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切就像盲彎裡的那天，他們都沒有再往前一步，就這樣退回彼此的人生裡。
楊念初輾轉得知李家源結了婚後不久，李老闆還是過世了。
他沒參加葬禮，聽說老闆娘在頭七時昏厥，大病一場，身型消瘦許多。
李家的孩子都很爭氣，大兒子扛起一家之主的責任經營水電行，同時照顧臥病在床的琇芳。二兒子高中還沒畢業就申請到公費留夏日學，小女兒念烹飪學校，代表學校參加過好幾次全國比賽屢獲佳績。
他也沒參加婚禮。
那個週日他從台中抵達山城，騎著腳踏車返家，在省道上看見一台轎車掛著大紅車頭彩與自己錯身而過。
他沒有回頭。
楊念初換了一支手機，原來那隻NOKIA8250就此關機放在抽屜深處。但還是繳著兩支手機的電話費。
新的那隻手機是朋友推薦的，說是有三百二十萬畫素，跟相機差不多強。還可以聽音樂，一機兩用很方便。
雖然他不認為自己需要如此先進的功能，但第一次用新手機拍下睡夢中的小緣時，還是反覆看著手機裡的貓咪圖片，像個狂熱拍女兒的傻爸爸。
偶爾會去台中的吧晃晃喘息。隔天再帶著一身清爽回到山城裡，像換完氣的人一樣。每週的這一口氣可以支撐到下一週，再從下一週的換氣時間撐到下下週週而復始，直到寒暑假來臨。
寒暑假時，楊念初會把小緣託付給住在附近的學生，然後跟朋友出國旅遊。
每週三晚上，他在學校開了一個書法課，無酬教學，也歡迎小鎮居民來上課。除了國文教學外還有書法班的備課，生活像跑步機，他任由時間驅動自己不斷往前邁進，無需多想就這樣一直往前奔跑下去。
好像在這樣持續而機械化的運作裡，可以把過去給拋遠了。
楊念初其實並沒有要博得誰的好感，隨著日子過去，原先因性向流言而對他冷淡的老師，竟逐漸對他親切起來。常問他要不要一起聚餐。甚至被校長詢問要不要接行政職當主任。
當然，這些事項他都沒答應過。並非他負氣，而是他疲於應付這些，只想下班後在家寫書法玩貓。
其實，他經常想著申請調職，想去到別的地方，卻總在拿著申請書，要敲校長辦公室的大門時，遲疑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跨不出那一步，不知道做了這個決定會不會後悔。
每個禮拜五，楊念初下台中時，他的眼神會穿越在月台旁的柵欄，降落在李家水電行裡，看著窗內李家源與他的太太在櫃臺。
他會忍不住去看那窗內的人，但不敢太常看。他想看到某人，卻又不想看到某人。那幽微的內心鬥爭讓心酸得不知所措。楊念初抗拒這猶如失敗者般的感覺。
李家源與他太太一樣忙碌，他們一個接電話，一個整理物料。兩人都沈默寡言，那畫面居然意外的協調。
他看著那畫面，哨音響起讓他一驚，退到月台等待線後。地面上的告示寫著：
請勿跨越 保持安全距離。
楊念初自嘲一笑，他已經三十八歲了，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消失殆盡。
就像那日，大霧瀰漫。他與李家源坡道上下兩端對望。
李家源咬著拳頭，忍住哭聲，一字一句說：「老師，求你了。我們就這樣吧。」
有幾個深夜，楊念初也是這樣咬著拳頭告訴自己，就這樣了吧，不要再執著了。
然後在嘴裡品嘗到鐵鏽味時，才恍惚意識到，又咬傷手了。
疼痛讓他稍微清醒了點，而後他抽了衛生紙壓住傷口，想著，放過自己吧。咬傷了也不會有人疼惜你的。
已經沒有人了。
他困難的在傷痕累累的時刻，學著多珍惜自己一點。
楊念初替自己規劃了健康檢查，除了有些貧血，大致上沒有問題。只是老毛病無解——他經常性偏頭痛，季節交替時更是劇烈。醫生只說可能是精神壓力太大引起，教他按摩穴道，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常喝溫開水。
他謹記醫囑，好好照顧自己，也把菸戒了。然而每當氣溫冷熱交替時，他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用錘子敲打右後方的腦勺，得吞下止痛藥才能緩解。
有幾次在課堂上頭痛發作，再看到學生吵鬧不休時，還真的很崩潰。他會沉著臉色忍耐，拼命告訴自己不能像以前的老師那樣動不動就揮藤條。
顯然他平日好好先生形象做足，生氣起來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學生看到他的臉色立即噤聲，只有最了解他的女學生小荷，會在下課時跑來問：「老師你是不是頭痛了？要不要我去幫你買止痛藥？」
細心又貼心，不虧是家裡做生意的孩子，觀察力細微，連這都看得出來。
他曾經問小荷怎麼知道他是頭痛而不是生氣，小荷笑著說：「老師你看起來就是不會發飆的那種啊。」
小荷家是在市場邊賣麵食的，她還是小學生時就站在櫃檯對客人吆喝排隊結帳。她家招牌是客家粄條，要吃乾的並且加一勺她家的自製辣椒，那才是道地吃法。
每當楊念初發懶不想下廚，就會到小荷家的麵店解決晚餐。一碗乾粄條（他怕頭痛所以不能加辣，可惜）加豬頭肉湯，再切一盤豆乾，這就是他的晚餐的標配。
更別提小荷父母還會在他的碗裡加滷蛋跟青菜，每次吃完都飽到天靈蓋。
像今天，他好像看到自己點的乾粄條好像數量加倍，又多了一顆滷蛋以及油豆腐，直接升級豪華餐。楊念初喚在櫃台收錢的小荷，那孩子假裝沒聽到。他只好嘆一口氣，努力把碗裡的東西消滅。
一位孕婦進來點外帶，肚子看起來有六個月，撐著腰等待看起來有些辛苦。
正是假日的午餐時刻，店內人滿為患。楊念初起身朝她喊：「小姐，妳在這裡坐著等吧，我改外帶就好。」
孕婦起先不好意思推拒，可能腰實在太酸，還是坐下休息。楊念初覺得這年輕的少婦看起來很眼熟，腦中搜尋一遍學生的臉，卻無從比對。
「謝謝你，抱歉打擾你吃飯。」
「不會，妳坐這邊慢慢吃。」
孕婦靦腆一笑，說話細聲細氣的：「謝謝你，我還是外帶好了，順便幫我先生買回去。」
孕婦的麵好了，她扶著肚子起身，楊念初在旁小心翼翼看著，麵店地板溼滑，就怕她滑倒了。她又連聲道謝，而後提著兩碗粄條兩碗湯離去。
楊念初繼續坐下吃粄條，動作一頓。他想起那個人是誰了，那張他隔著柵欄，窺視過無數次的臉。
那孕婦是李家源的老婆。

QQ 好想哭喔 國文老師，放過自己吧

QQ 看完心臟都忍不住的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