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楊念初一愣,不知該怎麼回答:「我......你......」
「老師,其實,我跟蹤過你去台中」聲音越來越小,頭垂的更低了。
楊念初以為自己會生氣,但居然還能很冷靜地說:「你看到什麼?」
「那個夜店應該是同、同......」
「沒錯,我是同性戀。」
李家源飛快抬起頭,神色焦急:「老師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想起來,某天我朋友說,有在附近巷口看到一個高中生。」楊念初逼近他:「那就是你吧?」
忽然靠近的距離,近到李家源可以聞到他身上的肥皂香味,那是他們家的。
「老師對不起!」
「你知道我去那邊幹嘛嗎?」
「不、不知道!」李家源說這話時,是下意識地抗拒理解背後的意義。
楊念初看著少年通紅的耳朵,笑了:「那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李家源卻忽然抓住楊念初的手,緊張地說:「我、我不是真的不知道!」
「喔?」楊念初饒有興味地問:「那你知道什麼?」
李家源猛烈搖頭:「我、我不知道!」
現在是在說繞口令嗎?楊念初望著李家源抓住自己的手,手掌很熱,溫度熨貼在肌膚上發燙。
今晚是他在水電行暫住的最後一晚,明天以後就不會再出現這樣的場景了吧。想著想著,他聽見自己說:「要牽手睡嗎?」
話一出口他就愣了。
不應該如此的。
李家源一震,漲紅著臉說:「要!」
看見他那麼純情的反應,楊念初反悔了,卻說不出口。
那晚,他們一人躺床一人打地鋪,手牽著手入眠。大約到半夜的時候,李家源感覺自己心跳過於猛烈,實在不成眠。他偷偷看著楊念初均勻的吐息聲,接著腦袋一熱,做了自己一直很想做的事——在那人頰上偷偷落下一個吻。
黑夜很黑,應該不會發現,他發燙發紅的面容。
黑夜很黑,應該不會發現,對方微微往上勾起的嘴角。
楊念初租的新住處,在山城邊的坡道上,步行約七八分鐘,坡道頂端是個茶園,旁邊就是楊念初租下的兩層樓透天厝。
從李家源家出發,那就是往山城的南邊走,大概十分鐘就可以到楊念初家坡道末端,這時就要開始爬上坡路了。一踏一踏的前行,還會經過一個大盲彎,過了彎以後會吸進茶樹的芬芳。那就表示抵達了。
從騎著腳踏車爬上坡,到騎著家裡的野狼機車爬上坡,飄雨的假日午後,起大霧的早晨,又或是霞光遍佈的傍晚。這五分鐘的彎道,紀錄了李家源的四季,還有那個西元2000年的夏天。
西元2000年世界沒有毀滅,但那一年的夏天有了孫燕姿的〈天黑黑〉。他在夜裡偷偷打開客廳的MTV台看著那個極瘦的清秀女孩,用極透徹明亮的嗓音唱著歌,心裡好像咬了一口檸檬,眉頭都皺了起來。
我愛上 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
我以為這就是我 所追求的世界
李家源會一邊哼這首歌一邊用力踩著腳踏車上坡,唱完這句「然而橫衝直撞——」通常就到了。他會看到老師在門口澆著花,他知道那是在等他。那像是一個隱喻,所有的橫衝直撞與奮不顧身的終點,最終都會指向楊念初。
「李家源,騎慢一點。」每次老師都會叨念兩遍,一遍是來時,一遍是離開時。
他傻傻地笑,然後把車牽到老位置停放——那個樹旁的柵欄邊角,無需上鎖。土壤有著他的腳踏車與摩托車胎痕,每天都在等待他靠近。
然而,就算能去楊念初家,也沒能更靠近一步。大部份時候被逼著在客廳旁的書桌上寫作業,現成的國文老師在旁邊,除了幫忙補國文外,還會盯著他寫數學英文。休息時候李家源會幫楊念初這個家事白痴換個燈管、修理櫃子,他還在後院組裝一個小木櫃給楊念初使用。
所謂甜蜜的負擔就是這樣吧。李家源擅自解讀。
客廳裡煮著熱茶水,桌面放著巧克力。轉開小小聲的廣播讓空氣有點聲音。有一次廣播剛好播放〈天黑黑〉這首歌,他聽到一旁的楊念初居然也能跟著哼了兩聲。
那時刻的空氣裡有一種香氣,淡淡的,彷彿黏附在這一秒鐘的記憶裡。
他一直有種錯覺,以為MV裡的孫燕姿是站在茶樹之間唱這首歌。後來才發現是在陽明山的小油坑,那假設的霧氣迷濛,原來是地熱蒸氣升騰而起。
記憶也會隨著時間模糊錯置嗎,多年後當李家源終於聽懂〈天黑黑〉的意涵,想起那小小幸福,彷彿連同那蒸氣滾滾也覆蓋在胸口蔓延至眼角,浸溼了眼眶。
李家源總問:「老師,你什麼時候回答我?」
楊念初總回:「等你十八歲再來問我這個問題。」
2000年,距離李家源滿十八歲的前一個月,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執。起因是李家源想待久一點,而楊念初不肯,說他該回家了。
李家源說:「剛剛有看到一個學弟從你家下來,那是誰?找你幹嘛?」
「那是溝底的楊家阿弟仔,我的遠房親戚,也是你弟的同班同學啊。」楊念初忍不住苦笑。「他只是來問我一些升學的問題。」
似乎有聽說過楊念初的遠親也住在山城,但想到有另外一個人來過,也知道老師家,李家源怎麼都不是滋味。
而且他又在用那種,他最討厭的,看小朋友的眼神看著自己。
「你該回去了。」望著外頭漸暗的天色,楊念初提醒:「你家人會擔心。」
又來了,好像在楊念初眼裡,他永遠都是小孩。
李家源生著悶氣,胸口鬱結一團悶火無處發洩。此時忽然瞄到鞋櫃上放著鼓脹的黑色帆布包,再看看鞋櫃裡的某雙休閒鞋不見了。
他心中一緊,望向楊念初:「你是不是要出門?你要去哪?」
楊念初一愣,難得的遲疑了一下。但也就是遲疑了這一秒,李家源瞬間明瞭了。
他要去台中,要去那個同性戀酒吧,要去做那些——事情。
還在成長的少年聲音還在變聲期,有些沙啞,有些激動:「老師你是不是要去台中找男人?然後跟他們上床?」
下一秒李家源感覺臉上挨了一下,他只是愣住,像是因為過於訝異而忘記怎麼感知疼痛。只知道愣愣望著對方。
當熱辣的感覺從臉頰上開始蔓延時,他才反應過來,楊念初打了自己一巴掌。
楊念初那好聽的聲音,此刻沒有溫度的說:「李家源,你越來越不懂禮貌了。」
然而楊念初發現自己打過對方的手掌,居然在隱隱作痛,可見力道多大。
指印慢慢浮上少年的臉頰,少年垂下頭,接著猛然轉身跑走。
楊念初看著被自己打碎一地的真心,被遺棄在原地。
當野狼機車的引擎聲響起,楊念初的心在瘋狂地咆哮:「不要讓他走!」那喊得實在太大聲了導致整個胸口都在發痛,可是喉嚨卻被掐住,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飛快地離開。
然後楊念初聽見機車聲音漸漸埋進起霧的視線裡,從山坡而下,消失了。
他覺得時間凝結了。
忽然他聽見好大聲的「碰!」從坡道下的省道傳來,彷彿像是機械被重重撞擊的聲響,他好像渾身也被撞了一下。
那聲響能傳到坡道上,可見撞擊力道之大。
凝結的血液此刻瘋狂地沸騰,楊念初從屋內一路狂奔到坡道下。
他第一次覺得這路好漫長,原來李家源回家時,也是這種感覺嗎?
為什麼,今天沒有跟李家源說:「騎慢一點?」呢?不是每次都會說的嗎?
入秋向晚的山城霧氣瀰漫,很容易遮住視線。楊念初像是衝進雲霧裡,喘著大氣跑到坡道下,看見那台野狼機車被甩到路邊,一台汽車歪斜的停在一旁,車頭明顯撞出一塊凹陷,擋風玻璃驚心動魄的碎裂。
李家源靜靜躺在對向車道的路邊,身上沾滿泥土,還有血。
楊念初的臉色瞬間慘白,感覺沸騰的血液又凝結了。
接下來的場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他恍如靈魂被抽離,隔著高空俯瞰殘存理性的自己去旁邊的住戶借電話叫救護車,也打電話通知李家源的家人,然後待在現場等著。
望著李家源臉頰上還殘存的指印,是不是很痛呢?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好冰冷。但又很怕傷到李家源。手指無法停止發著抖,此刻還能做什麼?
李家源勉強睜開眼睛,因為出血所以整個瞳孔都是血紅色的。好像想說什麼,顫顫巍巍的抬起手臂。
楊念初耳朵湊近他,覺得自己抖得比對方還厲害。
「老師會怕......不要看......」
李家源用血跡斑斑的手,輕輕覆蓋住楊念初的眼睛。
楊念初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