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放棄了全世界》
我這一輩子,只暗戀過一個男人。
我有個討人厭的缺點,那就是我對任何事情都非常的執著,但主管常說這是我的優點
,也就是這一份堅持(供應商總說我死纏爛打),造就了蒸蒸日上的業績。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沒有放棄的勇氣。
陳燁宇這麼好,這麼帥,我真的沒遇過更好的了。
喔,你們都還不知道陳燁宇是誰吧,他是我高中隔壁班的風雲人物,跟我這種文組狗
不一樣,人家槓槓第三類組,還是個性好、成績特別好,就連運動神經也比別人出挑的那
種。每天放學我都會守在西棟三樓的窗邊,看穿著白色的制服的他,從籃球場經過,準備
搭公車回家。宛如洗滌心靈的神聖儀式,如果一天沒看到陳燁宇,當晚做甚麼事情都不太
順利。
老實說,像我這種容易委屈彆扭的個性,到底怎麼當上業務員的,我還真的有點驚訝
。驚訝的不只是我,高中畢業以後,經過大學四年,出社會再度遇見陳燁宇,他也是嚇了
一大跳。
「你就是七班的那個——吳子榆?」陳燁宇把話吞回去,改口說:「噢,你現在的氣
質跟以前差很多,我的意思是說,你變得比較開朗,跟以前不太一樣。」
我哈哈大笑,當然這也是裝出來的:「有差這麼多嗎?」
心中有點開心,原來陳燁宇竟然記得我,但同時又有點惆悵,現在的我能開朗大笑是
多虧了工作的訓練,我還是我,還是那個有點躊躇、偷偷暗戀你那個人。
話題扯遠了,來講講我怎麼跟陳燁宇相遇的吧。
其實我跟他就是隔壁班而已。出社會以後,老朋友總是特別愛相聚,訴說以前的過去
,然而每次聚餐時,我都會忍不住問起陳燁宇的消息。據說陳燁宇高中以後考上了夢寐以
求的大學,專攻生物科技,畢業後在相同產業熬了七八年,據說是景氣風暴的影響,最近
他轉換了跑道,目前在台北條通開了家宵夜居酒屋,過他想過的日子。
當我知道這個消息,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陳燁宇開的居酒屋碰碰運氣,不過俗辣如我,
當然是用績效脅迫上司陪我一起吃飯。
條通的居酒屋充滿昭和風情,拉開貼滿舊海報的日式紙門,玄關還有座石燈籠與露著
蛋的狸貓雕塑。當天晚上,前場只有一個年輕的工讀生妹妹以及一位與燒烤奮鬥的廚師。
人潮不少,越晚越熱鬧,有些人酒喝多了便高亢地聊天,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當天並沒有像預料一樣見到我想見的那個人。
不過我的優點就是不死心,有一件事情沒有做完,就是非得做到底。於是我光顧這家
店少說也有數十次,年終時還祭出了業績獎金,請了同組的小朋友們一起吃飯,浩浩蕩蕩
六個人點了滿桌子的酒水。
逐漸的,我跟台前的工讀妹妹混熟了,就連燒烤台的酷酷主廚我都認識。
今晚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聚會,只不過是接了幾十萬的單子,我就找了個名目請大家
喝酒。
工作夥伴大多都是年輕人,沒有家庭負擔,我們一群人不顧旁人眼光鬧騰直至午夜。
就在我喝到酒酣耳熱的時候店裡來了個男人,最早跟他招呼的人是工讀妹妹,妹妹熟稔地
替他拉椅子,雙手抹抹圍裙,拿了瓶溫好的日本清酒給他。我從眼角望去,他就獨坐在吧
檯最角落的位置,那裡我從沒見過有人坐過。
從背影看起來男人身材不錯,還有雙漂亮的長腿,西裝筆挺,就像是個疲累的上班族
,他脫下禦寒的毛呢大衣遞給了工讀妹妹,自己開始小口小口地啜飲溫熱的清酒。
我們這桌一群人鬧哄哄,我的年輕助理蔡嘉瑋帶頭作亂,在眾人吆喝煽動之下喝乾一
瓶高濃度的精釀啤酒。隔壁桌的客人們也哄堂大笑,跟著我們起鬨,男人似乎不被吵鬧所
吸引,獨自喝酒。
不曉得為何,我的注意力全在那男人身上,從他的背影能嗅出一股悵然寂寞。
工讀妹妹受不了似地插著腰、翻白眼,吼著我們冷靜點,但她酒窩還掛在臉上,晃晃
地微笑。我招了招手,請她也喝一公升的啤酒,連酷酷的型男主廚也一併請客。
然而小妹卻一臉有口難言的表情,有點尷尬地微笑。她指了指坐在角落的男人,低聲
在我耳邊說:「上班不能喝酒,改天啦,我老闆在那裏。」
霎時間,我腦袋轟地昏眩,像墜入了溫柔的小河。
我那時,大概是醉了。
心跳緩緩砰動,酒意霞紅了臉龐,我提著日本清酒,直接坐在他的身旁,像個醺然醉
漢一樣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迷茫渾沌。
「陳燁宇,」我咧著嘴,用醉態掩飾自己的緊張膽怯:「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
陳燁宇露出了驚訝,歲月讓他變得成熟,更有男人味,黑曜石的耳針在昏黃的燈光下
熤熤生輝,讓我醉得更深,不想醒來。
他笑了笑,喊出了我的名字。
從那天起,我的生活並沒有翻天覆地改變,僅僅是通訊軟體的聯絡人多了一個名字。
對我來說,就像中頭獎一樣,平凡日子天天過,但只要想起那一點愉悅,就會喜孜孜
揚起嘴角。幾天下來,彼此訊息大概往來才一兩次,我時常打開通訊視窗,反覆琢磨陳燁
宇給我的幾個文字,從中汲取那點溫暖與喜悅。不過就是聲晚安,也足以讓我回味好幾個
晚上。
雖然我明白陳燁宇的所有興趣,但那僅存於高中時代,以及朋友片面的轉述這個人的
近況,事實上,我們之間只有我單方面對他的瞭解,其實我跟他的話題不多,而且陳燁宇
似乎是夜貓子,早上從不回訊息。
不過他是個很好聊的人,就跟他以前的個性一樣開朗健談。
陳燁宇從高中開始就很喜歡看電影,因為受他的影響,只要他曾經說過的電影,我都
看過。漸漸地,即使出社會以後,我也養成了把電影當休閒娛樂的習慣。我假裝不清楚,
不敢多問他的興趣,怕會被發現我早就很了解他,只好旁敲側擊,用通訊軟體單方面地傳
訊息給他,告訴他我最近遇見的趣事,然而又不能太過緊迫盯人,又怕惹人厭。
慾望逐漸擴散,我越來越不滿足,不甘心僅僅透過文字去揣摩這個人的面容。
幾週過去,我厚著臉皮光顧了四、五次條通的居酒屋,總算又讓我等到了陳燁宇本人
。幾盅清酒下肚,即便業務的訓練,我酒量很好,但看見他本人我就醉上了七分,昏昏沉
沉地暈船。
我又假裝熱絡地找他攀談,陳燁宇基本上是個來者不拒的男人,他笑了笑,叫工讀妹
妹給他一瓶溫清酒。
「你很常來這家店,這麼好吃嗎?」陳燁宇端著酒杯的姿態如此迷人,我幾乎著迷於
他那漂亮的眼神。
「喜歡,當然喜歡。」我笑了笑,兀自與他碰杯:「我超愛這間店的燒烤,根本是條
通最棒的!」
換作平時,像我這種膽小鬼根本不敢與陳燁宇攀談,頂多公事般的問候,再進一步是
不可能的。當晚我刻意灌醉自己,用醉態掩飾失禮,故意問了他許多私人的秘密。例如畢
業以後的朋友、例如彼此的工作、例如年紀到了是不是該有個情人。
陳燁宇一一回答,沒有任何隱瞞。
畢業以後,他在生物科技公司擔任主管職務,但公司的體制太過故步自封,不適合天
生喜歡追逐自由的他。於是在一次的會議當中,他與大主管就當面鬧翻了。其實景氣風暴
對高學歷的他來說,並不造成影響,慘就慘再這個行業的官僚風氣,一傳十、十傳百,他
就被封殺了。
「這個行業基本上都是教授帶著學生,完全無法反抗,這樣怎麼會進步?」陳燁宇喝
了一口清酒,苦笑說:「我大概就是年輕氣盛吧。」
於是他在這業界浮浮沉沉了幾年,看破了許多人的面孔,心灰意冷之下索性拋棄過去
,重新追尋自己喜歡的生活。因為喜歡小酌,在台北條通開了家居酒屋,閒暇之餘也接些
冷門電影翻譯。
陳燁宇侃侃而談,我卻不敢說任何一句話,他說:「我放棄了一切,放棄名聲、放棄
高薪,在別人眼裡好像很不值得,可是我現在過得很快樂愜意。」
「可惜,我的交往對象好像不這麼認為,她想跟我分手,」陳燁宇笑了一下說:「本
來還計畫著結婚,沒想到現實這麼快就打敗我們了。」
分不清是酒醉的迷惑,還是失落帶來的辛酸,我愣了一下,難受與痛楚洶湧漲滿胸口
。
陳燁宇沒察覺我的難過,拍拍我的肩膀說:「幸虧遇上了你,講出來以後心情好多了
。」
我知道陳燁宇並不是同性戀。他高中時曾經有過兩任女朋友,但這卻遠遠比不過他親
口說出事實還要來得令我難受。
「那你呢?」陳燁宇問我:「有交往的女生嗎?」
我搖搖頭,露出苦笑說:「我喔——魯蛇一條,再這樣下去就要轉職成魔法師了。」
陳燁宇哈哈大笑,替我斟酒,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你跟女朋友交往幾年?」我問陳燁宇。
他挑挑眉,思索了一下:「從大學畢業開始算,上個月剛好滿八年。」
「她一定很好,所以你才這麼難過。」我斟酒又一飲而盡:「有考慮追回來嗎?」
「當然,我連求婚戒指都買好了,怎可能不想?但無論我做了什麼,對她來說都是錯
誤的,我好像……挽回不了了。」
酒過幾巡,陳燁宇喝得眼蓋翻紅,即便他微笑應對,我仍從他的眉宇之間看見了一絲
落寞,就像那天我遇見他一樣。
藉著七分醉意、八分真話,我深吸一口氣對他說:「只要是在一起,都是需要溝通的
,不是嗎?是她不懂你,像你這麼好的人,你這麼好……她應該要跟你站在一塊,對抗這
個不公平。她怎麼可以放棄?」
「不過我也不是你說的這麼好。」他搖了搖酒杯,露出淡笑:「那是你不知道原因,
會跟她分手,其實主因在我……我們是同一個教授底下的學生,我這麼做,對她來說,等
於是背叛了她的信仰。」
「你還很喜歡她嗎?」
陳燁宇張嘴想回答,卻說不出任何話,我從他眼中看見了惆悵。
「與其這麼難過,不如再試試看?」大概是醉了,真的醉了,我握住陳燁宇的手對他
說:「我記得有齣電影就是這麼說的——理解勇氣,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說不定,再多
試幾次,他就會明白,回到你的懷抱,你、你就不會這麼傷心了。」
陳燁宇愣愣地瞪著我,眨著長睫,突然失笑:「The Blind Side,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有趣?」
我當然知道你最喜歡的電影,即將滾出口的話語又吞回腹內,差點咬到舌頭,幸虧我
喝醉了酒,看不出是害臊還是酒暈。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我會想鼓勵他重新找回自己的愛
人?大概是我捨不得看他傷心,他的傷心太令我難過,我選擇把秘密深埋心底,祝福他能
找到真正的快樂。
那晚我們聊了很久,從他與她的相遇開始。
陳燁宇說,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大學時代祕密的交往,從競爭的心態到互相扶持的愛,直到出社會以後面對的現實。
他們倆個人如此相愛,不同人生觀的磨合、甜蜜的同居,選擇一樣的馬克杯、每天一起享
用早餐的溫暖、每晚睡前的絮語,以及到無法挽回的分歧。
「我永遠忘不了,我們吵架那天,她哭著說……我們不可能走到未來。」酒杯裡面的
液體瀅瀅發亮,陳燁宇陷入了回憶,他的笑容彷彿像種偽裝。「我不後悔與這世界為敵,
只有後悔因此失去了她。」
他說了一些過去的事,但我已經喝到腦漿快變成糨糊,根本聽不太出完整的故事。我
咂著不太靈活的舌對他說:「泥——打算怎麼挽回?」
陳燁宇狀似思考,拿著酒杯的手微微發抖:「我……也不太清楚……我什麼都做過了
。」
我又趁機握住他發燙的指尖:「作戰要有計畫,就跟業務員一樣,偶們——攻略對象
、不、不是、攻——略——乙方,都要擬定長期計畫!」
「什、什麼?」陳燁宇同樣滿臉通紅,露出驚訝的神情。
久居實驗室的男人果然不懂,我哼哼兩聲,得意的說:「首先呢、不能躁進,最好是
慢慢來,讓對方卸下心防——接著出其不意,直接硬上!殺她個措手不及!」
「等等,你不是沒交過女朋友嗎?」陳燁宇講話也是很直接呢,「這樣好嗎?怎聽起
來有點痴漢?」
「當痴漢算什麼!」我朝著居酒屋內的所有人大吼:「追業績跟追另一半一樣當然要
努力!我可是——業績最高的王牌業務員!在場的各位說是不是!我請各位喝啤酒!」
店內所有人大聲歡呼了起來,我永遠記得陳燁宇那張俊俏的臉龐,綴滿了暈紅,那雙
黑白分明的眼眸閃耀著動人的光芒,直直映入我的心頭。
*
隔天我就後悔了,帳單一共一萬多塊。
我頂著亂髮躺在床上,內心是苦不堪言。
拿出手機,目前早上十點四十八分,幸好今天是星期六,不然我現在看見陳燁宇的訊
息應該會想跳淡水河。回想起昨晚稀薄的記憶——為什麼我要幫助一個直男找回真愛?重
點是我還深深慕戀著直男,根本白癡一樣!
來自陳燁宇的訊息:『我按照你昨晚說的,訊息她我很想她,但是被已讀不回,我該
怎辦?』
留言時間是清晨七點二十八分。
還真有幹勁呢陳燁宇先生。我頹廢地把臉埋在棉被裡面。該怎辦?我也不知道,因為
我根本沒談過戀愛啊!
我深呼吸,認真地對待這件事情,開始GOOGLE該怎麼追女生。如果我是陳燁宇,該怎
麼讓她女朋友回心轉意?但腦海裏面轉來轉去的,還是昨晚陳燁宇側臉的那抹淡然哀傷。
我果然是個笨蛋,在肚子裡面千百回問自己為何要幫陳燁宇追前女朋友?
最終還是忍不住回覆了陳燁宇:『她喜歡什麼?拍照給她順便寫幾句貼心的話,總之
,先讓她瞭解你還是很在乎她。』
出乎我預料,陳燁宇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就已讀了。並且迅速地回傳:『她喜歡旅行,
可這好像不適合拍給她?』
『那你立刻去一個你們曾經到過的地方,再傳照片說你想她。』
不知道是不是我說錯了話,陳燁宇很久都沒回覆,我盯著螢幕看得眼睛發痠,他才傳
了一句:
『沒想到你是一個這麼浪漫的人。』
沒預料的稱讚讓我臉上一陣發熱,彷彿閉上眼就能看見陳燁宇微笑的嘴角。他難道都
不知道這是撩人嗎?我再度把臉埋在棉被裡面,直男就是這點特別討人厭。
幾秒鐘以後我打起精神,立刻回覆:『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我的助理都說我是沒
人性的鬼。』
俏皮的一句話洗去了彼此之間(只有我眼中看的到)的曖昧。接下來的幾分鐘,陳燁
宇就都沒回我了。我吃著遲來的午飯,食不知味,亂翹的頭髮也懶得整理,就這樣窩在寢
室裡面看電影。
那是一齣長達兩小時的俄羅斯喜劇,是帶有黑色幽默與殘忍,卻又讓人會心一笑的電
影,最近的我像自虐一樣特別喜歡看這類型。女主角哭了,我也想流淚,但結局她意外得
到一筆遺產,與男主角相擁而泣。我嘆了口氣,懶得收拾殘局,眼角覷到手機螢幕,陳燁
宇不知道多久前回了一句:
『我現在在花蓮市區。』
我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
靠靠靠!不是吧!
趕緊抓起即將滑脫的手機,都快罵髒話了!我立刻回覆他:『不是吧!太扯了!』
陳燁宇:『哈哈,沒辦法,我行動派的。我大三的時候跟她偷偷來過這裡玩,應該能
勾起一些回憶。』
行動派?!我再度抱頭!我的意思是叫你去吃吃餐廳或看看風景拍照給前女友就好!
是你會錯意了大哥!陳燁宇看不見在手機螢幕面前崩潰的我,還火上加油地傳了一句:『
需要寄名產給她嗎?』
寄你媽啦!我才不信那女的收到麻糬會很開心!
陳燁宇:『我開玩笑的,等我的好消息吧。』
我盯著那句『好消息』非常的久,說不上什麼心情,像極了操心傻孫子去外地的阿嬤
。我龜縮了許久,最後才打出一句:『路上小心。』
打出來以後覺得自己更像阿嬤。
從台灣北到台灣東,距離大概是三個小時左右。但等我收到陳燁宇傳來的照片時,他
正在七星潭的海岸邊,此時此刻已是滿天星斗,像珍珠一樣鑲滿紫天。
陳燁宇:『這是我們大三的時候秘密約會的地方,我剛也把照片傳給她了。』
『海邊秘密約會,小小年紀就這麼會把妹。』
『因為她很低調,我怕她尷尬,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帶她來玩,在這裡她也答應了交
往。星星很美吧?』
他的攝影技術不錯,顯然是玩相機的高手,我在浴缸裡面換了個姿勢,站在朋友的角
度,用最真切的口吻跟他說:『用手機傳一張自拍給她看看。』
沒多久,果不其然我就得到一張陳燁宇的自拍照片了!YES!真想讚美自己的英明神
武,我爽得差點在浴室裡面跳舞!噢,不行,我得冷靜,一邊儲存照片一邊裝作很直男的
說:『傳給我幹嘛,快傳給她。』
『結果還是已讀不回。』陳燁宇又傳了一句:『是不是被她討厭了?』
『有讀就是代表有看,傳就對了。』
『哈哈,你真的很樂觀。』
噢喔,天啊,我把手機捏在心臟前,彷彿可以聽見陳燁宇的笑聲哼在耳旁,我整個花
癡了好一陣子。不行!我瞬間從迷弟模式中清醒!這次的任務是幫助直男找回真愛,不是
掰彎!
我從浴缸爬起來,渾身上下散發著冷靜,傳訊息給他:『就傳到她不爽看為止,記著
,有看就有希望,有希望不要放棄!』
很久以後,直到我快上床了,陳燁宇才傳了一句:『謝謝你。』
我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突然羨慕起他的女友。
黑暗中,我浮想陳燁宇的臉,端詳他的臉龐,上天怎麼會給他這種結局?我由衷地希
望他女朋友可以回心轉意,希望陳燁宇能有一個美好的結果。
隔日一早,在出差的途中就收到了陳燁宇的消息,是一張台東池上大坡池的日出,下
頭的文字還寫著:『她說她最喜歡這裡的清晨,二十歲生日就是我跟她在這裡一起度過的
,但目前是已讀不回第三次。』
『你就當累積超商點數,累積久了說不定可以換得美人心。』
『早知道就不要把點數給我媽了。哈哈。』
我笑了出聲,一旁開車助理斜眼覷著我說:「厚——小吳哥交女朋友囉?」
「就朋友而已,蔡嘉瑋你不要亂講話。」我笑著把手機收起來,相當享受這種若有似
無的曖昧,尤其對象還是陳燁宇。
「拜託,我得替小秘書他們打探一下消息欸,你不知道我任務有多艱苦啊。」蔡嘉瑋
一邊開車一邊假抱怨,還要順便狗腿:「大家都說我們小吳哥是業績最多的高嶺之樹捏,
多少人想把你折下來啊。」
我皺眉說:「什麼高嶺之樹?」
「就是辛苦爬得上去卻拔不起來啊。」蔡嘉瑋聳聳肩:「秘書阿妹仔她們說的。」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跟不上年輕人的思惟了。
一天下來,我只收到陳燁宇幾則訊息跟幾張照片,他說他女朋友喜歡種花,喜歡兔子
的玩偶,照片也多半是跟內容相關。可能是一個人旅行很無聊,通常都是陳燁宇率先開啟
這類話題,我再接續下去陪他喇咧。然而,聽他講多了,我竟然對這女人的形象越來越模
糊,反倒開始好奇他女朋友長怎樣。
於是在好奇心的作祟之下,我催促他傳幾張照片給我,一方面能假裝自己是直男,另
一方面則是一種婆婆審視媳婦的心態,來看看這小妖精長怎樣。
然而照片一傳來,我就徹底瞭解為什麼陳燁宇放不下了。
長髮、膚白、櫻桃嘴、混血臉,甜美的笑容,一件緊身的白色洋裝,襯托出膝上二十
公分的完美。別說天仙張鈞甯,我看就連女神白歆惠也比不上!她依偎在俊帥的陳燁宇身
旁,勾著手臂,親暱地靠再一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陳燁宇說:『這是我畢業舞會上拍的,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我跟她已經交往,因為她
挺搶手的,我很怕被打,哈哈。』
哈哈哈——哈屁啦!我用手摀臉,癱軟在辦公椅上,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喜歡被虐。
一旁的蔡嘉瑋拉長臉湊了過來,喔呦喔呦地亂喊一通:「小吳哥!是美女耶!」
我一怒之下瞪了他一眼:「閉嘴!」
「吼唷!害羞了啦!」蔡嘉瑋吹了吹口哨,對著全辦公室的人喊瞎起鬨:「小吳哥手
機怎麼會有美女的照片啦!都暗槓起來不跟我們說的捏!天啊——超漂亮的!」
「吵死了。」我瞪了他一眼,不顧旁人眼光二話不說甩頭就走。
死蔡嘉瑋下次你就完蛋了,什麼害羞,這個女的才不是我要的配對!現在內心裡面彆
扭得要命,早知道就不要角色扮演玩什麼惡婆婆遊戲。
晚上又收到了陳燁宇的訊息,他已經抵達南迴公路下的知本溫泉,照片是星光下若隱
若現的露天溫泉池。光是一池春水就能讓我浮想連篇,吃完晚餐躺在沙發上,老子的鼻血
都快噴出來了。
『這次是什麼?』我問陳燁宇。
他回答:『我沒傳給她。』
什麼!我一瞬間就直起身子了,不光是鼻血,就連下半身都有點充血。討厭,最討厭
直男了!我也好想跟你一起泡溫泉!我迅速回應:『幹咧,那你傳給我幹嘛?』
對,我很棒,忍下叫他傳裸照的衝動乖乖假裝成直男。
『這裡是我們二十二歲的畢業旅行,』他接著又說,『這裡也是我們第一次吵架的地
方,為了該不該吃一碗泡麵而鬧彆扭,當年的我們都好幼稚,現在想起來很好笑,只是不
知道適不適合傳給她?』
我的滿腔熱血逐漸冷卻,冷光的文字湧出他對她的愛情。
『傳給她吧。』我回答:『這都是你們共同的記憶。』
我扔下手機,疲憊地癱軟在沙發上。
陳燁宇透過旅行緬懷他們的過去。用已讀的冰冷字幕,投遞無法得到回音的期盼,一
點一滴地回播自己的愛情。他說出了他的故事,透過對另一個人的愛,我拼湊了陳燁宇的
人生片段,我用第三者的角度,填補了遺漏的時光,重新塑造出我對他的傾慕。
我暗自羨慕這個女孩子,好希望能變成她。
但是我只能默默地把這份感觸放在心頭裡面,誰都不能說。
這幾天,陳燁宇陸續傳了幾張照片給我,太麻里的山邊、滿州草原的豔陽、恆春海灘
的日落,她最喜歡的綠豆沙牛奶、他曾經騎腳踏車經過的南部河堤、晚上在民宿看的那齣
電影,以及車上偶爾播放的那首歌。
通訊軟體的小小方格像是逃離現實的透氣口,無論是上班還是應酬,我無時無刻緊盯
著看。照片中是他們倆一起踏遍的風景,雖然是第三者的角度,我卻有一種若有似無的幻
覺,就像是陳燁宇的女朋友一樣,和他一起構築回憶。
第四天的中午,我心不在焉地開著無聊的例行大會,看見手機一亮起,立刻就拿起來
把玩。訊息是來自陳燁宇,他傳了一張照片。
照片裡面湖面碧波生煙,芳草戚戚,後方有幾棟建築物,旁邊還有一群理工科的男生
。
陳燁宇說:『這是我們相遇的地方。』
『你們的學校嗎?』
『那棟建築物是我們的教室,』他說:『這次是第十六次已讀。不曉得她現在是什麼
心情。』
『如果我是她,』我頓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氣,把真心話打出來:『我會很想你。』
這四天以來,就像肩並肩陪他走過那麼多地方。我對於陳燁宇這個人,原來這麼模糊
,但卻又在眼前鮮明了起來。
陳燁宇沒多久就回傳了:『不愧是王牌業務,真會說話。』
我苦澀地笑了笑:『那當然。等你回來就請你吃飯。』
『我快到桃園了。』大概三分鐘之後他又傳了一句:『她回我了。』
我幾乎是從辦公椅彈跳起來!
台上主講的協理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小吳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心跳很快,我滿面通紅渾身冒汗,急急忙忙地說:「我、我我、我有些事情!下午必
須請個假!」
協理張著嘴都還沒出聲,我就連滾帶爬跑出會議室了。陳燁宇的訊息差不多是同一個
時間傳來:『我想與她見個面。』
我在走廊上奔跑,一邊回傳訊息:『你在哪?』
『我跟她約好下午四點在前公司碰面。』陳燁宇又回傳了一句:『如果成功了,我想
要跟她求婚。』
求婚?我停下腳步,心頭感到苦澀,按著手機立刻回覆:『好!我支持你!需不需要
我到附近等你?當業務的好處就是摸魚也沒人知道。』
『其實我很緊張,如果你願意是在好不過的。』
陳燁宇傳了一串地址給我,我搜尋了一下,是一間咖啡廳。我比約定的時間更早到此
地,但我沒去咖啡廳,只是找了一個車位,自己躲在車內聽音樂。
這首歌是我們二十七歲時當紅的主題曲,也是陳燁宇與她的回憶之一。
外頭開始飄起細雨,打溼了車窗,我多麼希望我是陳燁宇的女朋友。睡前聽著他的細
語,讓他溫柔地擁抱。我閉上眼,想像這一切,就熱淚盈眶。以前對他的喜歡只是膚淺的
,經過了他的愛情,也摸清了他在愛情裡面的輪廓,讓我更加的深愛這個人。
我擦掉即將掉落的眼淚,鼻頭發酸,討厭自作多情,卻又忍不住在他的訴說中汲取不
屬於自己的溫暖。
總會有結束的時候。
然而陳燁宇與她的故事會走下去,不屬於這裡的人,只能選擇留在原地。
等我張開眼,雨也停了,濕潤的柏油路總有股難聞的潮氣,路燈也亮起微弱的冷光,
飛蛾在路燈下撞擊著玻璃燈殼。我打開手機,五點五十八分,陳燁宇沒有任何回應。
我想是他還在忙,可能是兩人並肩坐在一塊,透過這幾天的照片,一起回憶他們的過
去,也或許是拿著一束花,單膝跪在女友的面前,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也算是功德圓滿,
當初不就是希望如此嗎?我對自己喊話,卻難掩騷動的煙癮。
在我抽起第四根菸的時候,陳燁宇總算傳了訊息:『你在哪裡?』
我急忙拍掉嘴上的菸,回傳給他:『我在外面,轉角有個停車位,我在車上。』
我跳下車,四處張望,遠遠就看見了陳燁宇。他穿得非常隨興簡單,只有冒出頭的鬍
渣和紅眼絲,看得出來這幾天歷經了一場頹廢流浪。
他朝我而來,對著我露出了微笑:「我跟她碰面了。」
我急忙地說:「怎麼樣?」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
陳燁宇笑了出聲,我注意到他濕潤的眼眶,眼尾彎出了漂亮的歲月痕跡。
「她說我們已經無法回到過去。」陳燁宇笑著,眼眶也漸漸發紅:「其實這趟旅程開
始之前,我早就會知道是這個結果。」
我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平時的伶牙俐齒在這時候卻派不上用場。不再是文字的平述,
而是男人有血有肉的嗓音,這已經不是我沉溺的虛構愛情,而是陳燁宇的人生經歷。
這趟旅程對他而言是場結束之旅。
眼淚洶湧而出,我在也無法壓抑自己的難過,一句話斷斷續續說不出口:「對不起,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對不起你……你明明就很喜歡她……」
陳燁宇被我的眼淚嚇到了,他手足無措想替我擦眼淚,卻又不敢:「你、你怎麼哭了
?不要哭了。」
「對不起、我也沒辦法,因為……」我讓眼淚宣洩著漲滿的情緒,無法自拔地啜泣:
「我知道你很喜歡她……你們的過去……你對她的感情……對不起,早知道我就不要這麼
自作主張……說什麼要給你建議。」
他沉默了一會兒,紅著眼眶,任由我的眼淚墜落。我用袖口抹著淚,卻克制不住難過
,彷彿就像替他掉眼淚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陳燁宇突如其來擁抱我,緊緊地安慰,那是他的溫柔。
我愣在原地,眼前的視線又模糊了起來。
「吳子榆,謝謝你。」他笑了笑,輕拍我的背:「你真的是個好人,不過不必為我哭
成這樣。」
我知道陳燁宇很難過,卻又故作輕鬆。眼淚落入了他的胸口,說真的,這麼一個大男
人在街上哭泣,任誰都會驚訝,但我已經不想在意旁人的眼光。
「分開是需要練習的,這一趟旅程不是沒有意義。」陳燁宇的聲音極輕,嗓音在胸口
迴盪,「至少我告別了過去,好好地跟她分手了。」
我閉起眼,體悟到這最後一絲溫暖中,是我陪著陳燁宇走過最後。
「從我一開始跟她交往,這個結局我也不是沒預料過,」陳燁宇仰望著天空,笑了笑
說:「這幾天的旅行我想了很多,從一開始的放不下,到最後我總算能好好地跟她告別。
因為無論我們是什麼結局,我們曾經相愛是不變的事實,起碼我經歷過這份美好,也好好
地說再見。」
「你是在寫詩嗎?」眼淚拼命落下,我失笑,體溫沁入了我的心底:「被甩還能這麼
正向大概只有你辦的到。」
「我也覺得我很厲害,」黑夜的陰雲逐漸淡去,光害照亮了天,他嘆了口氣卻笑著說
:「可能是年紀大了,明白了放手也是愛的一部分。我們之間總有一件不敢承認的疙瘩—
—我想出櫃,但他太在意世俗,不過現在已無所謂了。」
啥?
我抬頭瞪著陳燁宇,震懾不已。
「對不起,我騙了你,」晶瑩閃爍眼眸中透著濕潤,陳燁宇朝我笑了笑:「那張照片
是我表妹,很漂亮吧?她單身,有興趣的話可以介紹給你認識,所以讓我吃點豆腐應該沒
關係吧?」
我瞪著他,眼淚撲簌不停。
「你個王八蛋。」我哭著笑了,眼淚滑落嘴裡。
那只是一個階段。
結束以後,他的故事,仍會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