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海盜電台 27

作者: houseau3 (House)   2022-01-31 09:42:53
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七章 孤獨的善
  方俊偉戴著耳機,一動也不動地聽了很久、很久,不知道重複播放了多少遍,眼睛幾
乎眨也不眨,像是不想漏掉任何一點細節,即便紀錄了陳羽心最後一刻的是耳邊的音訊,
而沒有影像。他們怎麼能,方俊偉張著嘴似乎是想這麼說,但卻沒有發出成形的文句,只
吐出了不穩的氣息。
  許至清站在扛著攝影機的洛基身邊看著方俊偉,如果是他,他不會想在這種時候站在
鏡頭前,不過這是方俊偉自己要求的。也許是沒有想到這段錄音會揭露多麼殘酷的真相,
也許是低估了「孩子」在不正常的環境下,可能做出多麼不正常的事情。
  「她們……」方俊偉終於重拾了說話的能力,「做了什麼?」
  許至清回想鄭楚仁說過的話,沈麗玟看到現場時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鄭楚仁聽
到她的描述就得到了答案──陳羽心躺在更衣室的長椅上,臉上覆蓋著濕透了的布料,手
腳都有被束縛的瘀痕。「水刑。」許至清說:「大概是覺得好奇,沒有查證過可能造成的
後果。」
  乾性溺水,陳羽心是在岸上活活溺死的。
  方俊偉忍不住咒罵,大概是教學生涯養成的習慣,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他也沒有罵出聲
,而是壓得只剩下氣音,眉頭聚攏起來。「高二學生,才十六十七歲的人,就算是不知道
這樣可能致命──」他捏著鼻樑,緩緩吐了口氣,「這可是刑求的手段。」
  「也許正是因為那是刑求的手段。」
  方俊偉拔下耳機撇過頭,右腿開始上下抖動,直到他在發現之後壓住自己的膝蓋。他
彷彿在這幾分鐘內蒼老了幾歲,眼中連憤怒也看不見,黯淡得像是乾涸許久的血。
  這種時候成年人應該怎麼反應呢?應該去責怪誰呢?是那些學生、是她們的家庭,還
是她們的師長,亦或是這個從未制止過她們、反倒助長了她們惡行的學校?
  方俊偉的沉默說了很多,卻不包含這幾個問題的答案,許至清在他身上看見了熟悉的
無力感,那似乎是所有想做點什麼的人都逃離不了的命運。
  「昨天我們班有幾個女孩子被潑了一身水,洗過拖把的髒水。」方俊偉說,不再直挺
的背無力地靠著座椅,「我們那棟教學樓的男女廁是連在一起的,裡側是女廁,外側是男
廁,中間用一堵牆區隔,牆的最上方有大概十公分高的鏤空設計,也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想
出來的。光是站著當然不夠高,但搬張椅子很容易,我進教室的時候就看到那幾個女孩子
在哭,頭髮都是濕的,身上換了運動服,披著幾件外套,沾了汙水的衣服揉成一球丟在地
上。她們有多委屈,其他人就有多生氣。」
  「『一定是三班的人。』我們班的風紀股長說,平時她是個很安靜的女孩子,大家選
她當風紀股長主要是為了鬧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真的生氣起來這麼兇。『我們會幫妳
們討回公道。』她說,我這才知道班上個性比較衝的幾個男孩子已經跑去林紹翔班上找人
算帳了,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打完架,被教官發現,然後被罰提著水桶蹲馬步,連傷
都沒讓他們先處理。喔,就我們班的人被罰,因為是他們先找三班麻煩的,三班學生只是
為了趕他們走而『輕輕推了他們一下』。」
  方俊偉輕嗤,「先動手就是先動手,還能睜眼說瞎話成這樣。」
  「我要求要看監視錄影,確認潑我們班女孩子水的到底是誰,學校一開始是不答應的
,我提到已經通知了受害女同學的家長,他們才調了監視錄影,當然沒忘了批評我怎麼在
沒搞清楚真相之前就把事情往外說。結果誰都能猜到,廁所裡沒有監視錄影,雖然那幾個
男同學確實在我們班女同學被潑水之前進了男廁,但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們潑的水,就算是
他們潑的,也不能證明他們是故意的。」
  「『就算是化學老師也應該知道無罪推定原則吧?你不能這樣隨便為這幾個孩子定罪
,就因為他們不是你自己班的學生。』從那些人口中說出來,我都覺得褻瀆了這個詞,平
時他們胡亂指控的事情做得還不夠多嗎?用他們的方式解決完這件事之後,還要再影射一
下我和這幾個同學是不是有不正當關係。」
  他又用口型吐出幾句髒話,「現在我關心自己的學生都怕會害了他們,就因為我是學
校眼中的麻煩人物。我到底還留在那裡做什麼?沒有我在,他們是不是反而會過得比較好
?我不知道自己繼續花時間備課、出小考、講課解題到底有什麼意義,說實在我更想讓所
有家長都把孩子留在家裡自學,學得會不會比較好我不清楚,但至少不用面對這些狗屁倒
灶的事情。」他發出不帶笑意的笑聲,「也不會莫名其妙就出了『意外』,莫名其妙就成
了骨灰。」
  沉默了一會,他揉揉眉心說:「抱歉,這不是能開玩笑的事情。」
  許至清明白他不是真的在開玩笑,只是有些事情荒謬到讓人不知道還能怎麼去談論。
  「你們學校沒有跟你想法比較類似的老師嗎?」
  「肯定有,至少我想相信有。不過這種事情我們也沒辦法開誠布公地聊不是嗎?畢竟
知人知面不知心,傾訴的對象不一定真的和你站在同樣的立場,在這方面我們和學生的處
境沒什麼不同,也許相比之下要更沒有彼此信任的可能,這大概就是上頭的人想達到的效
果。」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麼嗎?那些勸我不要強出頭、勸我退一步的老師們,我可以相
信他們是在擔心我;那些表現出贊同態度接近我的人,我反倒不敢相信他們是真心的。哦
,你們和我提過的校護就是一個,我現在差不多肯定她真的是想仙人跳我了,只是敲詐的
不是錢而是訊息,想確定我到底有沒有發現什麼,又都做了什麼。」
  他的眼神是冷的,「我們班上的學生對她印象很好,畢竟她人長得好看,對學生溫柔
又有耐心。我帶幾個男孩子去檢查傷勢的時候,說真的我完全看不出來她表現出來的關心
是不是真誠的,幾個男生在大罵教官不公平,她也一副聽得很認真的樣子,聽完之後溫溫
柔柔地說他們受委屈了,對我說辛苦了。」搖搖頭,他繼續說:「然後她在幾個孩子面前
邀我一起吃晚飯,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靠學生的起鬨讓我答應她。」
  「你答應了嗎?」
  「當然沒有,誰知道她想做什麼,我也沒打算找出答案。」
  「你認為她都是裝出來的?」
  「如果她不是裝的,是真的關心這些孩子,那恭喜她,她已經學會了怎麼自我催眠,
合理化自己造成的傷害。」
  「離開學校你要做什麼,你有想過嗎?」
  方俊偉安靜了一會。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覺得自己能從內部改變一個制度,幾個同學經常聚在一起,討論
要怎麼從基層去發起教育改革。現在我好幾個同學都不當學校老師了,有人跑到補習班,
有人去做家教,有人完全換了個領域。這幾年我愈來愈覺得他們也許比我都要聰明,早早
看出了這條船沉沒的徵兆,如果不願意同流合汙,遲早有一天被當成壞蘋果淘汰。」
  「現在我想不了這麼多,我只想把現在的學生送出學校,看著這整件事情走到終點。
」他聳聳肩,「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誰知道到時候我人會在哪呢?」
  這次訪談結束之後,洛基遞了張名片給方俊偉。
  「方老師,如果哪天你有意要離開正規體系,和這個人聯絡看看吧。她和幾個同樣從
學校離開的老師現在聚在一起開班,替被開除了學籍,或是因為其他原因沒有上學的孩子
上課。雖然沒有學歷還是會很辛苦,但他們一直在尋求產業界的支持,希望更多雇主願意
給這些非正規教育出來的孩子機會。」
  方俊偉怔愣地接過名片,洛基笑了笑,繼續說:「目前只有一間連鎖銀樓跟相關企業
正式加入,不過多一條出路是一條,他們也透過銀樓老闆和其他公司搭上了線,也許很快
就會有更多合作夥伴。」
  有時候許至清會懷疑鄭楚仁是不是有分身,他似乎總是同時在做很多事情。
  他們開車送方俊偉離開,在被問到跨年夜的計畫時,這位老師只是露出苦笑,說:「
我還能有什麼計畫?在家思考人生,希望得到一點啟示?」他說他是父母老來得子養大的
,現在兩老都已經過世,沒有兄弟姊妹,自己也沒有伴侶孩子,只有關係不怎麼親近的親
戚。「大概也是這樣,我才比其他人要沒有包袱。」方俊偉看著他們說:「你們也是一樣
的吧?」
  許至清知道 Sandy 的父母在國外,其他人則是未曾提過自己的家人,在迎向新一年
的夜晚,他們如同往常是彼此唯一的陪伴。
  「我們的家人不是不在了,就是跟不在了沒有兩樣。」洛基回答,「請好好照顧自己
,方老師,不然這個世界又要少了一個好老師。」
  方俊偉輕輕哼了聲,「不管你是不是真心,謝了。」
  他們回到家和其他人會合,一起吃了晚餐,沒有看每個電視台都在轉播的跨年表演活
動,而是放了部現在已經成為禁片的電影──不是因為探討了什麼敏感的議題,而是因為
許多劇組成員參與了當年抗議藝術從業人員評級制度的活動──故事本身是那個時代很典
型的賀歲片,單純以娛樂觀眾為目標,沒有摻雜什麼家國情懷或宣傳中央的橋段。
  洛基被規定要是在其他人沒有笑的時候笑出來,就得幫大家做一件家事或是跑一次腿
。最後還是許至清裝著一起笑了幾次,才免了洛基接下來三個月都得負責倒垃圾和買早餐
的命運。
  鄭楚仁說大家讓洛基倒個兩三次垃圾就會放過他了,許至清回答他知道的,只是陪著
大家一起鬧。然後他們一個個披著毯子到了頂樓,一邊喝啤酒一邊等待五一大樓的煙火秀
(這次鄭楚仁跟許至清都陪著鈴鐺喝汽水)。一分鐘的煙火不知道燒掉了多少錢,雖然大
樓上顯示的文字讓人看了就反胃,但煙火本身還是很美的,一道道不同色彩的火花劃破天
際,比起炫目光線照耀下的他們都要自由。
  倒數一分鐘,倒數三十秒,倒數十秒。
  他們一同低聲從十數到零,然後洛基、Phi、小小和 Sandy 同時高聲喊:「新年快樂
!」洛基在許至清臉上印下了誇張的吻,小小和 Phi 一起抱住鈴鐺,Sandy 則是一手攬
著 Sue,一手攬著鄭楚仁。
  這時鄭楚仁接到了一通電話,他走到一旁,神色立即沉了下來。
  許至清擔憂地看著他,鄭楚仁左手拿著手機,抱在胸前的右手搭在左手手肘上,手指
焦躁地敲動著。其他人也安靜下來,一起等著鄭楚仁結束通話。
  終於,鄭楚仁捏著眉心轉了過來,說:「方老師半小時前在家裡被逮捕,理由是濫用
教師職權對學生性騷擾。」
  許至清捏扁了手中的鋁罐,在洛基眼中看見了相同的憤怒。
  「從集體洩題開始,我們一件一件爆出去。」鄭楚仁沉聲說:「首要任務是給那些人
創造更大的麻煩,讓他們自顧不暇。Sandy、Sue、Phi,先做一個關於作弊的專題,別管
品質怎麼樣,只要確認沒有洩漏學生的身分,用最短的時間把重要的資訊說出來。接著再
做林紹翔的專題,最後是陳羽心的。小小,準備好劫持訊號需要的設備,洛基你去幫她。
」他轉向許至清,「你跟著我來,蝦仔,鈴鐺你也是,幫我們化過妝之後留在這照顧好其
他人。」
  鄭楚仁深吸了口氣,再次開口說話時,他的語氣已經聽不出什麼情緒。
  「要請大家熬這個通宵了。」
  許至清拉住鄭楚仁的手,有點冰涼,掌心粗糙,但感覺不出動搖,反倒是安撫般捏了
下許至清的手指。
  「我們是一個 Team 嘛。」許至清說。
  鄭楚仁露出不明顯的微笑,和每個人一一對上眼。
  「老樣子,不管做什麼都記得──」
  其他人異口同聲地插話:「──安全第一。」
  鄭楚仁翻了個白眼。
  白眼三號,比起好笑更接近儀式性親近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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