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好。」艾蕾卡截過地圖，從口袋摸出一支炭筆，由入口處往裡拉出一個M字，「我們
不是要找沼澤嗎？這樣走才能大面積又有效率地搜索。」
「去程和返回的路徑太近，這樣走太浪費時間。」哈德蘭指著M字的兩側尖端處，「還不
如這樣。」他用紅色的炭筆在地圖上增添兩筆，與自己原先畫出的路線連成三角形。
「那這邊和這邊呢？都沒搜到就要走回頭路？你是太久出隊，腦子閒壞了，還是體力變差
走不動？」艾蕾卡輕拍哈德蘭的手臂，「這裡軟得跟隻小蜂鳥一樣。」
哈德蘭拍開她的手，「我相信我的體力一定比躺在床上九個月的人好一點。」
皮拉歐看著那兩人爭論的背影，「你不過去表示意見？」
盧可從懷裡摸出一根菸斗，塞入菸草，點火，抽了一口後深深吐氣，灰白色的煙霧從他的
鼻腔與嘴裡同時噴出，形成一圈圈軟綿綿的煙圈。「你看著吧，我這菸斗抽完，他們還沒
吵完。」他的菸癮大，一天最少要抽三次，堅守著「寧可不吃飯也要抽菸」的原則。
皮拉歐被菸味燻得忍不住打了好幾次噴嚏，他退後一步側身，「哈德蘭看起來很高興。」
盧可挑起一邊的眉毛，「你能看出來。」
「他平常不會說那麼多話，只是一直趕路。」最開始，那對喜歡熱鬧的皮拉歐來說很不習
慣，但連日相處下來，他慢慢摸透哈德蘭的肢體語言。
即使哈德蘭經常冷著臉，他還是可以感覺到哈德蘭並沒有生氣，只是在思考。
「唔。」盧可噴出一大口白煙圈，以一種緬懷過去的語氣道：「哈德蘭那傢伙不講話的時
候就像結凍的大冰塊。」
皮拉歐抽了抽鼻子，考慮用鰓呼吸。「那你一定是他的超級好朋友。他看到你的時候，他
的眼睛會笑。」
盧可握起拳，作勢在空中一揮，「我們認識的第一天可是狠狠打了一架，哈德蘭當時還揍
斷我的鼻子。」
「為什麼？」
皮拉歐瞠大眼，頸邊的鰓輕輕搧動，他的眼睛裡似有藍色的流光，盧可一瞬間恍神，他宛
如微醺的酒客般晃了晃腦袋，強裝清醒，「哈德蘭沒跟你說吧，我們都是出自探險隊訓練
營，是同期的訓練生。進入訓練營的第一關就是比戰力，打贏別人就晉級，只要能贏兩場
就可以加入訓練營。」
「聽起來不是很難。」皮拉歐在大海裡總是贏家，比速度，他曾經快過騎魚；比戰力，他
打過三條黑鷺鯨；比體力，他能連彈一天一夜的豎琴。不管哪場比賽，他從沒輸過。
「那是剛開始。每一年，探險隊訓練營會對外招生，但最後能正式成為探險隊出隊的人，
一年不到十個。哈德蘭是我們同期訓練生中最早結訓的，也是有史以來進入伊爾達特探險
隊中最年輕的成員。」
探險隊訓練營的招募會向來是斯堪地聯邦最熱門的活動之一。招生沒有階級門檻，沒有年
齡限制，也沒有額外的開銷，只要成功進入訓練營，聯邦會負擔一切訓練費用。在訓練課
程結束後，訓練營將會安排訓練生出任務，經由任務表現評分。當屆表現最優異的前幾名
將會授與結業證書，成為合法狩獵者，並由各探險隊招募，為聯邦服務。狩獵者每年出任
務的積分須達到規定門檻，任務積分使用任務難度計算。
狩獵者加入的探險隊等級愈高，能接到的任務愈難，積分也愈高，分到的報酬也愈多。合
法狩獵者未達到該年度的積分門檻，便會被吊銷狩獵者的執照，必須加入訓練營重新取得
。
「有一次我們到斯堪地大草原出任務，大家休息吃午餐的時候，有一個隊員意外脫隊，驚
動附近的鮑獅群，害我們被鮑獅群圍攻。」
鮑獅是斯堪地大草原最凶猛的野生動物，牠奔跑的速度快過獵豹，撲擊獵物的力道堪比從
天而降的禿鷹，尖銳的利齒能一口咬掉人類的頭顱，而且鮑獅通常是集體行動，落單的狩
獵者一旦被鮑獅群盯上，絕無生還的可能。
「當時我們兵分兩路，我帶著剩下的訓練生往營地跑，艾蕾卡負責將鮑獅群引開，讓哈德
蘭有機會偷襲。你知道他們兩個默契多好嗎？艾蕾卡被撲倒的地方就在哈德蘭射程範圍的
邊緣，哈德蘭埋伏在草叢間，一箭射中領頭的母鮑獅，法恩斯甩出的輪懸刀砍下鮑獅頭，
那頭母鮑獅的血噴灑一大片草地，剩下的鮑獅就被血驅離了。」
「哈德蘭當時很出風頭，他的膽子很大，經常會提議各種探險活動，雖然對訓練生來說有
些探險難度高，但是他一定會把所有人都平安帶回來。那一次鮑獅攻擊是他最後一次的訓
練生考核，他之後就拿到結業證書，被選進一級探險隊。」
這麼說起來——
盧可咬著菸斗，反覆打量皮拉歐。
他一直覺得皮拉歐帶給他某種熟悉感，並非指彼此相識的那種熟悉，而是他在皮拉歐身上
隱隱看見哈德蘭年輕的影子，帶著一股衝勁和對自己的滿腹自信，有能力又有膽識，滿臉
都寫著「我等著去冒險，讓我一展身手」的大字。
他將視線調向不遠處還在爭鬥的男女，彷彿在瞬間看到當年剛解決鮑獅危機時，那兩人在
現場鬥嘴，神態輕鬆的活像不過是殺了兩隻雞。當時，英姿瀟灑的哈德蘭與颯爽俐
落的艾蕾卡在訓練營就是公認的一對，誰能想到日後艾蕾卡會嫁給別人？
「你的臉色有點難看。」
盧可用下顎往哈德蘭和艾蕾卡的方向一抬，眼光陰鬱深沉，「要不是有提姆小子從中攔截
，他們倆應該在一起。」
和他們同期的訓練生哪一個不是哈德蘭的仰慕者？他們全對艾蕾卡的婚姻頗有怨言。
「艾蕾卡不是哈德蘭的弟媳嗎？」皮拉歐聽得有點混亂。
「這就是提姆小子混帳的地方。他不只搶走哈德蘭的爵位，還逼迫艾蕾卡嫁給他。陰險得
跟紅頭貓蝙一樣。」盧可又咬著菸斗對著皮拉歐噴出好大一口氣，菸斗口冒出的菸霧全往
皮拉歐飄去。
皮拉歐掩住口鼻，鰓翳動得厲害，菸草的味道過於刺鼻辛辣，他不適地抽了抽鼻子，「先
知凱西才不陰險。」他決定原諒盧可敗壞凱西的名譽，艾塔納瓦大長老提過，人類不能理
解紅頭貓蝙的智慧。而且比起這個，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什麼爵位？」
「哈德蘭本來應該要襲爵，老杜特霍可——」盧可一頓，忽然沒了興致，「算了，你唯一
需要知道的事就是，哈德蘭是為了艾蕾卡才搬到那個只比伊爾達特好一點的紐哈達特去住
，一住就是好幾年。」
皮拉歐忍著湊近的菸草味，順著盧可的視線往那兩人望去，哈德蘭和艾蕾卡一人雙手環胸
，一人單手插腰，還在因路線的選取而爭論得不可開交。
與他和在一起時完全不同，哈德蘭也沒那麼多話。
他再度感到寂寞。
從前，陪伴他長大的白海象獅在他成年的某一天離家出走，每當他要出門時，片尋不著白
海象獅的那刻，他的心會在那一刻變得空涼涼的，宛如被西邊大陸南下的冰流襲擊，迫使
他的活動力下降，像隻無能的七彩水母。
他後來把這種情緒譜成寂寞的旋律，於各族長老仙逝的典禮上彈奏，懷念長老們的英靈。
但現在，寂寞的感覺比往常更強烈。
皮拉歐煩悶地從鰓中噴出一口氣，下意識反駁：「哈德蘭只是住習慣了，不想挪窩。」
盧可懶得爭辯，「哈德蘭曾經為她擋過黑蟄蠍，黑蟄蠍你知道吧？在黑石土才會出現的惡
魔，一碰上就得去掉半條命，準備去見上帝。他胸口那道疤痕就是黑蟄蠍造成的傷口。」
皮拉歐本想說，那又怎麼樣？
哈德蘭也曾在他們剛上厄斯里山時擋在他前面，還會在他扯落鱗片時替他處理傷口——
等等！
他忽然想到，當艾蕾卡受傷時，哈德蘭是不是也會垂下頭，用舌頭舔去她手臂上的血？她
也能看見哈德蘭俯首時微微煽動的睫毛，和落在睫毛上細碎的金色陽光？
那不是他專屬的，只有他能看見的哈德蘭。
僅僅是一瞬間，想要爭鬥的念頭爭先恐後蜂擁而上，洶湧而複雜難辨的情緒化成音符在他
的腦海裡跳躍，能量似乎要從五官與頸側的鰓縫蜂擁而出。
他忽然想念起大海，想念起熟悉的藍金豎琴，他想撥動琴弦，將腦子裡的音符化為共鳴，
讓海潮隨他的心意流轉。
數次呼吸之後，他壓下那些在體內竄動的能量，用鰓噴出很長一口氣，將圍繞在他身前的
煙霧全部吹散。
他不要哈德蘭為艾蕾卡療傷，所以艾蕾卡不能受傷。既然如此，他要一進沙漠就跟在艾蕾
卡身側，當她的貼身保鑣。
○
「夫人什麼時候走了？」
說話的男人長相俊美，膚色卻帶著病弱的蒼白，他捏著手中輕薄的羊皮紙，指尖摩挲著紙
張的溫潤觸感，他溫和地將妻子私逃時不忘留下的道別信捲起，漫不經心地問跪在他身前
的女僕。
「夫人昨晚說身體不適，比往日更早就寢，特意囑咐我晚點叫醒她——」艾蕾卡的貼身女
僕貝蕾趴伏在地，整個人的上半身完全貼合在地面上，輕輕顫抖，「請爵爺原諒。」
「既然妳沒辦法完成自己的工作，那就永遠不要做了。」
承襲著第十三代埃德曼公爵名號的提姆斯基．杜特霍可將道別信妥貼地收在胸前的內袋，
「拖下去吧。」
「爵爺，爵爺，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貝蕾的哀求並未在晴朗的早晨泛起波瀾，提姆斯基用完美的餐桌禮儀切下一塊烘烤得恰到
好處的吐司邊角，送入口中咀嚼。
「爵爺。」法恩斯等提姆斯基將注意力轉向他，才謹慎地開口，「艾蕾卡不會喜歡有人為
她流血。」
「我只是——」
提姆斯基略略停頓，「讓她重新學習服侍的規矩。」他一彈指，將不論生死的刑罰裝飾成
一道輕巧的指令。
那是真正的、打從骨子裡散發的，對下人的輕蔑。
「艾蕾卡不會喜歡有人為她流血。」法恩斯輕聲復述，「您知道，一旦有人見血，她就不
會再回來。」
提姆斯基緩慢放下刀叉，用潔白的餐巾擦拭嘴唇，放下餐巾，他的表情看起來像在微笑，
但唇角卻沒牽動半分，「我知道你聽過很多關於我的謠傳。我向你保證，那都不是真的。
」他瞇起灰暗冷漠的細長雙眼，鄭重宣佈：「你姐姐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提姆斯基和哈德蘭都承襲了杜特霍可家族男性的好皮相，臉型輪廓肖似他們的祖父，第十
二代埃德曼公爵，但若細看，提姆斯基和他的堂兄一點也不像。
提姆斯基所有擁有的一切，包含灰暗的眼睛、蒼白的皮膚和陰晴不定的性情，與哈德蘭
幾乎是兩個極端。
法恩斯不明白艾蕾卡究竟和提姆斯基達成什麼協議，他謹遵長姐的意思，替代艾蕾卡待在
城堡裡。他心平氣和地重複道：「艾蕾卡不會喜歡有人為她流血。她知道你會做到。」
提姆斯基碰翻了咖啡杯，咖啡在白色的餐巾上染出一大片汙漬，空氣變得死寂。
「都在做什麼？快幫爵爺收拾。」總管伊修達爾喝令彷彿被凍結的下人們，將提姆斯基的
食物撤下，更換餐巾。
提姆斯基陰冷的目光如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盯視面前的妻弟。
法恩斯不受影響，緩慢地喝了一口咖啡。
咖啡很香，可惜了提姆斯基那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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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出場了新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