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篇了!
#
三、許利瑪
許利瑪坐在電腦前,看著螢幕上閃動的小說游標。
他心中焦慮,只能緊扣著雙手五指,把下巴抵在食指前,試圖靠自己的體溫讓自
己冷靜下來。
他閉起眼,又睜開眼,眼前的文字內容還是一無改變。
——「你有罪惡感嗎,□□?」
許利瑪從電腦桌前站起來,伸手拿了桌上的咖啡,一口飲盡。
距離男友馬直亮過世,已經整整五年了。
五年後的耶誕夜,許利瑪還是形單影隻一個人。
過去幾個耶誕夜,他總是像游魂一樣在街頭游蕩,在熱鬧的樂音和親膩的情侶間
穿梭。實在走累了,到熟識的酒吧點杯小酒,坐在吧檯旁,聽點爵士輕音樂,一個人
盯著櫃上的酒瓶出神。
有時朋友來跟他搭話,許利瑪便虛應個兩句,無法與人深交。
這樣的好友近幾年也越來越少,大家都成了家、立了業,往人生下一階段邁進,
只有他一人還在轉地打轉。
雖然最近這幾個月,事情有所變化。
他的弟弟許利平,是個筆名水屏的作家,在馬直亮死後不久找上他,說是想從事
把本土紀實故事改編成小說的工作,需要具有田野調查經驗的他協助。
他與許利平從前算不上熟,小弟在他印象裡,總是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寫他看不
懂的網路小說,花很多時間和網友筆戰。
許利平當時辭了報社記者,在當自由撰稿人,正在摸索新方向,又碰上至親戀人
自盡,人生可以說跌落谷地。
雖然對許利平過於理想的企畫感到遲疑,但反正再失敗也不會比現狀更糟。再說
他也需要一個契機,把自己從絕望深淵拉出來,合作對象又是自己親弟弟,便一口答
應了下來。
他以從前寫散文的筆名「憂話」寫作原案,再由許利平以「水屏」這個筆名,改
編成通俗小說。
合作之前,許利瑪就說好不曝光身分,也不出席任何會議,只提供文稿,避免麻
煩。
好在出版社那裡也同意,文稿都透過許利平交接,出版社方連許利瑪的臉都沒見
過。
他們一起出版的第一本書是《北港香爐不是只能拿來插》,講述台灣的廟宇文化
,主角就是一對兄弟。
憂話的原案裡,兩人就只是單純在各廟宇間旅行而已。
但故事經過水屏潤色,這兩兄弟多了不少戲。好比從小因為某件事情形同陌路,
成年後機緣巧合,共同參與了一件八家將的田野調查計畫,近而互相理解、感情升溫
,最後還很狗血的發現兩人並沒有血緣關係,諸如此類的曲折。
書出版後,獲得大量女性讀者迴響。這點出乎許利瑪意料之外,他還以為這種生
硬的文化題材,並不是陰性閱讀的主流。
但首作銷量成績耀眼,也打開了水屏和憂話的本土創作之路。
時至五年後的現在,「水屏」已經是出版社的主打作家。政治正確加上某族群的
加持,現在提到台灣本土紀實文學作家,水屏幾乎都是榜上有名。
許利瑪事業得意,愛情也悄悄找上門。
他在合作的出版社認識了一個年輕他八歲的小夥子,是專作設計的,眉目有馬直
亮的影子。
他們在認識第一天就因為某些插曲,向彼此出了櫃。
許利瑪和他單獨喝過幾次酒、吃過幾次飯,按照許利瑪這幾年在圈內混的經驗,
如果他放任事態發展下去,彼此在床上袒裎相見指日可待。
馬直亮剛過世那陣子,許利瑪極力抗拒這樣的事情發生。
男友的死,在他心底是個無法解答的鎖,他認為自己在找到鑰匙解鎖前,沒有再
向其他人敞開心門的權利。
但五年後的現在,許利瑪看著小夥子用LINE發來的大量生活照,照片中的青年對
他露出爽朗的笑。他忽然覺得,即使那扇門還緊閉著,那麼暫時再開另一扇好像也不
錯。
小夥子也約他今晚去酒吧喝酒,還把漂流木旅館訂房紀錄傳給他。
耶誕夜的訂房特別貴,他無論如何不該讓對方一個人買單。
但許利瑪正打算套上大衣出門,手機就跳了奇妙的系統通知。
「UPBOX加密文件到期通知:您的加密文件期限即將到期,是否開啟加密文件並
重選隱私層級?是/否。」
許利瑪一頭霧水,他不記得自己有在UPBOX放任何文件。
他本能以為是病毒,想把訊息刪除了事。
許利瑪卻隱約有種預感,或許是即將開啟一段新關係之故,許利瑪有種微妙的罪
惡感。彷彿有什麼人把手壓在他肩上,捨不得他邁步向前那般。
他按了「是」鍵,發現那是份PDF文件。
許利瑪用指尖點開,映入眼簾的是似曾相識的標題:《支語警察》。
許利瑪怔了怔,支語警察?
他想起那個如同夢靨一般的晚上。馬直亮著魔似地將《支語警察》手稿輸入電腦
,他習慣先用手稿寫作,只在作品完稿、他也滿意的狀況下,才會手動將文稿做成電
子檔。
許利瑪還清楚記得那天晚上與馬直亮的對話。
『你在寫什麼?』
『支語警察。』
『支語警察?不是你的得獎作?那不是已經寫完了嗎?』
『不,他還沒有完成。』
許利瑪記得,馬直亮當時直視著螢幕,露出一抹淺而淡、但堪稱是滿足的笑容。
『但我會讓他完成的,放心。』
那之後馬直亮割腕自殺,許利瑪忙著打電話叫救護車、叫警察、忙著戀人的後事
和葬禮,忙著調適失去摯愛的心情……等到許利瑪終於回想起來稿件的事,已經是馬
直亮告別式過後一年的事情。
馬直亮的父母很早便離婚分居,父親是個難得開明的長輩,對他這交往八年的男
友極盡友善,幾乎把他當作馬直亮的遺孀,遺物也都交給許利瑪處理。
馬直亮的父親只要了他一套出過的書籍,燒給天國的馬直亮,其餘的遺物盡數交
給許利瑪處理。
許利瑪知道馬直亮電腦密碼,是他的身分證字號後八碼。他登入馬直亮平日儲存
文稿的硬碟,把馬直亮生前的小說全下載下來保存。
但他整理了半天,發現有部小說遍尋不著,就是那篇《支語警察》。
馬直亮的《支語警察》獲得青年創作文化協會的獎項時,身為戀人最親密的對象
,又同為文字工作者,許利瑪當然是拜讀了。
說起來《支語警察》這個概念,還是許利瑪在閒聊玩笑時,偶然向戀人提起的。
但沒想到情人借用了他的點子,還把它寫成小說,許利瑪對馬直亮的才思只有嘆服。
馬直亮沒有留下任何遺書,在悲傷沉澱下來後,許利瑪也曾經認真思考過,男友
自殺的理由是什麼。雖然他認為思考單一理由對男友很失禮,一個人活著可能有千百
種理由,而死亡亦同。
但許利瑪不論如何想,都無法把馬直亮的死,和這篇《支語警察》引起的風波脫
勾。
而現在戀人的遺物裡,恰恰便少了那篇文章。
許利瑪試圖找到原始手稿,但他在兩人同居的租屋處翻了又翻,又問了馬直亮的
父親、母親、弟弟,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
《支語警察》這篇文章,像朝露般消失在馬直亮的生命裡,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一
般。
許利瑪看著手機裡的文檔,他自忖膽子不小,但面對這個相隔五年才開啟的潘朵
拉寶盒,許利瑪還是禁不住視線模糊。
他坐回到電腦前,打開電腦,登入UPBOX帳號,重新開了那篇文檔,在昏暗的燈
光下,一頁一頁往下滑著。
越是讀、許利瑪就越是訝異。
他記得《支語警察》是篇短篇創作,頭尾不過四萬字左右。
但現在藏在UPBOX裡這篇《支語警察》,卻長達八萬字上下。
許利瑪發私訊給小夥子,告訴他今晚耶誕夜無法過去了,小夥子相當失望,但許
利瑪已無暇顧及他的心情。
他把小說檔案列印下來,坐在書桌前專注閱讀著,發現馬直亮並非將原來的文章
加長,而是寫了續篇。
原本的《支語警察》,停留在張言豪的妹妹張言慧,向女主角王語謙坦承哥哥張
言豪已經死亡的片刻。
因為結局極其懸疑,即使過了五年,許利瑪仍然印象深刻,當時在網路上也引起
激烈的論戰。
但許利瑪手上這篇《支語警察》,卻在張言慧坦白之後,又寫了後續。
本篇是以王語謙為主視角,而續篇竟是以張言慧為主視角,從患有失讀症的張言
慧眼中,重新看一遍事情的經過,也解了部分本篇留下的謎。
最令許利瑪驚訝的是,增添的續篇中,角色名字全部改了。
在閱讀《支語警察》本文時,許利瑪就覺得張言豪是在影射馬直亮本人,而失讀
症的張言慧,則是影射馬直亮那個同樣患了失讀症的弟弟馬走新,許利瑪曾經見過馬
走新一次,知道他的狀況。
而就在新版的《支語警察》裡,這些名字,竟全換成了影射者本人。
許利瑪看著故事中段寫的:「馬直亮手上拿著兩杯咖啡,他才發現自己坐在某間
出版社的攤位前,已經發呆了好一陣子。」,還有結尾處:「我叫做馬走新。」等等
句子,怔得說不出話來。
不單人名修正,許利瑪故事中那間主角們常去酒吧的名字,五年前的版本是「Le
Vagin」,意思是「陰道」。
這家夜店現實中存在,他與馬直亮有時也會去小酌兩杯,店主還說過是覺得「陰
道」這字是陽性很有趣,才取作店名。
馬直亮過世前,「Le Vagin」因經營不善易主,新老闆可能覺得「陰道」過於不
雅,改成了「La Vierge」,馬直亮還曾玩笑似的抱怨過陰道怎麼成了處女。
除了店名修正,續篇中出現的解謎關鍵、馬直亮的前男友,正是自己,馬直亮原
原本本地用了他的本名。
續篇中提到當年他和馬走新在咖啡館碰面的往事,但許利瑪早已想不起來當初講
了些什麼,包括那句:「就是要讓他們知道錯,還要讓他們對自己的錯誤感到羞愧,
最好能羞憤自盡,那才好呢!」。
他滿背脊冷汗,愣愣地看著文中馬走新和主角兩人一搭一唱,逐步抽絲剝繭,推
理出五年前馬直亮自殺的真相,最後自己的弟弟許利平出場時,許利瑪驚訝得說不出
話來,差點把桌上剩餘一半的咖啡打翻。
他忍住立刻打電話給許利平、向他確認這一切的衝動。
他沒來由得地知道,馬直亮寫在續篇裡的一切,都是真的。
許利平就是VF。
他的合作夥伴、他的親弟弟,暢銷作家許利平,就是逼死他戀人的罪魁禍首。
續篇眾多被更改名字的角色當中,唯獨一個人的名字沒改換,那就是主角王語謙
。
王語謙的名字被挖了空,只寫了□□,就如同當年《支語警察》的結尾一樣。
而在文檔的最末,是個交友軟體的ID介紹頁截圖。
「鍾世」。
那款交友軟體聞名圈內,從前許利瑪也曾看馬直亮使用過。馬直亮在上面的暱稱
就是「大馬」,也是他們之間的愛稱。
ID介紹頁的截圖之後,是一行帳號密碼,是馬直亮的出生年月日。許利瑪不用多
猜,就知道那是「大馬」的帳密。
許利瑪唇色蒼白,他把文檔轉到最上方,重讀了一次《支語警察》故事的開頭,
又轉到最下方的ID,如此往復數回。
他喃喃開口:「直亮、這就是……你的遺言嗎?」
他盯著ID介紹頁截圖上,那張從未見過、但異常吸引他目光的俊臉。
「這是你希望我為你做的事情,對嗎?」許利瑪輕喃。
他把文檔拉回到最下方,看著最後那行字:「你有罪惡感嗎,□□?」只覺原本
蒼白、無機的空格,竟開始扭曲變形、幻化出墨字。
「——你有罪惡感嗎,馬直亮?」
許利瑪用單手掩著臉,遮住視線,再移開時,唇角逸出笑容,宛如當年馬直亮在
飯店裡完稿那刻一般,既滿足又瘋狂。
他打開交友軟體,登入記憶中的「大馬」ID,向「鍾世」發出交友邀請。
「鍾世」很快同意了他的交友邀請,那張俊臉頭像跳出對話框。
「安安,晚上吃什麼呢?」
支語警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