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南,攝影師泰&流鶯俊。
.復健作,OOC,本意是PWP但成了一個無趣又不快樂的故事
.請確保一切都可以接受再點開
.雖然什麼都沒有但還是防爆一下
Turn off the Moonlight
金泰亨很少來這個舊城區。
這是這座城市最早開發的一區,也曾經是最繁華的一帶。「那時候週五的夜晚下了班
就會和你爸去那邊約會。」母親曾用懷念的口吻這麼說,「我們會一直走一直走,就這麼
走到天亮,好像整座城市都不必睡覺一樣。」
算一算也是至少三十年前的事了,此刻二十五歲的金泰亨並看不出這兒曾經繁盛的跡
象。並不是這兒沒有人的意思──相較之下,這裡四處都是人。這兒剛下過雨,十五米寬
的柏油路上凹陷不平的坑洞裡積著水,方露面的月光映在水坑上,空氣裡還有潮濕的氣息
;金泰亨拐進旁邊的小路裡,慢慢地沿著鋪滿舊灰色街磚的下坡路走,一路上可以看見形
形色色的人。
賣飯捲的駝背老先生,坐在一疊堆起的紙箱上用傳單搧著風,飯捲擱在攤子上乏人問
津;抱著一沓舊報紙和一個不知道裝了什麼的塑膠袋的遊民,身上穿著一件鬆了的洗舊了
的T-shirt;對街有一排站壁的女子,化著濃厚的妝,指尖上漫不經心地拎一根菸,等著
到來的客人;野貓在路邊逡巡著,在堆起的垃圾裡翻找著食物。
他們呼吸的空氣都混合在一塊兒,連同雨後的氣味形成一道城市的風景線,彼此之間
卻漠不關心。但這樣也很好,他並沒有想真正走進一個鬧區。金泰亨端起相機,將目光湊
上單眼的觀景窗,框起一方夜雨後的首爾。
但很難想像首爾有任何一隅也會有這種景象,不是嗎?金泰亨按下快門,喀擦,像剪
刀剪下什麼東西俐落的聲音。報章雜誌是怎麼說的?漂亮的、嶄新的、乾淨潔白又美麗的
首善之區,也許有塞車、高物價與房貸、泡沫般消融的夢想與消失的綠地,但這裡依然是
首善之區。
喀擦。金泰亨又按下一次快門的瞬間,感覺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一個女人叼著一
根燒了半截的菸,搽了豔紅唇膏的雙唇對他揚起一個弧度,打了個手勢。金泰亨連忙擺擺
手,別過視線不敢去看女人扇子般的假睫毛,和其下閃爍的目光。
女人笑了出來,咕噥了些什麼,轉過頭走向對街,回到對街的女子群體裡。她們交頭
接耳了一番,而後笑了起來。一隻夜行的烏鴉自他頭頂橫空而過,叫了兩聲,落在她們身
邊的那盞路燈之上。金泰亨看見其中一個女人摘下右腳粉紅色的高跟鞋,揉了揉後腳踝。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女人剛剛在昏黃的路燈之下,眼角帶起的幾條細紋。金泰亨安靜地望著
她們一會,腳邊卻傳來一聲細細的貓叫。
金泰亨低下頭來。一隻小黑貓。細瘦的、毛髮紊亂的黑貓,毛髮上蘸著的雨氣在路燈
下閃閃發光。他養的狗碳尼也有著黑色的毛髮,但完全不一樣。
貓兒又對他叫了一聲,咪,還是細細的,興許是以為能討食。金泰亨蹲下身來,才發
現貓瞎了一隻眼,於是一邊的眼如燈火般靈動明亮,一邊卻混濁如霧色,如焰火滅後的灰
燼。他心念一動,想拍這隻貓,拍下這尖銳卻美麗的生命,但在他舉起相機時,貓卻突然
轉身一溜菸地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啊……」金泰亨遲疑了一下,而後邁開步伐追了上去。
小貓領著他進了後街。
過了彎便是後街──這兒當然有自己的路名,但多數人都這麼稱呼這一段交錯的路網
。
走進後街之後人就少了些,屋子也更舊了點,金泰亨看著攀爬在斑駁水泥牆上的爬山
虎,估計起這一帶的屋齡,三十年?也許。他的雙親剛認識時,這一帶才正是興盛的時候
,一切都是嶄新的;如今一眨眼年歲流過,前不久似乎才看過新聞,這一帶要進行振興計
畫,某個政府官員信誓旦旦地說,都市更新後這裡會恢復以往的黃金歲月。
金泰亨並不知道貓兒究竟有沒有意思讓他追上。黑貓總是走走停停,偶爾躍到金泰亨
見不到的牆後,時而又跑到他的身前,永遠與他保留一段小小的距離。而後黑貓跳上一道
紅磚牆,鑽進一條小巷子裡。
這裡多的是未開闢的道路,路寬不足便形成了小巷弄,貓能從圍牆間一躍而過,人卻
得側身才能進入。金泰亨考量了一下自己被卡在巷弄裡、以及繞路到巷子另一端的可能性
,最後還是鑽進了小路裡,小心地踩著微潮的石磚地在昏暗的牆壁之間前行。
貓在紅磚牆上踩著小步子自如地走著,相較之下金泰亨卻顯得踉蹌而狼狽。所幸小巷
弄並不長,前頭很快就看見了光線。金泰亨幾乎是跌出小巷的,而小貓一溜煙地從牆上躍
了下來,跑向對街。
金泰亨想追上去,抬起眼來,卻先看見一個男人隻身站在對街的人行道上。
他頓住腳步。霧雨氤氳的街燈下,男人靠在牆壁上,目光落在街尾的某處。他很高挑
,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素面長袖,一條簡單的黑色長褲,與一雙看上去有些年歲的靴子。
他頭髮剪得很短,鬢邊剔了上去,修長的頸項上還戴著一條細細的頸帶,整個人透著一股
子游離在界線上的氛圍,什麼的界線,金泰亨說不明白。
金泰亨還注意到,頸帶上繫著一個晃蕩的金屬薄片,在路燈昏黃的燈光下,像個明晃
晃的暗示。儘管沒有經驗,但生活的一切都是暗示,不是嗎?以前教他攝影的老師這麼說
過,留心每一個暗示。金泰亨沒來由的突然雙頰發燙。
小貓躍過街,奔向男人。他們之間隔著眼前柏油路約莫六米的距離,金泰亨魔怔似的
,下意識地端住了掛在身前的相機。
金泰亨不拍人。儘管生了張漂亮的臉蛋,他打小就不是善於應對人群的個性,特別是
當他在藝術方面展露出別樣的視野之後。現在的媒體與攝影評論將他稱為「神所欽點的天
賦」、「攝影界的皮革馬利翁」,但對年幼的泰亨而言,那只是讓他被老師和同儕指謫的
理由。
他不擅於以文字表述,人們便無法理解他所見的世界。父親說沒關係,人並不總能以
語言相互理解,最親近的人都不。而後,父親便買了一台相機給他,告訴他,那便將你所
見的世界用相機記下。
他忘不了第一次從觀景窗看出去的世界,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金泰亨記得自己
小小的手,如何舉起有些份量的相機,後來便再也沒放下過。只是他不拍人。從不。他只
拍自然,畢竟鳥不欺騙你,一隻鹿也不欺騙你,花木也不欺騙你。他們若要欺騙,也只是
為了生存,金泰亨在拍一隻蘭花螳螂時恍惚領略這件事。
第一次得到攝影大獎之後,金泰亨學著面對媒體的鎂光燈,他不能理解那些人其實並
不想了解他,又為何會想將鏡頭和閃光燈對著他。即便隔著鏡頭,他仍無法與人共處,無
論是拍攝還是被拍攝。
但此刻的他,頭一次興起了拍攝「人」的念頭。
金泰亨舉起相機,觀景窗再次框起一方夜雨後、襤褸的路燈光線下的一景。一隻貓,
一個男人,兩個靜默巷弄裡的生命。
然而男人卻突然轉過頭來,目光與他在單眼的觀景窗裡筆直地尖刻地相遇。
金泰亨僵住身子,竟有一瞬的動彈不得。他有種自己的窺伺被抓到的錯覺,讓他不知
道該不該放下相機──好像此刻放下相機他便會再也挪不開目光,他終其一生都將凝視與
被凝視。
他想起以前自己在一場攝影師年會上遇到的一名戰地攝影師。那個攝影師姓閔,他那
一年剛拿下幾個獎項,以一張女人抱著孩子赤腳佇立於碎瓦裡的照片方在攝影界展露頭角
,金泰亨本以為他會是更有存在感的類型,實際見了面,才知道對方有著小小的個子,還
有些慵懶的語氣,目光卻尖利得不像活在首爾。他們短暫地聊了一會天。
「別隨便去拍人。」他當時一邊抽著菸一邊道,語氣漫不經心:「人的目光被攝影機
裡頭的折射過幾次之後會比你以為的還要尖銳也還要有韌性,很多時候你以為事情已經過
了很久了,那個眼神還是會死命纏著你。」
你會被那張照片凝視一輩子。閔攝影師這麼說,隔兩週之後,金泰亨便耳聞他飛去了
一場遠在異國的學運現場。金泰亨揣想,他大概知道了對方眼底偶爾顯露的滄桑從何而來
。
黑色的貓兒還在蹭著男人的小腿,似是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情。男人嘴角似乎上揚了,
朝他輕輕地招招手。金泰亨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相機,遲疑了半晌,才跨出一步向對街走去
。
當金泰亨踩上對街布滿水窪的人行道時,黑貓立刻鑽到了男人腳邊。「噓。沒事的。
」男人垂下眼來,細聲道:「沒事的,月光。」
金泰亨望著他腳邊打轉的小貓:「他有人養?」
他不確定自己打哪提起的勇氣,但男人似乎無所謂:「沒有。但我都叫這孩子叫月光
。」彷彿為了應和他,小貓在他腳邊細細地喵了一聲。男人抬起眼來看金泰亨:「你剛剛
在拍我?」
金泰亨感覺熱度重又爬上臉頰。「不……」他聲音細如蚊蚋,本想否認,但在男人如
月色的目光裡又無法說謊,只得咬住自己欲否認的舌:「對……我想拍你。」
「很稀奇,我在這裡那麼久,第一次看到有人對著我舉起相機。」男人笑了一下,頓
了頓又道,「──而不是走上來問價錢。」
暗示成了明示,儘管心裡有個底,金泰亨還是感覺到一種恍惚的尖銳感,手中熟悉的
相機重量突然變得沉甸甸的。男人說著這話時眉眼彎了起來,金泰亨這才注意到他畫了黑
色的眼線,刻意地挑起他細長的眼尾,延伸出去,爬進了月色照不到的那側臉龐的陰影裡
。男人的年紀一時難以分明。
這個男人和方才走上來和金泰亨搭話的流鶯不一樣,更甚而言,他和整個舊城區的流
鶯都不一樣。他不快樂,不哀傷,不稚嫩,不蒼老。金泰亨不知道如何去解釋那種感覺,
他從來不擅長文字,而對方只是以自己的目光望著他,不皎潔卻如月。
「那……我可以拍你嗎?」
金泰亨回過神時已經出了口。男人瞪大眼睛,眨眨眼,小貓又「喵」了一聲,男人才
回過神來,忍不住失笑。「一般而言,端著相機的人不會走進這裡來。」男人輕聲說:「
我沒有當過模特兒,不過給我一個好價錢的話,也許你會想拍些別的?」
RM。男人在領著金泰亨走進巷子裡時說。如果你有需要喊名字的話。
「本名呢?」金泰亨問出了口才發現自己有些越線,但男人似乎不太在意。「南俊。
」男人說,回過頭來,脖頸上頭那塊小小的金屬輕晃:「金南俊。」
他坦蕩蕩的語氣聽起來是本名,金泰亨決意坦承,「我叫金泰亨。」
「泰亨。」金南俊唸了一次,「知道了。」
大部分的時候他自我介紹是V,次數多得他有時覺得自己的本名遠比「V」這樣一個英
文字母來得更加有保護色。
其實他不該來的。金泰亨跟著他走進不到一米寬的小巷裡時忍不住想。他很清楚接下
來會發生什麼事,儘管他也不確定自己希不希望發生。他感覺不安,手中的相機和舊城區
格格不入,一顆鏡頭不知道能抵眼前男人多少夜晚。
小巷弄的氣味混著雨氣,連同想拍攝金南俊的欲望都讓思考朦朧成一片。月光與月光
不知何時都不見了。
穿越巷子是一塊空出的空間,四周是舊公寓,金南俊領著他上了其中一間。樓梯有些
搖搖欲墜,籠著一層塵埃,他們一併上了三樓。
「三樓是最差的樓層。」金南俊掏出鑰匙開門時用一種隨意聊天的口吻道:「管線大
多從這裡過,樓下又容易吵。」
「啊……是、是嗎?」金泰亨語塞。他住的是大樓的二十一樓,並沒有這類的概念。
「我只是看你好像有點緊張才說的。」金南俊無奈地笑了笑,推開門:「進來吧。」
屋子不大,也許不到十平方米,金南俊打開燈,黃色的燈驅散了一些雨水淋出的濕氣
。讓金泰亨慶幸的是屋子遠比他想像的整齊乾淨,家具不多,正中一張茶几,上頭擱著一
個菸灰缸、一盒菸、以及一本攤開的書,角落擺著一張小小的單人床,靠後方窗戶的地方
還有一個小櫃子,上頭安置著幾本看起來有些年紀的舊書。
金泰亨有些侷促,但金南俊只是推著他到床邊,讓他在床上坐下。坐下時他隱約聽到
了吱嘎的聲響,棉被也帶著潮氣。「我……」金泰亨張了張口,但金南俊打斷他:「自便
。」他指了指他掛在身前的相機,而後伸手去解他的皮帶,「不要接吻,無套要加錢,其
他我沒有意見。」
他沒有意見。金泰亨來不及細思這話的意思,對方溫暖的手便握住了他裸露在外的性
器。金泰亨輕嘶一聲,感覺對方拇指的薄繭滑過頂端。
金南俊的手很靈巧,不用多久金泰亨就硬了。這對他而言是工作專業的一部分嗎?金
泰亨忍不住想,就像他調整光圈的手指一樣。
等他硬得差不多後,金南俊便彎下身來,像幼鹿飲水般地舔弄起來,豐厚的唇輕輕地
親吻著性器頂端。從金泰亨的視角金南俊眼角的眼線有些模糊,下垂的睫毛顯得他有種矛
盾的溫順。金泰亨不自覺地輕喘一口氣。
金南俊將他含入溫熱的口中。他含得很深,大概吞下了三分之二,餘下的部分用手指
上下滑動補上。金泰亨的意識飄忽,恍惚聽見身下傳來含糊的聲音。「什……」
金泰亨垂下眼看他,他雙腿間的金南俊吐出含住的性器。「不拍嗎?」金南俊的唇還
貼著他的下身,聲音有些啞:「你不是想拍嗎,泰亨?」
泰亨。金南俊還真的這麼喊他。金泰亨輕抽一口氣,「啊」了聲才端起相機,手指還
微微發著顫。觀景窗框起他身下的金南俊,對方看著他的目光如初次被槍指著的鹿,意外
地有種不知槍口背後火與光的天真。
也沒有錯。金泰亨恍惚想起,他的父親曾說過,端起相機便要謹慎。攝影與狩獵本身
便是彼此互涉,shoot可以按下扳機也可以按下快門,你並不知道每一次拍攝會帶走什麼
,一如有的族群篤信相機會帶走靈魂。
他能帶走金南俊的靈魂嗎?
金泰亨顫抖的手指按下了快門。
金南俊給他口交之後,他們還做了一次。金泰亨許久沒有做愛了,前前後後交過兩任
女友一任男友,性生活不好不壞,總因為受不住無法透過鏡頭望著他們高潮的眼神而分開
,最後索性只靠自慰紓解年輕的欲望。
但隔著鏡頭真的有比較好嗎?金泰亨望著身下的金南俊,忽然不確定。他的黑色貼身
長袖被推到胸口上,金南俊偏著頭,用唇含住了細碎模糊的呻吟聲,暈黃光線在他前胸的
起伏淌入又流出。金南俊的聲音並不如金泰亨原先以為會有的放蕩,但也絕對稱不上壓抑
,僅僅是好像很習慣被進入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金泰亨不知道該對此有
什麼想法。
金泰亨端起相機便停不住手。即使在做愛時,他仍停不下按快門。金南俊每一個朦朧
的眼神都被他納入了觀景窗,指尖小小的起伏便被收入了記憶卡。射的時候金泰亨不住伸
手揉揉金南俊的耳後,摸到他短短的髮絲,晾在室內的燈光下,有種奇特的觸感。
他不確定自己到底拍了些什麼,也許回去後會發現拍得一塌糊塗,他來不及調整光圈
,快門速度太慢,手還晃個不停,但金泰亨無法思考那麼多。
金泰亨射的時候金南俊並沒有到達高潮。他有些尷尬,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幫忙,但對
方只是很熟稔地用手打了出來,然後抽了張衛生紙擦了擦手便去撈桌上的菸盒。
他果然是抽菸的。金泰亨一邊套上上衣,一邊看他給菸點上火,放入嘴裡。金南俊有
雙漂亮的手,比自己小一些,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尖啣著菸時的動作像拿著一隻筆。
鋼筆吧,或者是羽毛筆什麼的。他低頭一看,才看見菸灰缸邊擱著的書是本詩集。
他沉默著,從皮包裡頭點了剛好的數字,推到金南俊面前。金南俊看了一眼,緩緩地
吐出一口氣。「你啊……」他輕聲道,「為什麼會來這兒?」
金泰亨忍不住坐直身子。
金南俊叼住菸,煙霧裡目光稍稍柔和了些。「我不常和客人聊天,不過你真的太不像
會來這裡的人了……這裡看上去最正經的人是警察,他們可不會帶著相機巡邏。」他隻手
撐著頭,微笑起來。金泰亨才發現他有酒窩──這大概是金南俊第一個真正的笑。「不想
說也沒關係,只是大部分人會召妓都有些找不到地方講的話想說,我知道你不是來這兒找
人幹的,所以,為什麼?」
「我……」金泰亨嚥了口唾沫,「我……遇到了一點瓶頸。」
「瓶頸?」
金泰亨點點頭。「我算是……靠創作維生。之前得到不錯的評價。」他有些模稜兩可
地說,「但最近好像沒有新的東西可以給大家看。」
金南俊很安靜,望著他的目光很專注,讓金泰亨感覺被傾聽。火光一吋一吋地爬著他
手中的菸,映在他的眼裡晃動。
「他們……那些評論說,我太習慣以前的模式,循規蹈矩,裡頭也沒有任何溫度,只
不過是漂漂亮亮乾乾淨淨的舊東西彼此堆砌而已。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不
知道如何才能不重複我自己。」
他很少和誰吐露自己的恐懼。那些評論──曾將他捧為天才的攝影評論與報章雜誌,
對他的新作品猛烈抨擊:他們說他失去了最一開始拍攝大自然的純真,取景和構圖了無新
意,沒有關懷也沒有溫度,美麗的景色與動物相互堆疊,僅此而已。金泰亨逐漸地不知道
該拍些什麼──他不喜歡也不知道如何和人溝通,此刻失去了攝影對他如同失去言語,他
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和這個世界說話。
「所以我……我以為來這裡,可以找到一點靈感。」金泰亨小聲地坦承道。
金南俊看著他,似乎若有所思。半晌,他吐出一口菸。「……拍我是你找到的靈感嗎
?」他柔聲道,眼裡搖曳著火光。
「算是吧。」金泰亨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就好,我收錢才收得比較心安理得。」金南俊忍不住「哈」了一聲,「……可以
創作是很值得珍惜的事情。」
金泰亨留意到他語氣的變化:「你……你有創作嗎?」
「以前有過。」金南俊說,「不過發現我寫出來的東西,比我現在在做的事情還要更
欺騙自己,就沒再寫過了。」
他們又沉默了一下,直到金南俊指尖上的紙菸燒到近底,金泰亨才又開口,「雖然沒
有在做愛了,但我可以再拍一張你嗎?」
「好啊。」金南俊輕鬆地道:「你會投稿嗎?會的話要加錢喔。」
於是金泰亨端起了相機。相機沉甸甸地落在掌心裡,金泰亨不知道比起他剛走進舊城
區時還多了哪些重量。觀景窗裡的金南俊對著金泰亨揚起一個笑,那一霎,金泰亨感覺被
凝視。
他突然想起了頭一次在森林裡拍到一隻鹿的瞬間。那時他很年輕,還沒拿到第一個獎
,他在樹林裡偶遇一隻鹿。那是隻年輕的雄鹿,角尚未長開,牠本在飲水,聽到聲響時立
刻警覺得抬起頭來,靈動的眼眸穿越枝枒,望向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回憶裡的金泰亨與
現在的金泰亨一同按下了快門。
那張雄鹿的照片拍得糟糕透頂,只捕捉到雄鹿一躍離開的模糊身影,卻留下了如初次
高潮般的震撼。
金南俊說了不接吻,可鏡頭裡那震顫卻如他給予一個吻。
「你會迷路的。」金南俊說,一邊套上那雙舊靴子,「然後我會良心不安。」
金泰亨不置可否,但有人陪著他走過那條小巷感覺會好一些,於是他讓金南俊領著他
回到最一開始相遇的馬路上。
金南俊就站在原先的路燈下,對著他揮了揮手,泛黃的燈光曬得金南俊的面容明晰,
金泰亨望著他,突然困惑起為何初見時不曾覺得對方哀傷或蒼老。
「好了,快走吧,天亮之前回家睡個覺。」金南俊對他笑了笑,想起什麼似的又道:
「還有我剛剛是開玩笑的。那張照片是你的,我不會加錢。」
金泰亨感覺喉嚨被什麼哽住了。他抬腳走下人行道時,忍不住又抽回了足尖。
「我、我還能來這裡找你嗎?」當金泰亨回過神時,他已經說出口了。他訝異於自己
的舉動,一顆心臟於胸口瘋狂跳動,被拒絕與被接納的可能性同時於他的腦內流動。
金南俊抬起頭來,表情有些訝異,一會卻轉為金泰亨不想理解的釋然。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了,泰亨。」金南俊柔聲道,眼裡流動著的東西像要刺痛他
孱弱的心臟:「這塊街區要拆了。」
金泰亨瞪大眼。「要拆了……」
「最後一戶已經簽了同意書,這邊很快要都更了。這裡以後也許會變成公園、變成嶄
新的高樓大廈、變成漂亮的商店街……但我不會再來了。」
金南俊說得很平靜,像在說給金泰亨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曾經以為我這輩子都
逃離不了這裡,結果卻是被迫離開。」他低聲道,語氣恍惚的,迷幻的,「你知道報紙怎
麼寫的嗎?他們說這兒『都市景觀不佳,是遊民和性工作者的巢穴』。不覺得很有趣嗎?
他們好像真的相信只要沒有地方可遮蔽日光,一切就會變得光鮮亮麗起來。」
金泰亨嚥了口唾沫。他想說些什麼,但說不出口。他擱在手上的相機沉重不堪,那是
資產階級的武器,就像他的父親所說的,攝影與狩獵是一樣的,shoot a photo本身即是
一種奪取,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帶走什麼,在他舉起相機對著金南俊按下快門的瞬間,他
也不曾想過。
決定要拍人也許真的不該如此輕易。觀景窗裡的目光被折射太多次,他也許終其一生
都會被金南俊含笑的哀傷的眼凝視。
金南俊轉過身。而月光和月光不知何時又回來了,小黑貓在金南俊腳邊打著轉,對金
泰亨輕柔地喵了一聲。
-fin-
俊的衣服是這套:
https://images.plurk.com/6e3HfYmtw8EHPd8KqS3HmU.jpg
靈感部分來源是吳明益的散文集《浮光》,另一部分是我這半年的工作帶來的一點想法。
最近不是很快樂,寫出來的東西也不大快樂,希望之後可以寫出快樂一點的故事就好了。
謝謝願意閱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