄笑著聽他抱怨扣子,解開了最後一顆扣錯的扣子,阿英單薄的胸膛立刻映入眼簾
,但立刻吸引他目光的並不是阿英不復過去健壯的身體,而是布滿身軀的大小傷痕。他伸
手想去摸,卻立刻被攔下。
阿英用剩下的右手握住武雄的手,笑笑地對他說:「攏過去矣。」(都過去了)
武雄抬起另一隻手,這次卻是往上捧住了阿英的臉頰,用拇指在他眼下的黑輕輕摩娑
,「你下暗睏袂好勢?」(晚上睡不好?)
「可能拄轉來,猶袂慣勢。」(可能剛回來,還睡不習慣)
透過房內昏暗的光線,阿英臉上的陰影更加讓他的表情看不真切,但武雄知道他是逞
強。即使已經終戰幾年,戰爭帶給人的傷害是一輩子的,而且阿英絕口不提他在南洋那段
時間發生的事,沒人知道他遭遇過些什麼。
武雄將額頭靠在阿英的額頭上,輕聲呢喃剛才阿英安慰他的話:「攏過去矣。」
阿英閉上眼睛,在阿母的切菜聲和武雄的體溫中,很慢很慢地吁出一口長氣,將腦海
中揮之不去的炮彈聲、同袍的鮮血、流落異鄉的無助感,慢慢消融於此刻的寧靜。
阿玉嬸的聲音從灶腳裡傳來,催促他們:「是兩个攏睏去喔?一郎毋是咧等?」
(是兩個都睡著嗎?一郎不是在等?)
阿英笑了起來,揚聲應了阿母一聲,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撞了一下武雄,「緊啦。」
武雄也笑了笑,伸手替阿英將鈕扣一顆顆扣上,將傷痕一點點遮住。
「比娶某猶好命。」阿英忍不住打趣。
扣子扣好後,武雄整了整襯衫,在拉肩線時,不免要碰到阿英從左肩向下幾公分處便
被炸斷的地方,他沿著袖子向下,拉住左邊的袖口,緊緊握在手裡。
「牽毋著爿矣。」阿英再一次用右手握住武雄的手,這次,他握得緊緊地,「牽這爿
,愛會記。」
(牽錯邊了。牽這邊,要記得。)
「我攏牽。」武雄一手牽著他的手,一手握住空蕩的袖口,將他們拉到自己的面前交
疊,印上一個吻。
失去的手,與剩下的人生,他都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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