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樣？」
　　男人拉開你對面的鍛鐵椅坐下，解開西裝外套的鈕扣，鬆了鬆領帶，表情也隨之調整
成面對大學同學的模式。
　　你看了一眼那張現在看來略顯陌生的臉孔，低頭把手裡的蛋捲折成兩截，一截插進熱
奶茶裡，漸漸被熱飲軟化淹沒。你語氣自然地回：「老樣子啊哪樣。」
　　低低的笑聲隨十二月的冷風吹到耳邊，你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耳朵。
　　他探頭看了你點的蛋捲奶茶一眼，「你還是喜歡甜的。」
　　你應了聲，把預留的那本菜單推向他，催他點飲料。
　　男人舉手請店員過來，拿過菜單連翻開都沒，直接還給店員，「一杯手沖肯亞AA……」
他頓了頓，看向你，「要吃蛋糕嗎？一人點一種？」
　　午餐吃很飽的你搖頭。
　　男人看向店員，「這樣就好，謝謝。」
　　在外人離去後，男人從口袋掏出手機滑了幾下，將正面蓋上桌面，不再理會。
　　你用湯匙撈起被泡得軟呼呼的蛋捲，一小口一小口吃著，漫不經心地調侃：「生意做
很大啊？」
　　男人苦笑，「就是做不大才那麼累。我一個小時之後有個會，沒辦法待太久。」
　　你終於抬頭賞了他一個正眼。
　　你扯扯嘴角，看起來大概是個笑。「那就約改天？」你這才發現他眼下的暗沉，「找
地方瞇個十五分鐘，也比跟我相看兩相厭好吧？」
　　他搖搖頭，像在掩飾甚麼，拿過眼前的檸檬水喝了一口。你盯著他的喉結起伏，自己
也默默吞了一口口水。
　　「我只是想看看你。」
　　你笑了。「幹嘛那麼偶像劇？」
　　「你最近過得怎樣？」
　　你聽著幾分鐘前才出現的問句，耐心作答：「有飯可以吃，有床可以睡。身上沒負
債，也沒甚麼三個月內必死的絕症或是健保不給付的重大傷病……還可以吧。」
　　「但我──」
　　咖啡在這時送上來，男人順勢深呼吸，調整了語氣。
　　他單手扶著冒煙的咖啡杯，依舊看著你，「但我有點擔心你。」
　　半截蛋捲吃完了。你拿起剩下半截，慢條斯理地把它捏得粉碎，灑進奶茶裡。
　　你拎著湯匙攪拌，「怎麼說？」
　　「我……」男人猶豫一下，「看到你的IG。」
　　你恍然大悟。「你看到昨晚的限動啦？」
　　難怪中午起床看到三通未接來電和五條訊息，回電後知道你要上晚班還是堅持約出來
喝咖啡。算一算，上回見面至少是兩年前的事了。
　　男人沒否認。你輕笑，「失眠隨便拍的，沒事。」
　　只是一張手腕內側的特寫而已。因為濾鏡的緣故，青色靜脈看起來反而像紅色，滿喜
氣的。
　　你在凌晨四點多發了照片，沒寫半個字也沒上任何tag。儘管你心裡確實有那個打算，
甚至思考起在這種天氣下泡著溫水需要多久才能在水冷之前達成目標的科學問題。
　　男人臉上的擔憂沒因為你的解釋消逝，他反而皺起眉頭，像在生氣。
　　「真的沒事啦。」你盯著完全不採納供詞的男人嘆息，坦承道：「好吧，除了整天希
望過馬路被酒駕的撞死以外。」
　　「……怎麼說？」
　　「因為我想死又不想麻煩別人，這樣也少個酒駕的去害別人，一車兩命一舉兩得多
好啊！」你喝了一口漂浮蛋捲碎片的奶茶，話說出口有種解脫感。「賠償加保險應該能有
個一兩百萬，雖然連輛車都買不起啦……但我的命本來就不值錢，就當聊表心意，謝謝我
爸媽把我養大。」
　　「你想買甚麼車？」
　　你發覺他認真了。於是，你也認真起來。
　　「法拉利啊麥拉倫……藍寶堅尼也不錯。」
　　「通勤代步的話，TOYOTA就可以了。」
　　你把湯匙往瓷杯裡一丟，「甚麼叫就可以了？看不起TOYOTA啊？LEXUS也是TOYOTA。」
　　男人無奈地低頭喝他的肯亞，AA等級的明豔果酸香氣也救贖不了他灰敗的心情。
　　你看著他放下杯子，嘆了一口長氣。
　　「你缺錢嗎？」
　　「嗯？」你的嘴脣含住杯沿停下動作。剛剛不是還在聊車？
　　「要不要跟我上床？」
　　你沒有戲劇性地噴茶，也沒有老哏地嗆得死去活來。你只是把那口奶茶嚥下去，然後
把那個據說很貴的茶杯慢吞吞地放回瓷盤上，巧笑倩兮地問：「你是咧講啥潲？」
　　男人被你突如其來又字正腔圓的臺語逗得心情大好，笑得露出酒窩，強調道：「我認
真的，你考慮一下。」
　　「請問這是傳說中的援助交際嗎？」
　　男人眨了眨眼，似乎更開心了。「你還沒滿十八？」
　　你搖搖頭，「我的心智年齡只有十四歲，而且跟智商一樣，有逐年降低的趨勢。」
　　「那就當是吧。」男人舉起食指放在脣間，「要保密喔。」
　　你一時想笑，又笑不太出來。正當你猶豫是否要討論一下價碼的時候，男人的手機發
出聲響，是剛才設定的定時鬧鈴。
　　他一臉遺憾，「抱歉，我差不多該走了。」
　　你趕緊問出打從接受邀約就一直想提的問題：「所以你到底約我出來幹嘛？」
　　男人關閉鬧鈴把手機收回口袋，重新調緊領帶、扣好西裝外套，拉開椅子起身。
　　顧慮到旁邊還有兩桌客人，他湊到你身邊，彎腰貼近你的耳邊低聲道：「約你上
床。」
　　你一把推開他，笑罵著：「快滾！」
　　男人沒滾，而是伸手捏了捏你的右耳耳垂。那裡空蕩蕩的，只剩一個癒合許久已作
廢的耳洞。
　　「不戴耳環了？」
　　太親暱的動作讓你一抖，抖完後想起要抗議又錯失時機。你只好力持鎮定地回：「小
時候不懂事打的，早就不戴了。」
　　「你戴那個很好看。」
　　「哪個？」
　　「那個黑色的……我不知道甚麼材質。」
　　那是對Georg Jensen的黑瑪瑙耳飾，前男友送的生日禮物。你向來只戴一邊，另一邊
在前男友那裡，但他一次都沒戴過。
　　你們分手不久後就大學畢業，後來開始求職上班，工作場合不適合戴耳環，那只落
單的黑瑪瑙耳飾也隨之塵封。
　　你盯著眼前說熟也不太熟，說不熟又是少數幾個斷斷續續聯絡至今的大學同學，有種
發現新大陸的驚奇。
　　「你居然還記得。幹嘛？暗戀我很久喔？」
　　面對你口無遮攔的笑話，他沒開口，慎重地點頭。
　　沒給你再追問的機會，男人的手機再度響起。他接起電話，一邊跟對方談公事，一邊
朝你揮手，離開咖啡館。
　　你盯著他瀟灑離去的背影片刻，突然很想找扇安全門衝出去，朝遠方大喊幾聲莫名其
妙。
　　回過頭，你看著他不知何時已經喝到見底的咖啡杯，再看看自己顧著鬼扯還剩一半但
已經不熱的奶茶，澈底失去興致。
　　你點起一根菸。
　　冒著低溫寒風硬要坐戶外座，居然現在才想起要抽菸，真是虧大了。
　　腦袋放空地抽了半根後，太陽出來了。
　　隨陽光出現的還有一隻不知名的鳥兒。
　　牠在樹梢蹦蹦跳跳，突然往下飛到欄杆上，距離你大概只有一臂之遙。
　　你惡劣地瞇著眼，把口中的懸浮微粒和各種有毒物質往牠的方向噴去。小鳥沒被嚇
跑，歪頭跟你對看了剩下半根菸的時間，而後隨著吹來的一陣冷風，拍拍翅膀飛上天。
　　天空很藍，陽光正好，雖然一點溫度都沒有，你依舊手腳冰冷。
　　口袋裡的手機傳來一陣震動，你點開訊息，是剛才那個男人。
　　──過馬路小心，我等你的答案。
　　你把只有短短幾個字的句子來回看了三遍，不得不大膽假設他真的暗戀你多年。
　　上不上床是其次，重點是那句沒說出口的：請好好活著。
　　一瞬間，你感覺鼻子有點酸。
　　把菸按熄在裝著咖啡渣的菸灰缸裡，你這才注意到旁邊那捲宛如盤古開天闢地時就已
矗立的帳單。
　　你氣呼呼地拿過手機，劈里啪啦打字：吃乾抹淨就跑的混蛋！你的肯亞AA要180元
！！！
　　其實是小錢，但你就是氣不過，甚至還加了三個全形驚嘆號表達憤怒。
　　或許在走路或許在開車，你瞪著螢幕三分鐘後，才看到他的回應：上完床給你。
　　你繼續打字，怒氣衝天的架式幾乎要戳破螢幕：老子一晚就值180元？英鎊還是歐元？
　　──如果是一整晚的話：）
　　盯著那個殺千刀的笑臉，你很想把人封鎖，但想到對方欠著的咖啡錢，又猶豫了。
　　你把手機扔回桌上，咕嚕咕嚕灌完剩下的半杯奶茶，做出決定。
　　算了，等他把錢還來再說。
　　在那之前，過馬路就小心一點吧。
END

來續集吧~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