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願望

作者: moongurl (昨天)   2021-07-19 01:34:30
願望
收到那訊息時是加班剛開始的時間,約莫晚上十點,比晚餐還晚的食物還在胃裡,跟繁重的工作一樣還沒消化完畢。
他只看了開頭第一行就關起手機,然後繼續工作。
下一次從工作中起身時,已是十一點多,他決定去買點吃的提提神。
深夜加班,從停擺的手扶梯步行往下,走到辦公大樓的大廳,整條路只剩路燈還有對面那間超商,失眠似的撐著眼皮亮著慘白的燈光。
每次來這間超商,除了補貨的物流車外,他極少遇到其他客人。他懷疑過,這家深夜超商可能具備某種結界。
這時間值夜班的超商店員,是一個看起來黑眼圈很重的中年男子,目測四十歲,因為總是垂著肩膀看起來比他178公分的身高略矮些。話不多,表情總是累極了,給人一種揉皺的紙反覆攤平的感覺。
他想,自己在那男子眼中應該也是差不多悲慘的感覺吧,在這種大夜班時刻加班,同病相憐。
習慣性買瓶罐裝藍山咖啡提神,又多撈了一顆三角飯糰充飢。看著櫃檯上擺著孤零零的罐裝咖啡與飯糰,那麼點慘不忍睹的味道。
他在超商門口把這兩樣食物吃完,眼角餘光瞥見店門外貼著旅遊廣告海報,寫著「暑假了,森林在叫我!」小圖是近來熱門的南山松葉森林。
他停下腳步,面對那風景喝了一口咖啡。
自從某知名旅遊Youtuber拍攝南山網美一日旅程後,這個原本默默無名的森林忽然一夕爆紅。許多人都是想去拍陽光從松葉林間縫隙灑落,加上一點點山嵐效果,宛若置身仙境的夢幻網美照。
店員拿著拖把拖著門口地板,他挪移腳步讓出地面,發現店員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那張廣告海報。
他不自覺脫口而出:「這地方根本沒那麼漂亮,照騙啦!」
店員「喔」了一聲。
難得的對話看來又要尷尬的結束了,他挽救什麼似的多說幾句:「我在那個縣市讀大學,偶爾會跟同學爬南山健行。現在公車都可以上去,跟上陽明山差不多。」
店員點了點頭。
感覺自己已經起了一個頭,得背負任務完成它:「我們以前去南山玩,根本不會去那個松葉森林,都是去『如果海』。」
「如果海?」店員向來冷漠的表情難得出現鬆動。
被鼓勵到的他接續:「其實『如果海』是一座湖,就像是在森林裡面的向天湖,只是那個湖的名字叫『如果海』,很妙吧!」
「為什麼叫『如果海』?」
「會說是海,是因為那個湖在月光下會有銀藍色的波光,看起來很像海面。」
店員露出狐疑表情。
「那個湖有個傳說:只要在有月光灑下的時候許願,願望就會實現。」
「不過有個規則。」
他停頓一下,說:「許願的開頭要說:『如果』,這就是『『如果海』』的由來。」
說完這些話,他感覺臉上有些燥熱,像是在對著一個成年人唱兒歌那樣,有種出糗的感覺。
店員一臉無聊,敷衍的點了點頭,提著拖把與水桶回店內。
他趕緊把吃喝完的垃圾扔進垃圾桶,回公司繼續加班。
今晚真的太多話了,走回辦公室時,他終於忍不住打開手機查看那訊息,漆黑無光的廊道裡,一小格幽幽的藍光投影在臉上,像深海裡的螢光水母,在夜晚的辦公間飄蕩。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今晚特別不尋常,因為收到了那封訊息。
一位疏於聯絡的大學好友傳了訊息給他,說今年同學會要去南山新開的露營區露營。
「我們可以再重溫一次『如果海』,看看那時許的願望有沒有成真!」對方的訊息這樣寫著。
他正要輸入拒絕訊息,對方彷彿同步感應到他的心聲,下一行字跳出:「白,你今年你要是再拒絕,我真的會以為你討厭我!」
僵直的手指怎麼也送不出那句「我要加班」,最後還是一一刪去,回一個「好」字。
我怎麼可能討厭你呢?
他嘆了一口氣。
他們畢業那年,南山只是山友的待辦清單之一。近年南山卻搖身一變,規劃了許多爬山活動,也設置完善的森林露營區。
算算,今年畢業十年了。
十年之間,同學們的落差有多大呢?
開車抵達時,停車場幾乎是滿的,今天應該是同學會將整個露營區包場,從停車場裡的車輛,可以觀察出這幾年同學們的人生變化。
不過十年,有人創業成功,豪車一輛輛的換。而他依舊深夜加班。
真是殘酷吶,這就是他之所以不喜歡同學會的理由之一。
他面無表情的倒車,停在一台BMW3系列旁邊,開門時非常小心,就怕自己租來的Altis撞壞剛打好蠟,反著光的嶄新車門。
想了一下,還是從口袋裡拿出戒指套在中指上。
那是前男友送的,他們已經分手一年多了,如今此人對他而言的意義只剩偽裝成非單身。
他厭煩他人探問自己是否單身,他對其他人的感情狀態亦是不感興趣。
除了那個人。
「白!快來!」那個人朝自己揮手。
他沒錯過其他同學看見他出現時的詫異神情。
慢悠悠的走到自己那一帳,對那人微微一笑:「嗨,阿星,好久不見。」
大學室友阿星朝他遞上一罐啤酒,熱情道:「來來來,先喝點飲料。」
其他人吐槽:「才剛報到就在喝了。」
他看著阿星比記憶中圓潤的雙頰,笑笑地接過啤酒:「謝謝。」
誰能想到,他們倆距離上次見面,是前年的事了。
可愛的酒窩猶在,笑時眼角多了點笑紋。然而阿星叫他的模樣,彷彿他們還在大學時期,一個眼神就知道下堂課要翹去哪。
他注意到對方不著戒指的手指,問:「你女友咧?」
阿星抬起微紅的臉,問:「你指哪一個?」
「上次你帶去班長婚禮的那一個。」
「啊?」阿星一臉困惑,而後露出恍然大悟神情哈哈大笑:「早就分了,欸,我已經單身一年多了!吼,你真的沒在發摟我耶!」
阿星抱怨似的用力捶了他一下,他苦笑。早就取消追蹤阿星的所有動態,這樣就不會有不必要的心情。
阿星盯著他手上的戒指,問:「你呢?有伴了?打算結婚嗎?」
他微微笑:「還不想結婚。」
「瀟灑喔!」阿星以一種好哥兒們態度熟練的攬過他的肩膀,帶著他一邊走一邊嘰嘰喳喳停不下話。
同學們攜家帶眷的參加同學會,孩子們鬧哄哄的尖叫聲讓他頭痛。他以社交性的笑容與其他人交談,他知道自己可以表現的不著痕跡。
他們這年紀聊的不外乎就是家庭、健康、股票以及工作。十年前的大學聚會,他們在比誰喝酒快,如今他們一臉嚴肅的討論健檢與壽險。
他趁大家在相互推薦整骨師與養生療法時悄然離場。
漫步到附近的濕地保護區。一抹山霧淡淡的纏繞,炙熱的暑氣降溫。林道樹蔭編織成一片清涼的綠意遮蔽,周圍是樹蛙嘹亮的立體環繞音效,與如浪的夏蟬雙聲道唱和。
我為什麼在這裡?
他看著閃耀金屬光帶綠色的蝴蝶翩然飛過。
大學時來南山時見過,這種蝴蝶叫翠灰蝶,又稱森林裡的綠寶石。綠寶石優雅的棲息在樹幹上,隱隱閃動著光芒。
他尾隨翠灰蝶的飛行,繞過一個樹叢後,居然看見一個隱密的小湖泊。從沒走到這一區,沒想到這山裡除了『如果海』外,還有另一座湖。
深邃綠的湖心,倒映著藍天裡隨風飄移的雲朵。
蟬浪、蛙鳴,還有惱人的世俗都退得很遠了,風吹拂過樹葉的聲響沙沙作響,有點像海水拍打沙灘。
閉上眼,彷彿連氣味都是沁綠色,一股非常懷念的感覺襲來。
回憶那陣風,吹過樹葉連帶著震動枝枒。霎時陽光篩過林葉,無數光點紛紛掉落滿地。
跟阿星第一次來南山,也是夏天。那是大三臨時起意的夜衝。
位於鄉下的大學,周遭只有一片田野。學長姐說南山的日出很美,看過才能算真正畢業。
忘記是誰說,那就去看看吧。一群無所事事的熱血大學生紛紛附議。當時阿星有個外縣市的女友,非常介意他與女生共乘一台機車。本來阿星自己獨自騎一台,沒想到那天機車壞了。
結果是他載著阿星一起夜衝,他還記得山路過彎時,阿星抓著腰間的感覺。
他們一群人四點時上山發現太早,不知是誰提議要去『如果海』瞧瞧。
兩兩成一小隊,在漆黑的林間前行。女同學緊攬著男同學手臂,可謂福利滿滿。
膽子最大、方向感最好的阿星,領著眾人前行,十幾人呈一小隊龜步移動。
當眾人抵達『如果海』,大家都被震懾了。
只見銀白月光灑落湖面,波光瀲灧,有種妖異的美感。
女生們興奮的說:「聽說在『如果海』許願,願望會成真喔!」
男生們質疑著:「真的假的......」
班長振振有詞:「我直屬學姊說,上次在這邊許願交男友,結果隔不到三天就交到了!」
「這是月老吧!」
「沒根據吧!」
阿星忽然出聲,一臉堅定的說:「是真的,我直屬學長也這樣說。」
阿星說的話總是有莫名的公信力,其他人忽然就被說服了,對著那湖許願。
他站在一旁,看著眾人低垂著頭,一臉嚴肅地對著湖喃喃自語,覺得情況詭異極了。
阿星卻回過頭對他說:「白,你知道許願的規則嗎?」
「不知道。」他也沒有想要許願。
阿星一臉認真的說:「許願的起手式要說『如果』。」
「所以這座湖才叫『如果』海嗎?」
阿星點頭,並且催促他:「難得來了,快許願吧!」
他望著阿星閃爍的眼睛,勉為其難答應。
看著平靜的湖面,蕩漾著銀白色的月光光點,內心默默想著那長久以來,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如果——
「要說出來。」
啊?
他看著一臉認真的阿星,又問:「真的要說出來?」
阿星點頭,往旁邊一站,「我站遠一點就不會聽到你說什麼了。」
太鬧了吧......他看著刻意距離一點五公尺遠的阿星一臉「快啊」的神情,只得繼續。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以自己都聽不到的音量說。
如果,你能愛我就好了。
許完願並沒有充滿希望的感覺,反而更加哀傷。
他看著湖面,感謝黯淡的森林裡,沒人能看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
一定很愚蠢吧。
看完日出後,一夥年輕人下山去吃校門口旁的永和豆漿。吃完後各自回宿舍補眠去。
回宿舍的路上,淺淺的天空裡還能看見淡白色的月牙。他跟阿星同為兩人房的室友,彼此看起來都很疲倦,沒有多說什麼,梳洗過後各自躺床睡去。
感覺才剛躺下,鬧鐘就響了。
有人搖晃他要他醒來,應該是阿星吧。
他聽見阿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白,早八的必修要遲到了。」
他沒回應,身體沉得起不來,眼皮睜也睜不開,好想翹課。
然後感覺一個軟軟的東西貼在自己的唇上。
當他意識到那是另一人的吻時,眼睛睜開了,瞬間不知自己醒了沒。
阿星紅著臉在吻他。
他看著阿星鏡片後炯炯有神的雙眼微微濕潤,自己伸出手把那礙事的黑框眼鏡拿下。阿星的臉更紅了。
管他是不是夢,他貼著阿星的唇,繼續完成這個吻。
那個願望,成真了。
這輩子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跟中樂透頭彩差不多的機率。
長年暗戀的直男好友,居然愛上了自己,這機率能有多高?
他問阿星:「你怎麼會喜歡我?」
阿星結結巴巴說:「一直都覺得你很帥啊......」
「你不是喜歡女生嗎?」
「我女友......最近在跟我談分手。」
阿星長長的睫毛在自己的掌心裡煽動,癢癢的,搔進內心深處。
應該感到高興的事,一切順利到有點詭異。
他半喜半憂半逃避的說服自己,只要接受此刻的事實就好。他辛苦暗戀三年,總值得一些回報吧。
阿星悶聲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gay。」
他看著阿星垂著頭很喪氣的樣子,捏了捏他腰間肉:「先跟我試試看,你就知道了。」
阿星望著他的眼神很焦慮,他揉著對方軟軟的臉頰,寵溺的說:「這段期間我們可以秘密交往,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
阿星點頭。
對外,他們還是好哥兒們,平日抬槓閒聊,分組作業默契十足。回到宿舍關上房門,他們是可以接吻、擁抱、撫摸,睡同一張床的關係。
他的心情起伏比以前更劇烈了。有時候心裡充滿幸福,抱著阿星就覺得抱著一整個世界。有時候莫名的愧疚, 好像自己許的願望改寫了阿星的人生。
更多時候,他感覺恍惚,自己好像還在一場過於美好的夢裡,沒有醒。
直到畢業典禮前夕,得知阿星申請去美國的簽證下來了,才猛然想起阿星要去美國攻讀研究所。
原來,願望也是存在有效期限的。
他沒有去參加畢業典禮,因為騎車時思緒神遊,沒注意到號誌由綠轉黃,就這樣被加速的小客車撞上。
當身體被拋在半空中時,時間彷彿定格了,難道這就是人生跑馬燈嗎?
他的腦海裡只有偷偷親吻自己被抓包時,阿星羞紅的笑臉。
他躺在醫院,面無表情接受同學們的慰問。大家都以為他很痛所以才表情凝重,其實只是斷了一條腿而已。
阿星沒來,只有來一通電話說自己忙著搬家,要提早啟程。
醫院外的蟬聲好響亮,濃烈日光的日光灑滿床上,擱在肌膚上一陣子便感覺燙手。
「有空來找我啊,帶你出去玩!」
「一定去。」
「可以常打電話給我啦,不要只是臉書按讚。」
「好啦。」
他們沒有說話,靜靜的在電話兩端聽著彼此的呼吸,他從對方的呼吸中感覺到緊張情緒。更多的想說的、該說的話語滿溢胸口,這無聲的空白讓他快要窒息。
他們終究只是言不及義的說著,言不及義的話語。
他知道不見面是阿星的溫柔,也是阿星的殘酷。
就讓一個吻揭開關係的序幕,一通電話沒有明說的結束。
好喜歡你啊,可是得讓你走了。
這段許願來的感情。
如果把這段愛情當成突如其來的幸運,也許就不會感到悲哀了。
風好鹹的,雲也是。
他情願蟬聲更響亮些,能夠遮掩他的哽咽。
知道阿星在時差15小時的加州,當此端午後艷陽高照,那端夜色正濃。
他刻意克制聯絡的次數,從每天一段訊息,逐漸減少成一週敲一次、兩週敲一次。就連在臉書照片上按讚都要想好久。
阿星也感覺到了吧,話語的溫度也慢慢冷淡下來,變成笑臉表情符號。好像在他意識到願望失去效力那瞬間,他們之間已經出現了時差。
他看著阿星交新女朋友,照片裡甜蜜凝視的笑顏恍如隔世。時間讓內心的東西慢慢冷卻,可是自己還是按下取消追蹤鍵。
他承認自己是個偽君子,沒辦法承受阿星掛著穩定交往中的狀態。
這些年斷斷續續的聯絡,他換了三家公司兩個情人,阿星博班畢業後拿到合作廠商的offer,留在當地繼續拼搏。前年班長結婚,他們見了一面,沒多聊什麼。
最後他還送阿星與他女友到捷運站,看著他們提著喜餅牽著手離去。
才剛走回有訊號的地帶,手機便震動起來,是阿星。
「白你跑去哪了?」對方聲音有些激動:「我差點要去報警,以為你山難了!」
他啞然失效:「沒這麼誇張吧,我剛剛出去散步,收訊不好。」
對方安靜一會,聲音沒好氣的說:「快回來啦,要來準備營火晚會了。」
時間過得還真快,只是沉浸在回憶片刻,轉眼天色向晚。
對於他忽然失蹤,阿星好像真的不太開心,對他的語氣與動作都很僵硬。他湊過去刻意幾講個冷笑話,像哄女友那樣,迎來幾個白眼。最後只得接連賠不是。
「哼,我才沒有擔心你。」阿星氣呼呼的灌了一口啤酒,他笑笑接過阿星手上那瓶喝了一口。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像大學時那樣,他們共喝一罐啤酒。
阿星臉色稍好一些。然後又抓著他進入其他人的小圈圈聊天。
他不喜歡這樣的社交,但有阿星在,他可以忍耐。
天色已經黯淡,為了保護山林,他們以營燈取代營火。不知是誰起的頭,說起那年夜衝南山追曙光的往事。
班長問:「欸,那次阿星帶我們去『如果海』,有誰許的願望實現了?」
班上最吵鬧的猴子憤憤說:「我還是沒脫單啊!」
「不過我許願期末有歐趴,結果成功耶!」
「真假的啦!所以許願真的會成功?」
氣氛忽然熱絡起來,眾人開始一一互問當年許的願望有沒有成功。
班長轉頭問:「白,你的願望有成功嗎?」
他一愣,笑了笑:「沒有。」
猴子湊過來問:「你許什麼願望?」
阿星轉過頭看著他。
他喝一口啤酒,「我忘了,反正,應該是不重要的願望吧。」
班長又轉向他身旁的阿星問:「阿星,你許的願望有成功嗎?」
阿星抓抓頭,乾笑著:「我也不知道耶。」話題從阿星身上輕輕掠過。
他無從解讀阿星此刻的表情是什麼,就像他從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用一個吻跨越朋友關係,又用一通什麼都沒說清楚的電話結束這段關係。
「欸,我們今天還要去『如果海』看看嗎?」
不知是誰提議著,立刻引起熱烈附和。
阿星凝望他,眼裡滿是期待:「白,你要去看『如果海』嗎?」
他垂下眼神,說:「還是算了吧。」
「真的不去?」阿星眼裡盛滿失望,而後偷偷附在他耳邊小聲地說:「那我們晚一點再去看吧。」悄悄話讓他耳根好癢。
阿星對著其他人,依舊笑嘻嘻的說:「各位,我們八點在這邊集合,讓小弟我來帶路!」
聽著外頭歡騰的人聲逐漸遠離,他不禁苦澀一笑。
與阿星分手後他曾獨自重返『如果海』。
不知是他變了,還是環境變了。記憶中那妖異惑人的神秘湖泊,不過是一池混濁的小湖。沒有月光倒映在湖面的波光,也沒有夜幕星空閃爍的迷幻。
像是離開那一晚,所有魔法都失去效力。眼前赤裸的畫面提醒自己,醒醒吧,現實就是如此不堪。
那一晚的『如果海』,早就不在了。
與其見證與記憶相差甚遠的『如果海』,他情願沒有來過。就當作他曾經有過好運,與阿星在一起過。一切停在這裡,多美,多好,不是嗎?
夜晚活動歇息,大家各自回營帳,外頭人聲逐漸散去時。與他同帳的阿星揭開帳,一臉神秘的樣子:「白,等他們都睡著後,我們就出發!」
他並不想去,卻無法拒絕阿星充滿渴盼的眼睛。
該不該告訴他自己曾經去過呢?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只會顯得自己更加狼狽而已。
蛙聲蟲鳴交織的夜裡,話語逐漸淡去。睡意襲來時,肩膀被搖了一下。
「白,出發囉。」阿星說。
他揉揉眼,穿上薄外套,跟著阿星離開帳篷。
星光在無光害的山裡格外閃亮,仰著頭彷彿就會被無盡黑夜吞噬似的。他拿著手電筒跟著阿星前行,儘管內心還是很抗拒,也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約莫十分鐘,『如果海』到了。
眼前的『如果海』,讓他說不出話。
澄淨的銀色月光碎鑽一樣鋪滿深邃藍的湖面,夜裡的風狹帶著露水的清涼從鼻尖拂過。
他睜大眼,看著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夢幻湖泊,幾乎要懷疑自己前幾年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如果海』。
「跟你記憶裡的一樣嗎?」阿星笑著問。
他看著阿星眼尾的笑紋,心情有些澎湃。
「我以為,會變很多。」他緩道:「現在覺得,有些一樣,有些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
「那,」阿星問:「你真的忘記當時許什麼願望了嗎?」
「其實,我記得。」
阿星笑笑地望著他,沒問。
他卻忍不住輕輕的說:「我想許什麼願,都不重要了。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再許一次?」
他苦笑搖頭。
阿星逕自望著湖面,嘆了一口氣。
「那我來許吧。」
不打擾對方,他悄悄退了兩步,仰頭望著圓滿的月亮。
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的世界裡,此刻他最想許的願望是,如果時間能夠停止,那該有多好。
「嘿,在想什麼。」阿星走到他身邊,縮著肩膀戳著雙手。「夏天的山區還是很冷耶。」
他不由分說脫下外套給阿星,阿星看著他穿著短袖,搖頭:「你把外套給我穿會感冒啦!」
他硬是用外套罩住阿星,強勢的說:「我有在運動,底子比你好太多。」
阿星蜷縮在自己的外套裡,看起來像被他擁抱似的。他別過眼,刻意輕鬆的說:「抱歉啦,工作很忙,一直沒時間跟你聯絡。」
「嗯,我知道你工作忙,常看你加班後在臉書抱怨。」
他乾笑兩聲:「你呢,何時要回美國?」
「我這次回來,就不回去了。」
他猛然望向阿星:「真的?」
「剛好申請公司外派回台北。」
「太好了。」他是由衷為阿星感到高興,同時微妙的感到苦悶。也許是知道,就算阿星回到台灣,他們之間也不可能回到過往了。這讓他心頭發酸。
接著是長長的沈默。
阿星忽然開口:「白,你猜我許什麼願望?」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月光照亮阿星的眼睛,清澈無比,看起來好像他認識的那個少年。
他從那雙閃動光芒的眼睛裡看見自己。
那股心頭縈繞的心酸慢慢侵蝕了自己,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都這麼多年了,一切都沒意義了。」
他說:「『如果海』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不是嗎?」
阿星輕聲問:「因為你現在已經有伴了嗎?」
感覺阿星在看著自己手上的戒指,他索性點頭:「嗯,我有伴了。」
「這樣啊,」阿星垂下眼眸輕笑:「那我的願望失敗了。」
可能是晚風真的太涼了吧,此刻,他的身體與聲音都在顫抖。
「你的願望跟我有關嗎?」
阿星沒有看他,蹲了下來,以輕鬆的語氣說:「是啊,但現在你已經與我無關了。」
「是我想的那樣嗎?阿星。」他走到阿星身邊,輕輕抓住對方的手臂,感覺到薄外套下的肌膚震了震。
阿星抬頭對他笑了一下,說:「可能是吧。」雖然不是很清楚,但他發現有些不自然抽動的嘴角。
那是阿星要哭的時候會出現的表情。
「為什麼......你......當時沒有來醫院看我再走?至少見一面也好。」
「我害怕。」阿星吸了吸鼻子:「當時發生的一切,都讓我太害怕了。我以為我們就這樣散了,也許對你對我都好。」
「那你之前交的女朋友......」
「我試過,但我放不下,所以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收場。」阿星抽出手臂,看著慢慢往東方靠攏的月亮,說:「我們該回去了。」
「阿星,你是指,這麼多年你一直沒放下我?」
「嗯,是啊。」
響亮的蟲聲蛙鳴瞬間靜音了,他只聽見自己心跳好大聲,像是還在那個不真實的夢境裡,他既迷惘又急切,想從那人口中得到更多證實。拉住想離開的對方,心跳如擂鼓砰砰砰捶打著。
「你不要走啊!」
「你不要再問了啊!」阿星看起來快哭了。
他抓著對方,「我只是不敢相信你對我......我一直以為,那只是許願成功而已——」
他盯著眼前的湖泊,熟悉的感覺竄升,與下午無意發現的無名湖泊疊合,又與第一次阿星帶他們去的『如果海』疊合。
好像,瞬間懂了,那些他以為的幸運,從來都不是突如其來的神蹟。
阿星哽咽的說:「那個『如果海』其實——」
他截斷阿星的話:「我現在沒有伴,那戒指是騙人的。」他攬住對方肩膀,手掌心輕輕把那張臉扳回與自己對視,看見一張帶淚的臉龐。
他溫柔的擦去對方淚痕,眼前的視線卻逐漸模糊。輕輕牽起阿星的手,笑著說:「就當我的願望成真了吧。」
那雙圓亮的眼睛瞠大,這一瞬間,他們已經讀懂對方內心所有沒出說口的話。
這麼多年後,他終於明白,此刻湧動的情感,才是稱之為奇蹟也不為過。他們有什麼理由再次錯過呢?
「願望成真了呢。」阿星說。
「嗯,是的。」
願望成真的味道,是鹹的。
end
作者: whereischild   2021-07-20 00:16:00
所以我說,單身就單身,戴什麼戒指裝什麼有伴啊,差點錯過愛情,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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