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澄】山海別意(十六)
魏無羨因頻繁嘗試獻舍,失血過多,身子變得很差。他心中焦急,每日都盡己所能的
吃好睡好,又尋了各式靈丹補藥,卻也花了很久才恢復如初。
他心裡清楚,再這樣下去根本不是辦法,可是頻繁見到江澄死在他的面前更是不斷加
深了他想讓江澄活著的執念,這種執念已深刻入他的骨髓,奔流在他的血液裡,強行支撐
著他這具行屍走肉般的軀體,讓他的精神免於徹底瘋魔崩潰。
獻舍的陣法並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他卻一直沒辦法成功,想來想去也應該是幻牲詛咒
的影響。魏無羨翻遍了古籍,也沒有找到任何關於如何破除詛咒的隻言片語,只在一本破
爛殘卷中曾見記載,古時有人曾于夏末夜中恰巧遇上百鬼夜行,在同行之人接連受詛咒而
亡後,前往昆侖求得了破解之法,得以生還。
自古以來,人間便盛傳昆侖山上有仙神。魏無羨苦尋幻牲詛咒記載無果,只能死馬當
活馬醫,循著這條線索獨自一人去了昆侖,企望昆侖能有破除一切詛咒之法。
風雪肆虐,皚皚白雪上只留下他走過的一串腳印,天地浩淼,萬物皆白,只有他裹著
夾襖,一步一陷的艱難行走在雪山之上,從天空望下去,如同蚍蜉般的黑點灑在遼闊廣袤
的白上。
魏無羨在昆侖苦尋三月未果,臨走之時回首望向那連綿的巍巍雪山,由於朝陽的關係
,有一股淡淡的藍色霧氣正籠罩著整個山體,似仙氣飄渺。
魏無羨撩袍對著面前的昆侖山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他本桀驁,這世間各種苦難亦通
通嘗上過幾分,從來只信自己不曾信過鬼神,如今只願這世間真的能有憐憫世人的神靈,
看在他心誠的份上,求憐惜江澄一二。
他並不貪心,只求以命換命。
待魏無羨掙開雙眼時,他正站在蘭陵的街頭,面前一位少女正面露嬌紅的瞧著他,羞
中帶怯的喊了他幾句公子,問他到底要不要買她的胭脂。
魏無羨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中還拿著一個精緻的胭脂盒。他自是知道這是獻舍再次失敗
的結果,心中絕望呼之欲出,哪還有什麼心思與女子調笑。
魏無羨擺擺手,將那胭脂盒重新放回了攤子上,隨意一瞥卻見前方不遠處有一身著金
色衣裙的女子背影像極了師姐,那女子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正在攤前與小販交談著,
而後忽有一身著金星雪浪袍的男子拿著一根剛買的冰糖葫蘆回到了那女子身邊,逗著她懷
裡的小孩子。
待他們露出側容,魏無羨瞳孔緊縮,是師姐與金子軒!
那女子竟真是他心心念念的師姐!
那那孩子豈不就是金淩!三四歲的年紀,不就意味著在這裡師姐和金子根本沒死?
魏無羨看著師姐與金子軒笑意融融一起逗弄金淩的模樣,一家三口看起來幸福無比,
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悔恨,若不是他幹出那些混帳事,他的師姐大概也能活得這般美滿幸福
。
已到了喉頭的那聲「師姐」還未出口,魏無羨剛想抬步追上,耳朵就被人揪住。
「臭小子,又被我抓住在這裡撩撥小姑娘,你說你到底這點是像誰了?都說你和我性
子像,你娘我小時候可從來沒去隨便撩撥小夥子。」
對方揪住他耳朵的那只手並未用力,而後也立馬鬆開,在他後腦勺上怕了一下,那語
氣半點不像是指責教育,倒像是玩笑般的調侃,語氣裡滿是笑意。
魏無羨心底忽然有了一個荒謬的猜想,他僵硬著轉身,果然看到了他還殘留在腦海中
有著零星印象的母親——藏色。
魏無羨當場愣在了原地。
「怎麼?這就不高興了?」藏色瞧了瞧魏無羨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疑心自己教育過
度,立馬伸手捏了捏魏無羨的臉頰,嬉笑道:「娘也就是說說,撩撥姑娘也沒說不好,還
不是怕等人家姑娘真的認了真,對你情根深種起來那可就晚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麼時
候能定下心來正經帶回來個喜歡的人給我瞧瞧,不然你這性子,你娘我還得整日擔心你孤
獨終老。」
藏色捏住他的臉頰時,魏無羨簡直心若擂鼓,直到她的手離開,他還戀戀不捨著那來
自母親的溫度。
自他年幼失去父母,曾遭遇過千般罪亦吃過百般苦,若不是江叔叔他怕是早就夭折在
了哪一年的冰天雪地中。不是沒有幻想過若是他的父母都還活著,他的日子會是怎樣的另
一番光景,可他確實未曾奢望過能真的重見父母。
母親的出現帶來的衝擊實在過於巨大,魏無羨心神恍惚的跟在藏色身後,直到藏色推
開一間院落的小門,他才回過神來。
「回來了?」
魏長澤從廚房出來,將剛剛做好的菜端到了院中的石桌上,聽到門栓的聲響,立即轉
過頭來看向門口,對著魏無羨笑著招手:「回來的剛剛好,阿嬰趕緊和你娘過來吃飯吧。
」
他這是在做夢嗎?
這個夢也太過美好了。
魏無羨略有些手足無措的坐在了桌前,藏色往他的碗中夾了一塊排骨,魏無羨拿著筷
子捧著碗,怔怔的看著那塊排骨,眼眶湧上一陣酸意,他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壓下那差
點掉出的眼淚。
藏色在桌下踢了踢魏長澤的腿,悄悄指了指兒子,無聲的對他做著口型道:「這孩子
今天怎麼怪怪的。」
魏長澤搖搖頭,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藏色又踢了踢魏長澤,拼命跟他使著眼色。
他們兒子整日嘻嘻哈哈一副心大到不行的模樣,他還從沒見過自己兒子有心事,實在
沒什麼經驗,魏長澤不自在的咳了一聲,對著魏無羨溫聲關心道:「阿嬰今天是不是遇到
什麼事了?不開心嗎?」
魏無羨回過神來,連忙搖頭,拿著筷子扒起碗中的排骨和飯來。
將排骨吃到嘴裡,便忍不住想起那個和他一起搶排骨的人,他猛然抬頭看向面前的父
母,對著魏長澤有些生硬而鄭重的叫了聲爹,又對著藏色叫了聲娘,隨後心急問道:「你
們現在和雲夢江氏還有聯繫嗎?他們一家還好嗎?」
魏長澤一愣,不解問道:「你是怎麼知道雲夢江氏的?」
魏無羨亦是一愣:「我不應該知道嗎?」
「怪我怪我,這事都是怪我。」藏色接過話頭,「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雲夢江氏和咱
們家的關係的,其實你原本就應該是雲夢江氏的弟子,只怪你娘年輕時候不懂事,一心系
在你爹身上,可是卻又不懂與其他男子保持距離,等我知道江宗主對我有意的時候已經晚
了,為了避免尷尬,你爹也只能離開江家。」
「後來江宗主大婚,聽說與他成親的虞姑娘一直介意那段過往,於是我和你爹就決心
此生再不踏入雲夢,仔細避嫌,免得惹他二人煩心,又擔心你小子好奇偷跑到雲夢,自是
也沒跟你提起這件事。」
「那江氏消息你們可關注過一二?你們知不知道江宗主和虞夫人有個兒子,叫做江澄
?他現在怎麼樣?他好嗎?」
藏色與魏長澤迅速的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疑惑,好奇他們兒子是不
是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問出的問題都那麼奇怪。
「雖然我早已離開,但確實也一直心系雲夢。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突然如此關心少主,
少主很好,無論是才華修為還是君子六藝,樣樣都是世家子弟中的翹楚,是年輕一代的楷
模。除了少主,宗主還個女兒,已嫁到蘭陵這裡,聽說與金氏少主伉儷情深,還育有一子
名為金淩。」
雖不知阿嬰意欲何為,魏長澤還是認真回答了他的問題。
聽說江澄和師姐都過的很好,魏無羨終是放下心來,回想著自己年少時該有的樣子,
終是很快恢復成了魏氏夫婦平日裡熟悉的那副模樣。
夜裡,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想今日與父母在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珍而重之的將這
些記憶埋藏在心底。
從前嘗試獻舍後他所經歷的一切每次都讓他痛苦的想死,只有這一次,開篇竟是這樣
的美好,美好的都讓他有點不想醒來,可是江澄還在等他,他只打算放縱自己這一日,一
日就夠了,就讓他記住與父母在一起究竟是怎樣的感覺,明日他便啟程去雲夢,去找江澄
。
這樣美好的開篇都讓他有些懷疑自己是否還是如往常般,在嘗試獻舍後的幻境又或是
世界裡。也許是上天終於憐惜了他與江澄一回呢?
無論怎樣,見了江澄,他總會明白這詛咒到底想要如何折磨他。
第二日一早,他便強壓下心底的不舍,離開了父母前往雲夢。
昨日與父母親閒聊,他已對這裡有了一些瞭解。這一回他是真的成了遊俠,無拘無束
,仗劍天涯,有時會隨著父母一同流浪夜獵,有時又會一人獨自行走,鋤奸扶弱。他身上
的劍雖與他以前的那把不同,但卻仍叫隨便。
在這裡也曾發生過射日之征,只是當時溫家選藍家殺雞儆猴,逼迫藍家人火燒雲深不
知處,殺了青蘅君與藍啟仁之後,其他世家便聯合而起,苦戰三年,在金光瑤臥底的配合
下,終是成功射日。藍氏雙璧報仇雪恨,重建藍氏,如今世家間可謂一派和諧,欣欣向榮
。
到了雲夢,魏無羨這才意識到自己沒了江氏大弟子的身份,連蓮花塢都進不去,無奈
重操舊業,找了張白紙三兩下剪出一張紙片人,用筆在上面畫了幾畫,自己找了棵樹爬上
去往枝上一倒,紙片人則忽的一震,抖了抖便飛了出去。
魏無羨附在紙人身上,時而尋了江氏弟子的下擺貼上,時而趁著他人不注意飛過廊簷
庭院,直到尋到江澄,激動的直接撲了上去,粘在他的下擺內側便不動彈了。
江澄活的好好的,看著也非常健康,與師兄弟們一同打打鬧鬧,修習練劍,看起來過
的很好。
魏無羨的心終是安了下來,這個世界真的太過美好,耳邊聽到江澄的笑,他也忍不住
開心起來。
他究竟有多久沒有聽到過江澄這般開懷的笑聲了呢?
如果這個世界是真的,那該有多好?
魏無羨化為紙人跟了江澄幾天,終於等到江澄離開蓮花塢去雲夢街上為虞夫人的生辰
挑選賀禮。
魏無羨連忙回到自己的身體裡,匆匆跑去尋了江澄。
可是這個江澄根本就不認識他。
他抱了江澄,傾瀉著自己的想念,卻被他二話不說抽出三毒揍了一頓。
他沖他喊著「我叫魏嬰,看到公子就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我們交個朋友如何?」
話一出口,便換來江澄一副看傻子的眼神。
他纏著江澄,只要他出蓮花塢便走哪跟哪,誓要與他重新相識,卻根本沒用,只留一
句不耐煩的「抱歉,我對你這樣輕浮且死皮賴臉的人並沒有結識的興趣。」
魏無羨年少時,雲夢街頭的叔叔嬸嬸姐姐妹妹哪有不喜愛他的?就連去姑蘇聽學,世
家子弟也個個都很喜歡他,唯有藍湛那個小古板整天看著他板著一副臉,引得他鍥而不捨
的去撩撥,本以為沒什麼效果可後來卻證明他用力過猛,讓藍湛對他情根深種。再後來因
莫玄羽獻舍歸來,魏無羨也和那些世家小輩們玩的很好,他從沒想過想要和江澄成為朋友
竟然是這麼難的一件事。
他們難道不應該天生便是意氣相投一見如故嗎?
誰能想到撇開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身份,他竟然這麼招江澄厭煩?
魏無羨盡了最大的努力,卻發現江澄根本就不需要他的陪伴。他太瞭解江澄了,江澄
是口是心非還是真心厭惡,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可就是因為他太瞭解他了,所以他才更加的傷心。
那熟悉的表情和小動作不一不在顯示著面前的江澄與他記憶中的那個他一模一樣,可
就因為這個江澄實在太真了,真的讓他受不了江澄看他的眼神。
沒了恨意亦沒了笑意,沒了嫌棄亦沒了關心,江澄看向他的眼神裡什麼都沒有了,只
剩下對一個整日糾纏他的無名路人的厭煩之情。
於是魏無羨只能苦中作樂的安慰自己說,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江澄活的很好。江
澄現在父母健在,姐姐幸福,無拘無束,每天開心快樂,他還要如何呢?江澄忘了他至少
要比讓他看著江澄死在他面前要好的多吧?
魏無羨這樣想著,直到他見到了江澄喜歡的姑娘。
那天陽光正好,夏風繾綣溫柔,他笑容僵硬的看著江澄和一美貌姑娘站在湖邊亭中賞
荷。江澄板著臉,看著有些不耐,微紅的耳朵卻毫不留情的透露著他的少年心事,那姑娘
半點不在意他的冷淡,瞧著他時的目光灼灼,臉頰微紅,讓人一見便知是郎情妾意。
素顏美女,溫柔聽話,勤儉持家,家世清白,修為不能太高,性格不能太強,話不能
太多,嗓門不能太大,花錢不能太狠。
魏無羨還記得年少時聽到江澄這一番擇偶標準,把他好一頓嘲笑,他那時就在想,就
這標準江澄莫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
呵,竟真讓他找到了。
待那常常蹦出刻薄言語的薄唇看似霸道實則小心,試探的吻上那盈盈朱色,魏無羨作
為一個師兄並未欣慰自己的師弟終於開了情竅,不再若那石頭不解風情,讓他擔心著哪家
想不開的仙子才會對這塊石頭少女懷春,竟只覺百骸六藏都變得麻木料峭,冰天雪窖。
這世界玄幻的可以。
魏無羨逃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是下意識的逃走了。
那一刻的難以置信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竟從未想過江澄有一日會與什麼人在一起。
不怪他根本想不到。江澄的年少相伴是他,江澄的相依為命是他,就連江澄的愛恨交
加也是他。失去了父母姐姐,沒了他相伴身側,江澄便活得那般孤苦伶仃,執拗的獨自一
人守了江家十六年,直到去世的時候,身邊也只有一個金淩。
年少時對著向他示好的仙子們慣是不解風情的皺著眉嫌煩,長大後又一直這樣偏執著
孤獨的江氏宗主,魏無羨怎麼會去想像江澄完完全全屬於另一個人的模樣?
他一遍一遍劃開自己的皮肉,看著自己的鮮血潺潺流出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江澄
能夠好好活著,像個普通人那般如花美眷子孫滿堂嗎?
可為何真的將此呈現在他的面前,他卻覺得難以接受呢?那如墜冰窖的切切寒意,那
無法忽視的隱隱心傷,都讓他覺得齷齪難堪。
他竟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竟還有這樣的心思。
在這個世界裡,他的父母,江叔叔與虞夫人都活著,師姐和那個金孔雀恩恩愛愛幸福
美滿,金淩再也不是孤兒,江澄健健康康的活著,身邊家人都在,還有佳人相伴,也不必
年少就扛起家族的重擔,怎麼說都應該是最理想的世界了。這裡的每個人都很幸福,連他
自己都包含在內,輕輕鬆松便實現了仗劍天涯無拘無束,鋤強扶弱無愧於心的理想,還有
父母的陪伴與疼愛,他還要求些什麼呢?
可是此時此刻,他絲毫都沒有覺得這個世界比起之前那些有好在哪裡。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想,他其實是可以一直沉浸在這個世界裡,就像他第一次獻舍失
敗與江澄度過的那九年一樣,可是在見過剛剛的那副畫面之後,他完全失了這樣的想法。
那感覺並不比看見江澄一遍一遍的死在他面前好上多少。
江澄成親的那天,魏無羨躲在樹上,遠遠瞧見他從高頭大馬上一躍而下,回身從那轎
中小心牽出自己蒙著蓋頭的新娘。
那是魏無羨第一次見到江澄穿紅色,沒想到會這般好看,那一襲紅衣炙熱如火,襯的
他那杏眸淺笑豔烈如陽,灼的他眼有痛意。
鞭炮轟鳴,蓮花塢好似從未如此熱鬧,可魏無羨所在的這棵樹卻顯得格格不入,寂寞
而立,彷如熱鬧都是他們的,而它什麼也不曾有。
「一拜天地」的聲音隱隱傳來,魏無羨靠著樹幹半躺在枝杈上,搖了搖頭自嘲一笑,
拿起酒壺仰面而飲。澄澈的酒液從壺中傾瀉而下落入他的口中,有零星濺出,便順著他的
脖頸流入墨色的衣襟裡。
如果江澄的生命裡沒有他,竟可以活的這樣幸福美好。
魏無羨低頭看了看襟前的濕潤,從樹上跳下,大手一揮,那墨色的外衣便被他扔出,
順從的掛在他原本坐著的枝杈上。
黑衣隨著微風在枝頭輕輕搖擺,只餘一紅色的身影攜著酒壺漸行漸遠。
TBC
魏無羨可以選擇留在這個世界裡,
但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