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
16.
隔天依然是畢業旅行,即將繼續南下,前往所有學生最期待的遊樂園。但在那之前,阿華
是在驚恐中清醒的——他感覺到自己的腳腕被抓住,睜開眼的瞬間,他便被往下一扯。
「哇、哇啊!」
他本能地伸出手,慌亂之中沒抓到被褥,反而抓住了陳生滅的手。幾乎是同時,陳生滅睜
開了眼睛,渾身緊繃,腳腕的力道也突然消失了。
他驚恐地看著陳生滅,腳尖踮了一下——他竟然差點被拉下床。狼狽地爬上床,陳生滅也
一把扯過他,阿華沒有心理準備便一頭撞了進去。剛從被窩出來的兩人體溫都不低,肌膚
貼著肌膚,好像要燒起來似地。他臉頰很燙,但又很怕,正想要退後卻被陳生滅按住。
「噓。」
阿華不敢動,恐懼之後是突如其來的無措,熱氣吐在耳朵上,好像有電流通過。陳生滅的
手臂橫過他的腰,按著他的腦袋,慢慢地往床底下瞧。
……什麼都沒有——如果一閃而過的黑影不算的話。陳生滅皺眉,床底閃過什麼,像是一
隻手,轉瞬之間就不見了,似乎,縮回了床底,但萬幸的是除此之外,床旁邊什麼也沒有
。
「什麼也沒有。」陳生滅低聲地說,慢慢地放開阿華。
阿華撐住陳生滅的肩膀,他方才整個人窩在陳生滅的懷裡,鼻間都是淡淡的沐浴乳香氣,
令他暈頭轉向。
「……什麼都沒有?」
陳生滅撥開他的瀏海,原來他被嚇出了冷汗,髮絲黏在額頭。
「嗯。」
「……利良呢?」
陳生滅愣了一下,阿華已經翻身,往右手邊的地板看。這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尖叫出聲。
一張黑漆漆的臉躺在地上,看起來像是有個人從床底探出頭,上半身也是黑的。「黑」的
意思是純粹的墨色,像是夜,像是有誰拿著鉛筆塗了一個人,但怎麼看都不是個「人」。
那個「人」在笑,然後突然往裡面縮。阿華顧不得害怕,跳下床便說:「利良不見了。」
陳生滅「嘖」了一聲,他動搖了,竟然沒注意到。這一喊,林勢祥和鄭宇元也醒了,後者
看起來還算有精神,林勢祥則相反,醒來的時候還渾渾噩噩的,眼神發直,十分憔悴,看
起來不像被驚醒,反倒像是熬夜過度。
「利良不見了!」
「呼哈……」林勢祥狂打呵欠,「不見是什麼意思?」
阿華著急地說:「不在這個房間。」
「廁所?」鄭宇元也清醒了,忙問。
阿華在浴室前面白著臉說:「沒有人?」
林勢祥光是爬起床就喘到不行,像個老人一樣。「是不是……回、回房間了?」
阿華十分擔心,正想拿出手機傳訊息給同學時,他忽然聽見床底傳來碰撞聲,隨即是小聲
的哀號。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敢動,腳好像被黏在地板。
哀號變成驚恐的呢喃,阿華硬著頭皮,在床邊蹲了下來,陳生滅來不及阻止,他已經彎下
腰將頭探到床底下。
那是一雙驚恐的眼睛。
「……幫、幫幫我!」許利良怕到極點,對著他哭喊。
阿華看著眼前額頭幾乎貼著床板的許利良,他的臉甚至被稍微擠壓。因為床底的空間並不
大,他動彈不得,只能勉強動著手臂,神情非常慌張,好像要哭出來了。
他伸長手,好不容易才勾到位於床底中間的許利良。現在這種狀況其他人也很難幫上忙,
阿華只能將肩膀抵在床邊,摸了好久才讓許利良抓住自己的手。
阿華努力忽視手腕上的冰冷,他和許利良交握,他不認為許利良還有閑情逸致摸自己,力
道很輕,像是伸出一根食指,用指甲輕輕地刮。
好不容易把許利良拉出來,兩個人都氣喘吁吁,頭髮亂糟糟,四目相望,兩個人都說不出
話來。過了幾分鐘,許利良緩過來了,哭著對阿華說:「謝謝……我、我為什麼……為什
麼……」
林勢祥不敢靠近,顫抖著手指著他的肩膀說:「你、你的肩膀……」
許利良雖然不願意,但還是僵硬地轉過頭,肩膀上有著泥掌印,又是昨天阿華聞過的腥臭
味。他們捂住鼻子,臉色奇差。
「我為什麼會在床下?」許利良哭著問。
「……」
阿華還記得許利良卡在床底的樣子,說是夢遊鑽進去也很牽強,看起來反倒是被誰硬塞進
去,就連阿華拉他出來都花了很大的勁。
能有什麼原因?阿華怎麼想都覺得是靈異事件,五人沉默了一會,陳生滅才彎下腰,拍了
拍許利良的肩膀。意外的是,肩膀上的泥土很快就消失了,什麼也沒留下。
「去梳洗吧。」陳生滅冷靜地說。
許利良抹了抹眼淚,吞吞吐吐地道謝,然後又問:「這、這樣是代表驅邪成功了嗎?」
陳生滅看了他一眼,微微皺眉,又露出了阿華不懂的表情,不是純粹的怒也不是擔憂這麼
什麼的柔軟情緒,五味雜陳。
「你想多了。」
許利良:「……」
多虧這場混亂,五個人起得很早,拉開窗簾後的陽光也讓他們沒有昨晚這麼害怕,除了刷
牙洗漱兩三個擠在一起以外,在離開飯店之前倒也沒有發生什麼更可怕的事情。
拿著行李上了遊覽車之後,五個人雙雙鬆了一口氣,癱坐在座椅上。
黃曼寧已經和吳曉萱坐在位置上,看見他們上車時,黃曼寧悄聲地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
陳生滅沒有馬上回答,阿華只好道:「勢祥跟利良都發生了一點事。」上車之後導師忙著
清點人數,導遊也在旁邊和大家打招呼活絡氣氛,學生們沒什麼事可以做,阿華便簡單地
把發生的事跟黃曼寧說了一次。
「……你們怎麼可以在一個晚上就發生這麼多事?」
「……」我也想知道啊。
遊覽車搖搖晃晃,他們繼續往南走,中間經過了休息站阿華也不想下去,只管抱著外套睡
覺。林勢祥倒沒想這麼多,尿急了就下車,只是這次效仿了女同學,拉著鄭宇元陪自己。
車上只剩許利良、阿華和陳生滅。陳生滅的生理狀況還可以,所以也沒打算下車留下阿華
。車內一瞬間有些寂靜,但很快被許利良打破,阿華不禁有點佩服,許利良再怎麼怕都不
會讓恐懼拿走說話的權利。
「今天真的謝謝你們了。」許利良從後面探出頭說。
車上太安靜了,陳生滅話一直都不多,阿華對於能夠閒聊緩和一下氣氛也挺開心的,於是
回頭回道:「你沒事就好。」想了想他問:「你有印象自己是怎麼到床底的嗎?」
許利良立刻拉下了臉:「完全沒有印象。——完全沒有。我是聽到你的聲音,醒來之後才
發現的。」
這可真不是件好事。
許利良哭喪著臉:「我昨天還作了好多惡夢欸,沒想到起來才是真正的惡夢……」
阿華安慰他,然後問:「你很常作惡夢嗎?」
「上國中之後開始的。」許利良道:「應該是升學壓力吧,身體也開始變得很差。」
陳生滅不知道聽到什麼關鍵字,突然插口:「國中?」
許利良呆了一下,「對。」
「國中之前呢?」
「國小……就滿快樂的啊。」許利良抓了抓頭,「國中忙著準備會考,所以常常作惡夢。
」
「除了作惡夢還有什麼?」
面對陳生滅突然醫生式的詢問,許利良雖然不解,但心裡莫名信任陳生滅的緣故,他還是
如實道:「胸悶、睡不好,看過醫生,也說是壓力大造成的心理問題。」
阿華看著許利良,心道還真的看不出來,許利良雖然第一眼很安靜,但熟識之後發現他雖
然常碰到可怕的事,但調適得很快,也會將這份恐懼分享給他人。
「你……」陳生滅忽然變得遲疑,阿華對於他的積極也感到不解,只能靜觀其變。
「什麼?」許利良歪頭。
「……你有信仰嗎?」
阿華這才想到許利良胸口掛著的紅色,他也說:「我看你好像有戴著護身符。」
「啊,嗯。」許利良壓著胸口,那裡有一點突出,「家裡有拜宮廟,我爸說這是保平安的
,自從有這個護身符,我晚上才比較能睡得著。」
阿華有點同情許利良,這麼推測他在戴上護身符之前恐怕夜難入眠,這得有多痛苦。許利
良接收到阿華的視線,給了他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但看起來沒什麼怨懟。
阿華沒少見陳生滅皺眉的樣子,但這次似乎顯得有點遲疑、不解,和一點失望。他才想起
,陳生滅似乎對許利良有某種執著,但這份執著似乎在瞬間便消散去許多。
他們的談話很快就被打住,學生們陸陸續續地上車,他們非常有默契地住了嘴,畢竟這個
話題實在不太尋常。阿華注意到林勢祥的臉色更差了,幾乎是被鄭宇元攙扶上車。
「你怎麼了?」阿華嚇得問。
林勢祥揮了揮,眼淚差點流下來,「我撞鬼了。」
鄭宇元的制服外套不見了,他提著塑膠袋苦笑:「還吐了我滿身。」
林勢祥抱著鄭宇元的腰哭道:「你最好了宇元,你最棒,棒棒棒,我對不起你嗚嗚。」
鄭宇元嫌惡地推開他,林勢祥東倒西歪,癱在座位上,臉上毫無血色。他小心翼翼地問陳
生滅:「沒、沒有什麼可以幫幫我嗎?」
陳生滅還沒有回話,剛回到座位的黃曼寧碳出了頭,笑了笑,眨眼的瞬間便有一個紅色的
東西扔到林勢祥面前,他手忙腳亂地接住。
「戴著吧。」黃曼寧說。
阿華認出來那是他之前吐得死去活來時,黃曼寧給自己的。看到這個護身符,阿華本能地
感到害怕,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陳生滅注意到了,一隻手橫過阿華的背,捏了捏他
的肩膀,然後迅速地收回。
黃曼寧笑道:「就當做被騙,把它收進口袋,應該會舒服一點。」
林勢祥滿心感激,鄭宇元在旁邊心想:班花給的,就算是心理作用也應該效用非凡。不知
道是否真的是護身符起了作用,本來臉色慘白的林勢祥很快地便睡著了,東倒西歪地躺在
鄭宇元身上,睡得口水直流,好像昨晚根本沒睡一樣。
阿華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他還餘悸猶存,看見那鮮紅的恐懼還浮動在肌膚上,光是想
到他就起雞皮疙瘩。
陳生滅正盯著手機,然後在導師巡過來之前收進口袋,阿華想到陳生滅在途中打過一次電
話。
#
第三天的飯店高級了一些,似乎是很多北部高中畢業旅行會選擇的地方。陳生滅張望了一
下,黃曼寧笑著偷偷跟阿華說:「這家飯店似乎有請人來做過祈福,比上一家穩定很多。
」
「上一家不『穩定』嗎?」
「很容易讓東西進來。」說完她看向飯店門口,努了努嘴巴:「至少那個泥土進不來。」
其實就連阿華都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感覺玻璃自動門外站了一個人,經過的人都彷彿沒有
看見。多虧林勢祥有了護身符,雖然腳步還有些虛浮,但好歹不用鄭宇元攙扶。旁邊許利
良卻撫著胸口,抓著護身符喃喃自語。
「你看得很清楚嗎?」阿華小聲地問。
許利良拚命點頭,只看了一眼便飛快地轉過頭,一眼也不願意多瞧。阿華看得見人影,但
或許是因為距離,他看得並不清楚,但爛泥中的雙眼非常明亮,惡意和飢餓交雜。
「眼、眼睛很清楚……」許利良別過頭,縮著身子,這似乎是他最為安心的姿勢。
阿華困惑地看著抓著護身符的許利良,「護身符沒有用嗎?」許利良搖了搖頭、但又點了
點頭。阿華有點想勸他去跟黃曼寧說一下,說不定能拿到更有用的護身符,想想便算了,
許利良有他的信仰,他不想冒犯。
不過萬幸的是那傢伙進不來,住在飯店的這晚也沒有發生太可怕的事。許利良雖然很想,
但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林勢祥有了護身符之後則睡得好些,阿華慶幸自己只聽見了浴室
的水聲,滴滴答答地響了一整的晚上,勉強算得上是一夜無事。
隔天便是所有高中生都十分期待的遊樂園。
林勢祥的護身符只戴了一個晚上,再從口袋拿出來時,紅色的袋子上出現了黑色的汙漬,
只消一眼,陳生滅便冷冷地要林勢祥把它扔了。
「不能用了。」陳生滅說。
林勢祥戀戀不捨,畢竟那保佑了他一個晚上。
陳生滅只是說:「聞。」
林勢祥只嗅了一口便臉色鐵青,那聞起來是爛泥伴著難以言喻的臭味,如果他再有點經驗
,必定能分辨出那是腐屍的味道。
最後他只能扔了,據說下一個觸碰到的人會沾上一點霉運。只能說那人運氣不好,但不致
於會死。最好的方法是拿去適合的地方燒了,像是寺廟,這次下下策。
陳生滅給了他一個忠告:別亂跑。這畢竟是一生一次的高中畢業旅行,林勢祥垮下了臉:
「不能去遊樂園了嗎?」
「你想去就去吧。」
林勢祥的臉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陳生滅說:「反正不關我的事。」
「……」
阿華雖然不確定嚴重性,但陳生滅難得多管閒事,聽起來不是太妙,他也只能對著林勢祥
投以的求救眼神搖頭。
沒了護身符的林勢祥又回到昨日的不適,抱著肚子,最後得到導師的同意留在遊覽車上休
息。黃曼寧對此雙手一攤,她沒有多帶這種護身符,愛莫能助,只能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
睛,同情地看著林勢祥。
抵達遊樂園的時候,黃曼寧特別支開了吳曉萱,後者和其他女同學一組,拉著手和入口的
吉祥物拍照。
「……這樣好嗎?」阿華問。
他總覺得女生之間就該有這種圈子的愛恨糾葛,但很顯然她們都沒有太多糾結,聳聳肩便
同意了。
「我覺得不安全。」黃曼寧說。
許利良已經被默認和他們一組了,聞言,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回到原本的組
比較好?」
阿華原本以為陳生滅會阻止他,但陳生滅就像是突然失去興趣一樣,之前的執著好像只是
錯覺,他又變回漠不關心,眉頭皺也沒皺,置若罔聞,交給其他人做決定。阿華小聲地說
:「沒關係。」
黃曼寧則笑道:「我不在意。」
眾人的眼神都看向陳生滅,他冷冷地道:「無所謂。」
鄭宇元原本也想加入他們,但黃曼寧卻勸他別來,並且無辜地說:「我們這裡可是有兩個
不定時炸彈。」
阿華:「……」我也算?
許利良茫然:「兩個……?」
在進入遊樂園之後他們便悄悄地分開,導師和教官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們自由行動
去了。平日的關係,今天的人並不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小家庭,從不會走路的小饅頭到剛
會走路的半獸人都有,哇哇叫地吵個不停,在一進門的旋轉木馬前央求父母。
「坐嗎?」黃曼寧問。
「……」
「……」
「……」
什麼都不做好像也對不起這次的畢業旅行,四個人就在同學們不可思議的眼神中,毅然決
然地和孩子們一起排隊。旋轉木馬不愧是遊樂園的必備,他們沒排多久便進到場內。
阿華認真地回想,他和陳生滅小的時候還真的沒有一起去過遊樂園。陳生滅選了一匹黑色
的馬,鬃毛的地方還繞著金色的花紋,在幼稚的筆觸下顯得雄糾糾氣昂昂,獨樹一格。阿
華選了一隻白色的馬,眼睛的地方還被畫了睫毛,就在陳生滅的後方。
黃曼寧要許利良不要離自己太遠,兩個人卻選擇了離阿華和陳生滅有段距離的兩匹木馬,
後面還拉著馬車。
她看得出來陳生滅對許利良失去了興趣,雖然不解,但她可不想讓陳生滅因此不耐煩。黃
曼寧一開始沒有發現許利良身上的問題,但現在隱隱地意識到這十分棘手,她不太想在這
種時候招惹上。
許利良似乎誤會了,居然露出壓抑不住的興奮表情說:「我知道我知道,不能打擾他們對
吧?」
黃曼寧:「……」
會坐旋轉木馬的大多都是帶著孩子的家長,幾個高中生顯得突兀,阿華對著右前方的陳生
滅說:「如果小時候也可以一起來就好了。」
陳生滅微微側過臉,但很快地便轉回去,聳了聳肩。
旋轉木馬開始轉動,阿華百般無聊,中間旋轉的柱子有一個圓形的凹凸鏡,他看見自己的
臉眼睛突出,鼻子凹陷,看起來有點可笑,陳生滅的後腦杓也時不時出現在眼前,還有對
著他揮手的黃曼寧與許利良。
黃曼寧和許利良的後面是一輛馬車,兩匹馬連著兩人座位,在許利良轉頭的時候,他看見
兩人身後的馬車上坐著一個小男孩,直勾勾地從鏡中看著他,凹凸鏡下的眼珠子好像隨時
能在他的注視下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