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
這兩年阿公最討厭夏天跟冬天。
本來想說夏家獨子轉入音樂班,還恢復每日練琴,他就會有免費的露天
音樂會聽——
阿公確實是聽了幾個月,直到有好幾個工人進夏家搬空了少年房間,又
搬了一堆材料進去,叮叮咚咚地敲了幾日後,嶄新的大鋼琴搬入,夏家兒子
在裡面試彈竟半點聲音都沒傳出來,阿公就開始不開心了。
但阿公還是很喜歡春秋兩季,這兩個季節夏家少年開窗的頻率高,加上
那好像談了戀愛的音質,阿公聽得很是開心。
此刻剛回到家的少年打開窗,對著陽光做了會伸展,發現阿公的視線笑
笑揮手,「阿公,要來聽喔。」
阿公揮揮手上剛拿到的邀請函,又比了個大姆指。
青春洋溢的小夥子笑得心滿意足縮進屋內,不一會一串由低到高的漸強
音階竄出,阿公敏銳的耳朵聽見隔壁樓上立刻推開窗戶,開始盤算那天是不
是該找樓上那小夥子一塊去聽音樂會。
忘年之交的樂友好像挺不錯的——
這條街道跟何春信持續認知中的臺北落差極大,既有繁忙一日不休的紡
織機,也有閒逸娛樂的樂音聲在晚飯後四處迴盪。
新來乍到的何春信卻始終無法融入,所有聲音與快樂像穿堂風鑽過他的
身體,夜深人靜時格外明顯。
到臺北的第一天何春信不是忙著整理行李,而是依循手中的資訊尋找帶
走江滿荷的男人,公司行號、地址、男人的姓名、單位、職稱全被他從記憶
的深處掘出。可當何春信發覺夾藏在下班人潮中那抹疲憊好像被人聲、工作、
臺北的繁忙、四周的高樓壓得背脊微彎的身影時,方踏出一步的腳,足跟一
旋,離開了現場。
接著何春信展開在臺北的旅遊,開學前獨自一人,開學後偶有旅伴。
每到一處,他便在當地拍一張照,自己從不入鏡,專心致志地替江滿荷
收集討論過的每個景點。那一卷卷底片隨日記信件收入抽屜,唯有文字記載
了他當下的心情。
日子慢慢地變得好過些,剩下的寂寞與哀傷會在入睡的前一秒鑽進他的
意識深處。
半開窗簾外的水銀燈把房間染得一室冷清,冷得何春信在三月天的夜晚
裹著被子瑟縮在桌前,滿腔言語堆積得越來越高,順著手堆在筆尖,乾淨的
頁面畫出一條長又抖的橫線。
最後何春信什麼也沒寫,他把筆棄置一旁,眼睜睜瞅著筆滾遠、撞牆、
停住。
對面點亮一盞黃燈,只在打亮的剎那吸引何春信的視線,他仰著頭目光
彷彿停駐在天花板與牆的轉角,又好像在發呆思索人生。
空泛茫然時不時被什麼也沒做的罪惡感綁架,反覆在靛藍與淺藍的變化
中接觸到溫暖可人的陽光。
夏於鏑無數次提及〈降E大調夜曲〉是他心目中有著染滿金色微粒的美
好午後,溫暖且令人懷念嚮往,對何春信而言〈少女的祈禱〉也有相同的意
義,更甚至是那年驚蟄大雪後,仍在雪與陽光之間擺動的美好白花。
音階由低至高再至低,由弱漸強再漸弱,接著換琶音,四分、八分、三
連音。何春信不求快,求準確度,慢慢地手感出來,暖身結束,正式進入到〈
少女的祈禱〉分段練習。
無論以前或現在,他都時常旁觀夏於鏑練習,從基礎到進入曲子、從分
手到合手,每一步都極其平凡且踏實。只是生活偶爾會有些錯音,反覆調整
再來過就好,如此慢慢構築成何春信這兩年的生活。
但不只在社團內學琴,何春信的生活還被上課、打工、畢業論文,以及
研究所備考給塞得滿滿的。
剛決定和夏於鏑提分手時,他有想過再考回南部的學校,但何春信沒料
到不過一晚,夏於鏑就跑來道歉,甚至表現得一副不願放手的姿態。
當下的何春信恍惚以為自己在做一場美夢,還收到人生有史以來最大的
禮物,怕得不得了。
然而待夏於鏑回去,何春信拆開禮物,白色的光碟上一手漂亮的黑色簽
字筆跡寫著:〈Suite No.2, Op.17-3. Romance. Andantino〉(solo)他
盯著浪漫的英文單字,困惑的聽完了整首句子。
那陣子他每天聽,無論是否想聽見,聲音都會鑽進耳裡,從苦澀不甘到
最後的甜美與祝福,皆與這首的思念愁緒和不捨不同,狠狠揪住何春信的心
臟。
何春信趴在桌沿,懷疑耳中所聞,那彷彿夏於鏑在耳邊低語的糾結音樂,
每一句都在說:我想與你在一起。
正當何春信困惑夏於鏑情話傾訴的對象是否搞錯,突然對面響起〈這就
是戀愛呢〉,隱含一股酸澀甜蜜的樂聲如同悄然亮起的水銀路燈,餘光映亮
了夏於鏑轉過來的臉龐。
一如不知該拿江滿荷怎樣才好,面對夏於鏑,更是如此。
何春信將窗簾束在窗戶兩側,隔著街道與他對望,這是第一次夏於鏑在
家人面前視線毫不閃避,更是第一次專程演奏何春信想聽的曲子。
明明是冬天,心情卻比春天更美好愉快,甚至延續到兩年後的現在。
何春信練完今日進度轉頭望向立在窗框邊的小時鐘,時間恰好落在11點
30分,半合攏的窗簾後頭是他房間的窗臺。在陽光充足的天氣裡,無論寒冬
或熾夏,大花咸豐草總開得滿滿一盆,而小水荷則立在窗邊另一側開得挺拔。
第一次走進這間琴房時,何春信很不自在,光是被夏於鏑拖進這棟透天
厝都令他驚慌。
那天過後他們又回到好幾個月以前,蹲或坐在騎樓餵食和撫摸街貓,好
一陣子未見的雪白和小橘也接連出現,但跟新街貓處得不太好,時常追著彼
此嘶嘶低吼,餵食還得費盡心思把幾隻街貓的碗放開點。
或是偶爾約對方去河濱公園騎腳踏車、運動廣場跑步練體力什麼的,有
時候只是單純吃吃晚餐——對,夏於鏑不只減少在葉家練琴的時間,連吃飯
次數都減少了。
雖然聊天話題偶爾還是會開錯,發現說錯話時的夏於鏑臉上表情很是精
彩,但次數一次次變少,讓何春信折服於夏於鏑的決心。
他起身,打開琴房門,預備呼喚他的鋼琴小老師來驗收和出新作業,應
該要認真看書的少年正雙手撐著頭,對電視發楞,察覺何春信的視線先是一
愣,而後皮皮傻笑。
何春信輕嘆口氣,「是誰信誓旦旦的說要保持好成績的?」
「我,但我有看完才看電視。」夏於鏑心虛的雙眼轉了一圈,抓起講義,
「走吧,來驗收。」
夏於鏑賴皮的推何春信進琴房,青年被壓坐進琴椅,譴責似地瞄了夏於
鏑一眼,才挺直背脊做好準備奏出耳熟能詳的旋律。
付出應該是苦澀的。
經過這段時間,夏於鏑才明白付出與換取的涵義。
畢竟喜歡葉向森是個漫長的過程,自然不覺得耗費的心力就是付出,然
而當他回想何春信為他所做的每個調整,突然像是玩起連連看,皆能對到每
個他為求待在葉向森身邊的所有作為,這才明白過來。
他感謝自己足夠厚顏無恥,從小纏住葉向森,長大纏住何春信,還爭取
到足夠的時間去明白付出不等於苦澀。
剛開始只是調整,盡量不在何春信面前提及葉向森,可是一個從出生就
存在的人實在很難避免,夏於鏑老覺得尷尬、苦惱,一次又一次抬起心虛的
眼,在道歉聲中受何春信的包容所撼動。
這些情緒也在何春信偶爾出現的錯音中顯露無遺。夏於鏑笑笑,琴身反
射裡也映出何春信的尷尬。
真是個幸運的爛人。阿寶的聲音頓時浮現。
看著何春信認真彈琴的背影,一如彈琴人的性格,〈少女的祈禱〉在他
的演奏少了一點甜度,多了一絲纏綿,完全不像他的演奏,雖然跟技術不純
熟有一定關係。
但說起來,夏於鏑還是某天做音階熱身時,分神往窗外看了一下,赫然
發覺何春信攤著一張鋼琴鍵在桌上,兩手確實而規律地跟著他的琴聲練音階
練習,才知道何春信也會彈琴,這一秒夏於鏑想通那份〈這就是戀愛呢〉的
琴譜為什麼會出現在那,下一秒他棄琴帶著鑰匙闖進何春信房裡,把人連拖
帶拉地架到鋼琴前。
「你會彈琴怎麼不跟我說?」何春信沒有回答。「有地方練習嗎?你可
以來這裡練。」
何春信仰頭有些苦惱,看看少年看看琴,又摸摸琴鍵摸摸琴椅,頗為不
自在的張望起來。
一連串行徑弄得夏於鏑好困惑,腦子轉一圈才驚覺自己太莽撞,正要道
歉青年的眼又轉回來,臉上滿是嚴肅的神色。
「剛學不到一年,雖然程度不夠,但我希望你能教我〈少女的祈禱〉,
我很喜歡這首的氛圍。」
正如自己異常喜歡〈降E大調夜曲〉和〈小白花〉,那句慎重且唯一一
次的要求夏於鏑一秒應允,兩人一同學習至今。
回憶隨何春信的動作畫上休止號,夏於鏑趕忙正色,點出幾處細節,手
搭在何春信肩膀上讓他按自己的提示多彈幾次做調整。
見何春信一面按自己的想法彈,一面分神注意肩膀上的指尖,調整節拍
和輕重,夏於鏑恍惚有種錯覺,彷彿融進了名為何春信的和煦春風裡,漸漸
鎮定下來。曲子仍偏穩重纏綿,卻隱隱約約有種甜味散發出來。
待彈到第二、第三回,夏於鏑收回手豎起讚許的拇指,兩人位置對調,
由夏於鏑示範下回功課與細節。
時間在示範與模仿調整中流逝,交叉換手的示範中夏於鏑過於靠近何春
信的臉頰被輕輕吻了一下。
兩人愣在當下。
窗外突兀的傳進機車呼嘯過的引擎聲,嘟嘟嘟地像小鼓敲響夏於鏑的心
臟。
夏於鏑側首,在何春信緩緩閉眼的無聲邀約中,吻上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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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買花?」
聞風而至的花攤撐著把大傘在校門口做生意,各色花朵被安插在水盆裡。
夜風微冰,卻參雜花香,和著人聲透出暖意。
何春信駐足思考,攤商背後立在燈光下的告示牌夾著今晚演奏者與曲目
的海報,他能一眼就找到夏於鏑的名字。
他靠近老闆選幾種白色或淡色的花朵做成花束,並要一張卡片寫下幾個
字,進廳後交給工作人員,待演奏者全數表演完畢獻花的時刻,送給夏於鏑
一份小禮物。
何春信跟著觀眾鼓掌,喊安可,舞臺上西裝筆挺的少年笑得燦爛極了。
他笑著發現卡片展開閱讀,在第二輪謝幕開始前,彈出那首被指定的安
可曲。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