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五千年風華煙雨,是非成敗轉頭空。
(五)夢迴吹角連營
溹涫水一直綿延,流淌環繞至燕京外圍,支流銜接著黃河。
燕京外圍,有一座長城守護,該處的地堡,名喚「天順」。
衛拉特軍未能行至天順堡,便在溹涫水中途,遭遇「溹水三關」的攔阻──天鎮關、
陽高鎮、燕門關。
天鎮關,以其難抵、難攻,故名「天鎮」。
陽高鎮,與天鎮關位置相對,日在空中,天鎮雖險,而陽高更甚,故得其名。
燕門關,則在三關中,處最外圍,接幽州,是古來絲綢通商之途必經關卡,處交通之
心脈,界於東夷平原與北境荒漠,於此向西,可至白頭山,該處終年下雪,故曰白頭。
此三關築自戰國時代,在六國聯合抗秦時,便起協防之利,能抗北方之敵。
額森雖破歷來匈奴、鮮卑、女真、突厥等族所未能越過之平城,大晝朝所鋪排的八門
金鎖陣,卻在請君入甕,此陣的入口,便是這「溹水三關」。
「加固要塞,建造拒馬!」早在兄長.余正則尚未身死之前,鎮守於陽高的縣丞.余
修能,就已自燕門的傳報,知曉衛拉特軍的來犯──儘管他認為哥哥能在軒府贏得勝仗、
外族勢必不會侵入中原如此之深,他的腦袋卻仍不斷運轉著,驅使他行使徵兵令,發信召
集週遭囤軍,壯大該鎮駐軍,並在接壤的緊要之處,設下軍事據點。
「能來的人,越多越好。龍泉關能再調兩隊過來嗎?我需要兩萬人,一名小隊長率一
萬人,若行軍途中遭遇賊人,便用鶴翼陣夾殺之!」
坐在縣丞府中,儘管手持狼毫,案上滿是卷牘,余修能卻一身戎裝;打自他聽見遠方
的吹號聲、親眼看見平城的烽火台升起狼煙,自那一刻起,他就不曾卸甲。
余正則全軍覆沒的消息,之所以能傳抵玉京,是因為余縣丞沒有接到定期報信,心生
起疑,這才派出一隊偵查兵,輕裝快馬,前往軒府察看。只見軒府已被火燒燼,因著麥子
被火燒光了,探子們無法得知此處的麥糧,是否已被敵人割作軍餉;若敵軍之目標是玉京
,那麼行軍途中,必經溹水三關。
「『名余曰正則兮』、『又重之以修能』。正則,你會是個公正、有法度的孩子;修
能,你將擁有美好的才幹與能力。爹爹希望我的兩個孩兒,別像我一樣,作一個只能行吟
澤畔的騷人……你們要有才能、智慧、勇武,獲得天子的重用,成為國之棟樑。」
余縣丞還小的時候,並不懂得父親給他們起名有何涵義,只知道「女《詩經》、男《
離騷》」是時人命名之習。那一代出生的姑娘,時常被起名叫「蒹葭」,於是東里一個「
蒹葭」,西村一個「蒹葭」,弄得倆兄弟對「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愈發麻木。
「修能,你知道麼?爹爹給我起這個名字,代表以後我會作個法司。你若是犯了過失
,就算你是我親弟弟,我也會公正不阿地裁決你。」哥哥曾對他發此豪語,只可惜他文舉
沒上,武舉卻上了。
「修能,就算是武狀元,還是有機會作法司的,我不會違背爹爹給我起的名字。」在
京城會面時,余正則纔要回鄉,余修能卻是來備考;由於盤資不足,朝廷又遲遲不發派令
,余正則無法繼續待在京中,只與兄弟相處數日,余修能便目送大哥駕馬離京。
隔年,余修能考上了,中的是當屆文舉的探花。大晝朝輕視武人,重視文官,只因太
祖當年正是武人出身,深怕後來有個跟他一樣厲害的武將,篡了他後代子孫的位,就跟他
當年所做的一樣;晝朝子民也就向來以文舉為首,武舉次之,若文舉不中,方試武舉;或
者一生不中,仍不試武舉者,亦常有之。
余正則雖得了當屆武狀元,家人卻不開心,京中甚至連來報信的探子都沒有,直到余
修能中了舉人,才被京中喝彩的花轎給一路抬回老家秭歸縣──余家終於出息了!只可惜
,余老先生已經死了,沒能親眼看見余家復興。
身上還結著中舉的紅綵球,余修能就和大哥一起去給爹爹掃墓。
他們爹爹的墓,修在曼路江畔,余老一生都懷才不遇,雖想報效國家,卻不得其門而
入,與他憧憬的那位詩人,遭遇畢竟太過相似;就連這條無名江水的名字,都是余老取的
──路曼曼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爹死那年,余正則十七、余修能十六,兩人都還年輕,對未來充滿抱負。
余正則並沒有忌妒弟弟天資比他聰穎,只在父親的墓前抱住弟弟。
大哥將頭埋在他的肩上,修能無法看見哥哥爬滿臉頰,兩行悔恨的熱淚。
余正則滿心忿恨地說道:「爹爹的沉痾,本來快要好了!都是因為我窩囊……我這趟
進京,原是用了家裏的救命錢,回來的時候,還身無分文,娘親早已沒錢為父親張羅大夫
;若非我這般無能,爹爹不至於死得這麼早。」
修能拍拍兄長的背,說道:「哥,也許爹親當年替我們取錯了名字,該叫修能的人是
你,因為你有好的才幹;該叫作正則的人是我,因為朝廷給我派了官,我要作縣尉了。」
余正則聞言,用袖子抹去淚水,正視著弟弟,炯炯有神地問道:「真是再好不過了,
爹爹地下有知,也會為你高興的。只是,你要去哪裡作縣尉呢?」
「陽高鎮。」
余修能一路提攜兄長,倆人鎮守在國境之北。余正則官至鎮北大將軍,若遇外敵,則
驅逐之;若無外敵,則領兵囤田、修築邊防,雖是辛苦了些,他卻從百夫長、千夫長、左
將軍、右將軍,一路作到了大將軍,逐漸在軍營中與戰場上,明白了「正則」一名對他的
涵義:軍紀分明、一絲不苟;服從長官、禮遇下士;遇三不殺,戰俘、手無寸鐵之人、老
弱婦孺。
余修能亦在統帥陽高鎮時,理解此處乃邊關之境,非普通文官可統率之,若自己對軍
事未能通曉一二,則他治理此鎮的危害,將比其他文官在內地的富縣裏撈油水要來得更甚
──他必須懂得與「溹水三關」配合、聯絡;必要時,他須調動本地的軍隊,往哥哥那裏
行軍、駐防、築拒馬、鞏固要塞,甚至親自出兵聯防。他若不能文武兼備,那麼受害的,
將會是陽高鎮以南的所有大晝領土。
「修能,接下來的一仗,將遠播我大晝的武功盛名;我會立下戰功,得到陛下的青睞
!屆時,你我都調回中原,我們就把娘親接回來同住。」
在探子向余正則匯報涼城一方有所動靜,疑似草原彼方將起兵燹之際,余正則五十里
加急快馬,來到了陽高。
兩兄弟雖已在北方共同戍守十年的關防,相見次數卻寥寥無幾,一、兩年不見得會一
次面。
這回,不知何故,一股念頭鼓動著余正則,儘管他無法回到中原,探望家鄉的老母親
,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去見弟弟一回。
兩人在陽高鎮的關外古亭飲酒,飲的是陽高特產的馬奶酒。這裡的古亭沒有十里柳樹
,也沒有綠草如茵,只餘荒漠的黃沙,肅殺的朔風。
他們慣穿皮甲,並不怕冷,只相對而坐,一時默然無語,眼神亦不交接。
余將軍說道:「我出行之前,曾夢見爹親。爹親告訴我,當年在他墓前,我不該哭泣
,我已做得很好了,我是他的好兒子,我為大晝盡心盡力。」
「夢裏,我告訴爹親:『爹,我還沒鞠躬盡瘁,你怎知我已為大晝盡了心力?』爹甚
麼話都不說,只衝著我傻笑,就像他人還沒病的時候,像他教我們認字的時候。」
「那時,我們都還未及束髮之年,爹還年輕、元氣未損。我們還沒有學《詩經》,他
就教我們讀《離騷》;隔日,不及理解一、二,他卻改教我們《戰國策》……仔細想來,
爹雖博學多聞,卻不大懂得如何教人。你能考上,果真是天資過人;我沒考上,倒是稀鬆
平常。」
余縣丞聽著,泫然欲泣,卻想而今若哭了,說不準便成了惡兆,於用兵之事有凶,故
只是忍著,刻意當作自己不過是一、兩年沒親眼見到家人,過於思念罷了。
他輕輕地捏了下兄長手腕上的命門,捏見脈搏跳動,便鬆了手,說道:「這些貼己話
,等仗打完再續罷。」
余將軍問道:「為何呢?」
余縣丞說道:「待這場仗完竟,你退了北方的狄人,屆時爹爹會再入夢,再誇你一次
、跟你說得更多;屆時,我便從你那裏,聽到更多爹爹的話;興許爹爹這回,也會入我夢
裏,向我說你的事,還向我說娘親的事呢。」
余修能不願留兄長太久,只催促道:「你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你守的是大晝的國門
,若沒了你,大晝國便破了。別待在這裏,陽高鎮沒有你的位置。」
於是余將軍匆匆上馬,連夜趕回軒府。
而後他的頭顱,被博羅割下,高高掛在被燒得一乾二淨的軒府城門上,直至眼窩裏生
出蛆蟲,他都還怒睜著眼,死不瞑目。
報信的探子隱去此段不提,只呈給朝廷密使。
到了縣丞府裡,探子作揖後,將一方帕子交付給縣丞。縣丞翻開帕子,只見裏頭包著
一束絞下的黑髮。
探子彙報道:「縣丞大人,鎮北大將軍已光榮殉國了。」單只一句,余修能就知道軒
府淪陷了,這也意味著平城失陷,因為平城若不失陷,鎮守在軒府的大哥,怎會與他天人
永隔?
「爹親,大哥,你們想在九泉之下,與我相會嗎?」
捫心自問的余修能,已在溹水三關佈下戰陣,並與另外二關的駐紮官員協調完畢。他
們將共同把守這扇第二國門──為了弔唁平城、軒府死去的冤魂。
三關的縣丞共同起誓:待退了衛拉特軍,他們要一齊收復失地,回到該處,潑灑紙錢
、揚起白幡,身著白衣,頭繫素絹,為亡者們招魂。
余修能知道,自己是個有私心的人,就像他知道,哥哥向來以為他聰穎,這都只不過
是他焚膏繼晷所掩飾出的假象;自己的武藝,也是長年埋頭苦練之下,摸索出的笨功夫,
他從來就不具備任何的「修能」。
三關聯防軍的凜然大義,皆是為了護衛大晝朝,然而其中多少人,他們的妻兒老小、
兄弟父老都居住在平城與軒府,他們憤怒、絕望、無助而無力,若不能手刃敵人,他們的
怨憤,當向誰傾訴?
余修能回想起哥哥那天覺也不睡,急匆匆就來見他,說的那句「鞠躬盡瘁」,便如同
點破天機一般,幡然醒悟,他想:「原來有的時候,人再怎麼努力,也比拚不過天意。」
「若天要亡我大晝,就先把我余修能給滅了!大哥雖然身死,但是還沒有輸──我作
為余家最後的根苗,要替大哥了結這場仗!待衛拉特軍一退,身為人臣的我,便不愧對天
下蒼生了。我要卸甲歸田,奉養老母,盡我身為人子的道義。」
溹水三關的戰陣,前方由盾兵、重甲兵,以及拒馬組成,後方則是劍士、刀斧手,以
及三關最引以自豪的騎射手們──他們皆能持刀、槍、弓三種兵器,與敵人們在馬背上廝
殺。
要塞裏已囤滿糧食與彈藥,足以應付數月的圍城;若不幸失陷,將官們會當機立斷,
引爆彈藥,焚燬軍糧,不惜與敵人同歸于盡、以命殉國,換得青史上寥寥幾筆「忠烈」二
字。
哨塔上佈有精英弓弩手,只要見到遠處揚起的沙塵,便相準敵軍的方位,立刻狙擊來
犯者的首領,先發以制人。
陽高鎮的指揮官,便是余修能。他一身戎裝,騎在馬上,頭頂烈日。
陽光映照著他咬破嘴唇所淌出的鮮血。他以幾不可聞的聲音,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
說道:「額森直娘賊,操你個雜碎,大哥的命,我要你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