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架空
9.
他的夢嘎然而止,隨著打在地上的雨滴聲,兩人都抬起了頭。鄂德伸出了手,藍色的眼睛
佈滿猶豫,這是他們第一次遇見「雨」。
天空得到解放,風雨之神自然能降下甘霖。他心想,不知道這是否會濕潤那些沙子。
「據說這是月神降臨的預兆。」盧加爾喃喃道。
雨越來越大,盧加爾將袍子罩在鄂德身上,不過他發現衣襬似乎短了些。他問:「你是不
是又長高了?」」
身體已經不痛了,鄂德摸了摸自己的臉,聳了聳肩。
此時,忽然傳來一個女聲。
「需要幫忙嗎?」
兩個人立刻回頭,尤其是盧加爾,不只視覺,他的聽力也變得敏銳許多,絕對不可能沒聽
見來人的聲音。
他們身後出現一個女人,與安一樣穿著長袍,但同時又裹上紅色的布料,部分纏在胸前,
一端丟至左肩後,另一端從右肩而下,然後再由後面繞過,包住左臂。那上面還有著非常
漂亮的刺繡,一針一針都十分精細,下擺還有流蘇裝飾。
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女人的臉蒙著白紗,連眼睛都沒有露出來。
「旅行者們,請問需要幫忙嗎?」女人又問了一次,聲音清脆好聽,耳朵都陣陣酥麻。
盧加爾想,這或許是他最後一個考驗。對女人他同樣警惕,將鄂德拉到身後,沒想到這個
舉動卻讓女人笑了出來,不過他不為所動。
「謝謝您,女士。」他說,「我們是前往神廟的朝聖者,不知道是否能在這個下雨的夜晚
借宿一夜呢?」
他原以為女人會提出某個要求,一如安、恩利爾,又或者恩基那樣。但女人只是笑著說:
「當然,請跟我來吧。」
他愣了一下,結巴地說:「謝謝您,女士。」他問:「可否請問芳名?」
女人大概在笑,抖動著肩膀,看起來準備放聲大笑,但面紗的緣故他看不見,女人也沒有
發出笑聲。
「這個嘛……」女人說:「你就叫我阿斯塔蒂吧。」
奇怪的女人。他想。這或許是假名?他不確定,但仍舊說:「好的,阿絲塔蒂女士。」
「叫我阿絲塔蒂就好。」
女人示意他們跟上,盧加爾原本希望鄂德跟在自己後面,但鄂德卻與他並肩,甚至微微超
前。鄂德很沉默,而且阿絲塔蒂就跟前面所有的人——除了討厭他的恩利爾一樣,對他更
感興趣。
「你叫什麼名字,朝聖者?」阿絲塔蒂問。
「盧加爾。」
阿絲塔蒂點了點頭說:「很適合你。」
他只記得自己沒有受過教育,所以無法辨識「適合」是否是一個好名字。阿絲塔蒂不知道
出於什麼原因,在好一陣子之後才又問:「你呢?」這次問的是鄂德。
鄂德看了阿絲塔蒂一眼,盧加爾原本以為鄂德會繼續保持沉默,但他卻回答:「鄂德。」
阿絲塔蒂竟然噗哧地笑了出來,慢悠悠地說:「真是個適合你的名字。」語帶笑意,十分
地愉悅。
她並沒有帶他們走到什麼偏遠的地方,相反地,她繼續沿著蜿蜒的路走。但走沒多久,他
們便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房子前庭下,一樣是泥造成的牆,但比烏魯克前的小屋強些。
走進的時候,他看見了簡單的擺設,水,和充當被褥的袍子,中間沒有火堆,裡面一片漆
黑。
阿絲塔蒂說:「請好好休息吧,朝聖者。」
「……你不請我們做點什麼嗎?」
「做什麼?」阿絲塔蒂解開裹在胸前布料,露出了豐滿的胸部,以及白皙的手臂。她含笑
問:「你們想做什麼嗎?」
盧加爾立刻低下頭,心想不用當然是最好。阿絲塔蒂指了指這裡道:「請您今天就睡這裡
吧。」
「等等。」他制止了帶著鄂德準備離開的阿絲塔蒂,「你要帶他去哪裡?」
她眨了眨眼,「地下室的房間。」他掀開了撲在地上的布,看起來是用來充當地下室的門
。
「他和我一起。」
阿絲塔蒂似乎很驚訝,但動作有點浮誇:「您要和這個少年一起睡嗎?」
「……有什麼問題嗎?」
「您身為一個男人,怎麼能和這位少年睡在一起呢?」
「……」
她笑道:「只有國王陛下才有與少年交合的權利。」
「交、」他被自己的口水嗆道:「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你在說什麼!」
阿絲塔蒂說:「所以我得把這孩子、鄂德,帶到地下室才行。」
盧加爾咳得臉都紅了,一眼也不敢看鄂德。他不知道是怒還是其他的,渾身發抖,話都說
不清楚。過了半晌才結巴地說:「我、我才不會對他做出混蛋事!」
阿絲塔蒂絲毫沒有恐懼的意思,無動於衷,語裡依然帶著笑意。「你確定嗎?」她竟然這
麼問,「你能保證你絕對不會對他做這種事嗎?」阿絲塔蒂絲含著笑意,因此顯得更為詭
異:「當月色降臨,氣氛旖旎時,你難道不會動用權利,上對下,用力量讓他屈服嗎?」
他全身發抖:「絕對不會!」
阿絲塔蒂似乎在觀察他,一點也不怕這個強大的男人會氣得揍自己一拳。盧加爾覺得身體
充滿力量,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這具身體變得越來越「完善」,他正一點一滴地找
回自己,這股力量讓他驚喜又恐懼。
太過強大了。
阿絲塔蒂最後還是道:「晚安,盧加爾。」
盧加爾因為阿絲塔蒂的一番話而有所動搖,錯失了阻止她的機會,只能看著鄂德被她帶走
——說是帶走其實也不對,因為鄂德並沒有抗拒的意思,他只是若有所思,離開之前深深
地看著盧加爾。
他看不懂那眼神的意思。
「祝您有個好夢。」阿絲塔蒂離去前溫柔地說,「這是最後一個預示。」
諸神不會再以夢境給予預示,她給的便是最後的預言。
#
他看見了立於眾人之上的尊貴國王七孔流血,倒在他的腳尖前,寂靜一瞬之後,隨即是尖
叫聲。
耳鳴,他的脖子原本被架了一把刀,幾乎要將他的頭砍下來。旁邊的仕女尖叫哭泣,趴在
男人的胸膛前哭泣,卻又在看見被染紅的雙目時嚇得暈厥。
「國王死了!國王死了!」
他掙扎,被削去了一隻耳朵,喪失了一隻眼睛,最後被按在地上。他是罪人,這只是個意
外,拿出套著布的腦袋時,他一個踉蹌,國王便看見了死去女妖的頭。
他正準備被刑行,手持錘矛的神降臨,祂依然踏著兩隻獅子,一隻手上是七歧蛇杖,另一
隻手持是獅子的權杖。
祂說:「眾神曾降言,國王將不會被死亡束縛,他會帶領王朝走向顛峰,只要他不被他的
兒子殺死。」
眾人寂靜,趴在國王身邊的仕女同樣,瞠目結舌。
頭戴盔甲的伊南娜露出笑容,綠色的眼珠子瞇起,閃著智慧與勇敢的光芒:「他是下一個
繼承者,他擁有已死國王班達的血脈,同時,也繼承母親女神寧松的神力。」眾人驚恐跪
下,對著他膜拜。他站在眾人中心,就連侍衛都拋下刀劍,一邊發抖一邊將臉貼在地上。
伊南娜顯然對此很滿意,祂舉起權杖,點在他的左肩,然後又舉起蛇杖,點在他的右間。
祂非常愉悅,宣布道:「他便是烏魯克的第五任國王——」
時間宛如靜止。
「吉爾伽美什。」
驕傲的神。恐懼的人類。展翅飛翔的鳥。還不知父親已死的小王子。他彷彿握住了那把少
年給予自己的劍。
風吹過。太陽被雲遮住。他起了雞皮疙瘩。失去的眼睛開始發熱,眨眼之間,不只眼睛,
被削去的耳朵也長了回來。
吉爾伽美什是不死的。他是人,但也是神。
他真的得到了數不盡的財富,以及,至高無上的權利。
之後,祂曾告訴他:一切都是必然。
#
他在甜膩的味道中醒來。這是一種只是嗅見便覺得舌尖發甜的味道,他渾身燥熱,起身的
時候也是滿身汗水,收在腰間的布料也鬆了,只是動一下便散了開來,露出了精實的上半
身,胸膛有一個鋸齒壯的疤痕。
本能地爬了起來,他彷彿聽見手腕的金屬聲,自己似乎又回到那個強悍無敵,擁有至高權
利的國王。
口很乾,而香味是從地下室傳來的,他覺得自己不受控制,獸性支配了他的身體,他只能
一步步地往下。越是往下,味道更是濃烈,他幾乎成了發情的野獸,只知道尋著味道前進
。
他看見少年——不,他終於成為了「男人」,而不是那個介於成人與青澀之間的少年。小
小的臉蛋長開不少,眼神不再像是羔羊,而是一隻健壯又特立獨行的公羊,渾身覆蓋著薄
薄的肌肉。
男人躺在地上,但雙手被綑綁在頭上,繩子被綁在旁邊的蛇杖與權杖上。他知道,他能夠
輕易地拿起賜予他的權利與力量,但男人不行,他被束縛著——正是權利與力量讓他屈服
。
男人一雙藍色的眼珠子看著他,沒有絲毫畏懼,大概只剩下這雙眼睛可以自由活動。沒有
任何表情,渾身的酥軟與燥熱與他相似,但,他擁有權利、力量,他是支配者。
下半身發痛,男人將被他支配。
男人全身赤裸,鼻樑很挺、但鼻尖小小的,嘴唇因為情慾而抿著,睫毛很長,看起來很嫵
媚,灰色的長髮灑在地上,皮膚是奶油色,他無法制止自己,伸手去摸,滑嫩得像是新生
兒。男人的下半身和他一樣興奮,唯一不同的是腿間溼漉漉的,不可言喻的部位正得到女
神的眷顧,濕得一塌糊塗,只要男人試著掙扎,大腿根緊繃一秒之後,雙腿之間便是更多
的液體,正為權利的侵犯做好準備。
他俯下身,心臟跳得太快了。因為他是人類嗎?這正是原因所在嗎?骯髒的人類?神說:
這一切都是必然。
他渴望,渴望得想要咬下男人的嘴,他的暴力深藏在血液之中,幾乎爆發。那雙藍色的眼
睛被霧氣蒙上,他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撫摸他的臉,一點一點地往下,撫過他的胸
膛,甚至去揪那個豔紅。
男人發出像是小貓的叫聲,哼哼叫著。他張開唇,聲音卻卡在喉嚨。
一如當年他親吻的少年。
他說:「你願意。」
是的,你願意。
他這麼告訴自己。
但是男人卻用與情慾完全相反的冷酷聲音說:「如果我說不呢?」這是一個疑問句,但瞬
間便讓他停下了所有動作,彷彿凝結。
#
母親在他被宣布為第五任烏魯克國王的時候便暴斃而死。他看見七孔流血的母親,和死去
的國王很像。
他只剩下少年了。
他成為了最強大的國王,他越來越強壯,過了十八歲之後便再也沒有衰老過。少年也成為
了他最珍愛的戀人,他太愛他,捧著都怕他痛,位於王位,卻總會越過宮廷象牙白的柱子
,去看那個深居宮殿的戀人,連根手指都捨不得碰。
他學得很快,字、詞,詩,兵法。他戰無不克,在戰場上,只要太陽探出頭他便會獲勝,
他們說他被神所眷愛。烏魯克王朝大規模擴張,他們都說他是真正的國王,帶領烏魯克攀
上頂峰。
他們並未真正有過爭執,他們在月光下談天,他會和戀人討論所有的政策。戀人也會告訴
他日月星河,神的起源,文明的起始,告訴他文字的發明,彷彿是最智慧的存在。
前五年的擴張讓他受到更多人的崇拜,他的外表幾乎沒有改變,停留在十八歲的那年,戀
人同樣,除了頭髮變長以外。
他們從未有過真正的爭執,第一次是因為那個被留下的小王子。小王子的母親在他登基的
那年按照法律被處死,但小王子貴有血統,因此得以倖免。
直到小王子十歲了,長得和死去的國王相似,他決定以反叛的名義處死小王子,這是他們
第一次有了爭執。
戀人說:不可以,吉爾。
他不被允許前往神殿膜拜,因為他不是人類,他是半神,不該以人類的姿態膜拜。
直到聽見了宮殿的傳聞:當初眾神降下預言,統治者班達不是命定的國王,但他會統治烏
魯克直到死去,再由子嗣繼任。
這是卡在他心裡的一根刺。戀人說了人類膜拜的必要,靈魂才能獲得安寧,並且在死後歸
於平靜。
他淡淡地說:「或許我也該去見識一下那些神。」
戀人長髮披肩,看起來頗為慵懶,但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藍色的眼睛變得銳利。戀人說:
「不可以,吉爾。」
只是這麼一句話,吉爾伽美什周遭的空氣便冷掉了,好像突然結冰一樣,從來沒有人違抗
他的旨意。他面無表情,若是他人大概已經嚇得跪下,但戀人只是平靜但嚴肅地看著他。
下一秒吉爾伽美什便笑了出來,他抓住戀人的髮絲,讓冰冷纖細的絲滑從指尖緩緩落下。
他放軟語氣說:「我開玩笑的。」音節過於雀躍,「我不是人類,為什麼要屈膝於祂們之
前?」
戀人放鬆了,他慢慢地靠近,在戀人默許之後將唇印在戀人的嘴角、唇,頂開戀人牙間的
時候,他被輕輕地推開。他堅持,戀人側過頭,他便退了回來。
「我愛你。」他說。
戀人摸了摸他的臉。
隔天,他忽然下令殺死妻子的男人將於正午行刑。足不出戶的戀人對於這突然的安排感到
吃驚,但僅是對於行刑時間提前的突兀而對他有些不滿。戀人難得地出了皇宮,因為戀人
絕不會錯過任何的行刑。
神廟位於山上,與皇宮相距並不遠。他摘下了最高處的樹葉,將之含在嘴裡。這是女神賜
福種下的神樹,終年不謝,唯有祂認可的人才能摘下。
他穿過宮殿,往高聳的山尖走。若他是普通人類,可能要走很久才能抵達,並且氣喘吁吁
,失去語言能力。但現在的他卻臉不紅氣不喘,幾乎是眨眼之間便隨著自己的意識抵達神
廟之前。
象牙白的神柱與皇宮裡的不同,因為受到眾神的眷顧,只要神沒有拋棄這座城市之前,神
殿將會永遠不敗。隨著烏魯克的擴張,不只尼普爾,遺世而獨立的埃利都也成為烏魯克的
領地。
神殿裡供奉著空氣之神恩利爾,水神恩基,天神安,以及主司性愛、戰爭,以及繁衍的女
神伊南娜。
這便是真正的神。他想。伊南娜賜予的隱身就連神都無法察覺,他聽見眾神的談話。祂們
說伊南娜等人一意孤行,眾神占卜預言的統治者班達時辰未到便死了,就連子嗣也無法繼
承。
伊南娜用自信清冷的聲音說:「別忘了,當初我們也占卜出統治者班達會被半神的兒子所
殺,並且藉由夢境警告他——這不正是他會拋下吉爾伽美什的原因嗎?」
恩利爾顯然十分討厭吉爾伽美什,他暴怒地說:「是的,半神的雜種。」他說:「若統治
者班達不被半神之子所殺,那們他便能安然無恙直到死去。然而,一切都錯了,伊南娜—
—而這些都是祢們的錯!」
掌司戰爭和智慧的女神大笑:「因為吉爾伽美什才是命定的君主!」
恩利爾震怒:「空氣的精靈告訴我,他會帶來鮮血、痛苦,死亡,以及絕望,祢不該只為
了該死的戰爭的勝利這麼做!」
似乎是安阻止了恩利爾,祂是三神之主,只是一眼便讓恩利爾閉上了嘴。祂說:「伊南娜
,這是祢的過失。」
「這是勝利的選擇。」
「戰爭不一定只帶來勝利。」安說:「它同樣帶來死亡,這會撕裂人類的靈魂。」
「這便是為什麼吉爾伽美什會是命定的國王。」
許久沒說話的恩基緩緩地問:「伊南娜,對身為戰爭之神的祢而言,或許這是正確的選擇
,那麼祂呢?」祂的聲音十分平靜,沒有安這麼嚴厲,也沒有恩利爾這麼憤怒。「身為審
判者的祂是這麼判斷的嗎?」
伊南娜輕笑,聲音迴盪,「祂自然有祂的選擇,他是我的雙子兄弟,我與祂的選擇自然相
似。」
恩利爾似乎在咒罵,空氣的精靈厭惡戰爭,水的精靈同樣是,精靈在緩慢死亡,這對祂們
而言並不是件好事。
「水源受到污染。」恩基說,「我的精靈們十分痛苦。」
「他該在被扔出窗戶時就死去,然而審判者卻招來鷹,他跌在鷹的背上,最終倖存了下來
,由叛逃的婢女偷偷撫養長大。」
「所以我們降下了懲罰,那個婢女也與統治者班達一樣,七孔流血死去。」
「他本該死去。」
「他不該存活。」
「他會帶來災難,以及死亡。」
「他殺死生父,也將養母推向死亡。」
「這是眾神的占卜,他是不被祝福的。」
他是不被期待的出生。他的勝利沒有改變眾神的選擇,無論他如何以劍斬殺敵人,砍倒森
林征服自然、讓農地擴張,眾神依然想至他於死地。
除了戰爭的神。除了審判者。
他四處征戰,在十年之內烏魯克國王的名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有人都該臣服在他的腳
下。不只領地,農地也四處擴張,他是唯一而且強大的王。
他掠奪,並且殺死所有反抗的敵人,敵人的子嗣、女人,無一倖免。他在敗者的領地上大
肆慶祝,砍下他們的腦袋,用之飲酒。他喜歡新奇的東西,每掠奪一個城邦,他便會命令
士兵找來有趣的東西,有時候是眼睛被活生生挖掉的男人,有時候是舌頭被拔掉的女人,
有時候是剛從子宮被剖出的胎兒。但他大多覺得很無趣,一劍便斬下了那個士兵的腦袋。
他喜怒無常,誰也不敢勸諫他增加後宮。
他的戀人被視為唯一的妃。戀人長得很美,尤其是那雙藍色的眼睛,冰冰冷冷,就連仕女
都會低下腦袋,不敢看他。
他親吻戀人,用唇親吻他心臟的位置,流連在他的腹部,但總是會被戀人阻止。戀人說:
不可以,吉爾。於是他便會停下來。
他們在政策上面開始有了細碎的爭執,尤其是近年烏魯克快速的擴張,以及他越發殘暴的
戰爭,一直到他賜死了即將成年的前朝王子。
「吉爾,」戀人說,「不可以。」
戀人是智慧的,他提出的兵法在戰場上從未失敗過,建議總是能得到最好的結局,烏魯克
人安居樂業有一半都是戀人的功勞。然而,他的殺戮總是會被阻止。戰場上有戰神護祐,
戀人看得不清,但在這座宮殿、這座城市,他被制止了。
「他的眼神不再是天真的小狗。」他冷冷地說,「無能的他,總有一天會知道王位曾經因
為他的父親而屬於他。人類永遠是貪婪的,我很清楚。」
「他不該死。」戀人說。
他的憤怒如滔滔江水,淹沒了腦袋,理智非常勉強才讓他只是摔了手中的酒杯。
「這就是你的判斷嗎?」他問。
戀人沒有絲毫恐懼,他非常嚴肅,臉色發白。
「是的。」他說。
這是他第一次拂袖而去。戰爭的本質是掠奪,他的財富如他少年時所說那樣取之不盡、用
之不竭,就連鎧甲都是黃金打造。母親曾給予他純金的手環,說這是父親留給他的,似乎
還奢望父親有一天能愛他。
他狠狠地將黃金的酒杯摔在地上,踏步離開,黃金的鎧甲撞擊地面,由近而遠,離開了被
稱為後宮的地方。戀人沒有阻止他。
他咆哮,在皇宮內迴盪:「那個雜種將在今天正午行刑!」
正午,人頭落地,行刑廣場一片死寂。
對他們而言,喜怒無常的暴君在十年後才處死前朝王子才是令他們最驚訝的。
戀人失蹤了,他並不驚訝戀人能在戒備森嚴的皇宮消失。仕女戰戰兢兢,只要酒灑了、食
物不合胃口、勝利的士兵奉上的東西過於無趣,他便會俯視著人們恐懼的眼睛,手撐在下
顎,看起來很慵懶,但說出口的話卻讓人如墜地獄。
他會冷冷地說:「砍下他的腦袋。」
暴君吉爾伽美什,似乎有個詩人是這麼稱呼他的,並且隨著他的詩流傳於烏魯克人之間。
詩人隨著士兵征戰,記錄下了血肉橫飛的殘酷,包括他的殘暴。
他讓屬於他的暗衛殺死那些詩人,傳唱的人們,失去鬥志的士兵,無聲無息,就連失去兒
子的父親也不放過,恐懼的人們稱他們為夜影人。至此,再也沒有無知的蠢蛋將自己的生
命暴露於危險之中。
戀人遲遲未歸,他的血肉彷彿被迫剝落,疼痛難耐,日夜不能宿,咆哮聲總在宮殿裡迴盪
。樂士無法取悅他,詩人的吟詩讓他煩躁,舞者的舞姿他看不入眼。有人斗膽進諫,希望
能進貢歌妓討他歡心。
他沒有接受,只是拔了那個人的舌頭。他下令,只有國王才能與烏魯克的少年交合,他是
被神選中的王者,他是神聖的,他是神。成年後的男子被送往戰場,成年之前的少年由他
寵愛,曾有人在泥版刻下這麼一句話:吉爾伽美什不讓父親們保有他們的兒子。
他不老不死,再度征戰了二十年,他每到之處都血流成河,即使是貴族的兒子也不能被留
下,貴族的愛妻也會供士兵玩樂,母親們的女兒都會成為宮廷侍奉的婢女。
那天,他駕駛的馬車,後頭插著飛揚的旗幟,無論是他的士兵還是敵人都死傷慘重,但半
神的他還是太過強大,幾乎無傷地奪下了這座城市。他高舉著戰神賜予的錘矛,看見了在
地上啼哭的嬰兒。嬰兒的臉被毀了一半,小腿也不再抽動,只剩微弱啼哭的力量。
他的馬車飛馳而過,沒有踩死那個嬰兒,只是踩碎了嬰兒的右肢。他轉頭,聽見士兵絕望
的笑聲,血濕潤了空氣,彷彿都能看見紅色的濕氣。
他舉起錘矛,在馬車經過的時候刺死了微弱抽氣的嬰兒,這次,一矛斃命。
正午的太陽被烏雲緩緩遮蔽,雷聲作響。他看著天空,過了好一會才狠狠地抽打馬的屁股
。嘶鳴劃過血染的大地,他駕駛的戰車飛躍而起,看見的士兵都畏懼地說:半神的吉爾伽
美什。
他穿過逐漸沙化的農地,穿過水源污染的小河,穿過草木枯竭的森林,回到金碧輝煌卻寂
靜萬分的皇宮。
這是吉爾伽美什第一次感覺到審判者的氣息。
他看見了灰色長髮的纖細身影,風吹得狠,捲起了戀人的頭髮。戀人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
半神的他,他無法從戀人的藍色眼珠子挪開,一如第一次見面那樣,依然心動不已。
審判者單手捏起他的劍,自從戀人離開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拿過。戀人的手也同樣纖細,
但卻彷彿無視重力那樣捏著劍身。
他看見了劍身發出了悲鳴,碎痕即將從他的指尖綻放。他瞬間便明白,審判者要親自毀掉
祂送給自己的劍。
他幾乎暴怒。他抓住了戀人的手咆哮:「沙瑪什!」
是的,戀人那時給他的名字是:沙瑪什。
沙瑪什的雙眼冷冰冰的,好像是一攤毫無波動的藍水。他最後還是沒有捨得將劍毀掉,而
是轉而擲向埃利都的森林,那裡有胡瓦瓦能夠守護這把劍。
「為什麼?」他問。
沙瑪什說:「審判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