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當天章立和李子芃一早開車去了趟海邊散步，在魚市場出完海鮮，回市區時順路
去了趟章立公司。把車臨停在路邊，章立轉身從後座拿出禮盒。這間餅店的鳳梨酥據李子
芃說是他家最愛，雖然除夕有開但卻大排長龍，還是章立他們公司碰巧年節賀禮有訂，托
同事妞妞的福才臨時拿到一盒。
　　「這個給你爸媽，說是你送的就好。」
　　李子芃搖頭，「我會跟他們說是你的心意。」
　　「有任何狀況打給我。」章立解開安全帶，抱了抱李子芃，「沒接的話打我媽手機也
可以。」
　　「好，開車小心。到桃園打給我。」
　　章立與車內的人吻別，不像過往會等人到目的地才發動引擎，他將車駛離，讓李子芃
有時間做心理準備。李子芃搬離家裡之後，並非不再與父母見面，偶爾他也會跟媽媽約在
餐廳吃飯，從對方口中得知父親近況。
　　他彎進巷口，邊走邊從背包裡拿出鑰匙。
　　手中的東西還是記憶裡的形狀，即使這幾年不曾使用，但自己也用了十幾年，想忘都
難。
　　「先生，訪客掃實名制。您找哪棟住戶？」
　　「361，五樓。」
　　「五樓？沒見過你，訪客要登記哦。」
　　「我是這裡的住戶。」李子芃向沒看過自己的管理員解釋：「我是李先生的兒子，只
是很久沒回來了。」
　　出於安全考量，新管理員還是不放人。李子芃沒有多做為難，靜等對方打電話與五樓
的住戶確認，沒多久一位漂亮的中年婦女匆匆從電梯口走來。
　　「子芃，你回來了，本來以為你六點才到。」中年婦女眼裡堆滿了笑。
　　「章立還要回桃園，所以就先過來了。」李子芃回。
　　李子芃媽媽沒有回話，只是拍了拍兒子肩膀，轉向困惑的管理員說：「真的是我家兒
子啦！」
　　「歹勢啦，想說沒看過不放心。你家兒子很帥耶。他是出國嗎？現在回國還要隔離很
辛苦捏。」
　　李媽媽熟練回應：「對呀，很久沒回來了。新年快樂，我們先上去囉！」
　　嗶了門禁卡按下樓層，電梯才開始運轉，狹小的空間放大兩人的獨處。
　　他們住的地方樓層很高，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抵達門口，足夠使沉默變得尷尬。
　　「那個，」李子芃媽媽對著鏡子裡撥弄瀏海，「他沒跟你一起？」
　　「沒有。章立回桃園了。」
　　「哦。那很可惜，我還有煮他的份。」說是可惜，李媽媽明顯鬆了口氣。
　　看著電梯持續往上，李子芃突然感到反胃。
　　小的時候他喜歡看著電梯數字一直往上，因為只要回家就可以打電動，雖然偶爾還是
會嫌棄職業母親的廚藝，但一家人還是會和樂融融吃著不怎麼好吃的飯菜；長大後他變得
不愛回家，希望電梯爬得越慢越好，因為回去迎接他的是再一次爭吵，父親質問自己跟誰
出去鬼混，媽媽更趁他洗澡或是不注意的時候翻他的書包。
　　『李子芃，你這個是什麼東西？』
　　『保險套。』
　　『......你上學就上學，帶這東西做什麼？』
　　『不帶這個東西，你是要我做什麼的時候染病嗎。』
　　電梯上升，李子芃開始耳鳴。
　　他有伸手按下一樓的衝動，卻在瞥見媽媽的眼角泛紅時忍住。
　　李子芃的媽媽沒有察覺兒子的異狀，到家門口時她脫下涼鞋，順著兒子的視線說道，
「漂亮嗎？」
　　「還不錯，這盆好看。」李子芃不自覺掛上禮貌的微笑。
　　還是一樣的鐵門，只有春聯換上虎的對聯，鞋櫃擺放了新的蘭花，昭告著歲月的流動
。
　　如果沒猜錯，春聯應該是他爸從公司帶回來的，而鞋櫃上的裝飾總是媽媽打理。升上
高中以前，媽媽總愛說：擺花會增添喜氣，疲憊一天回家的時候看到花，也會心情愉快。
　　但升上高中之後，李子芃愉快的心情，只會在看到家門口後變得疲憊。
　　媽媽在擺鞋子時李子芃主動從口袋拿出鑰匙。
　　他深吸一口氣，轉動三圈開鎖，主動打開了第一扇門。
　　「我來吧，裡面這扇門之前壞了有換過鎖。這個給你吧，我房間還有一副。等等你先
到客廳坐，你爸在房間看電視，再半小時就能吃飯了。」
　　媽媽從自己的鑰匙圈解下一枚銀色鑰匙，打開後順手把它遞給李子芃。知道他的媽媽
有潔癖，李子芃看了眼玄關的酒精，很自然拿起對著門把噴了幾下。他脫下口罩指著廚房
：「我去幫你，兩個人比較快。」
　　李子芃不擅長做菜，洗過手後，便瞪著爐火上正在燉煮的魚湯發呆。
　　在一旁看到李子芃的李媽媽笑了，原本繃緊的肩膀放鬆一點，她走過去拍拍兒子的肩
膀，指著水槽裡的青菜分派工作。
　　煮菜的家常活動配著閒話家常，李媽媽隨口問著李子芃最近的生活，三句還是不離：
有沒有穿暖，吃得好嗎？記得不要吃太多甜食，對身體不好。頻繁爭吵的分界點前，李子
芃和媽媽的關係很好，身為獨生子，也會在假日和媽媽一起去逛百貨公司和喝下午茶。
　　他很喜歡媽媽也喜歡的那幾家甜點店。幾年前李子芃心血來潮時，會趁上班前去吃一
塊蛋糕、喝一杯奶茶，但隨著日子在跑，很多店結束營業，那些琳瑯滿目在櫥窗裡的甜點
都只過了保存期限，停留在回憶裡。
　　「好了。我去叫你爸。」
　　李子芃從櫃子裡拿出碗筷，沒有回話。
　　「不要擔心。」媽媽瞭然，拍了拍李子芃的背，「你爸說他很期待你回來。」
　　「嗯。」李子芃點頭。
　　飯廳的餐桌鋪上花布，是記憶裡的圖案，他的位置還留有一樣的椅墊，餐盤還是搬離
家前的那款。李子芃一兩年前正式把房間的東西清空，搬出去和章立同住；再早的兩年，
還是學生的他和章立開始交往，然後鮮少回家。
　　但卻久在高中的時候，他已經不曾好好看過這個家。
　　「吃飯了？今天那麼豐盛。」一位和李子芃眉眼相似的男人走到餐桌，看了李子芃一
眼就冷冷瞥過頭。
　　「對呀特別的日子嘛，」媽媽向站在廚房邊的李子芃揮手：「子芃來吃飯了。」
　　紅燒獅子頭、清蒸石斑，大黃瓜湯、清炒苦瓜、糖醋排骨。
　　整桌菜很豐盛，李子芃一看就能分辨出哪幾道是媽媽煮的，哪些料理是外面買的。最
後一次全家在餐桌上吃飯吃到不歡而散，那時候他曾暗自發誓，說絕對不再坐上這個餐桌
。
　　李子芃的視線直視眼前的菜，不去看旁邊的男人。
　　儘管和母親試圖破冰，但他已經很多年沒跟自己的父親講話，當時他們還在一個空間
下生活卻早已似陌生人，分居之後更是形同陌路。
　　侷促不安的尷尬在餐桌蔓延，李子芃扒起碗裡的白飯吃著。
　　今天他本來要跟章立回家，是章立的媽媽知道後打電話給他鼓勵，以身為母親的身分
開導自己，說：『可以回家看看，畢竟媽媽都問了，應該是真的真的很想很想自己的兒子
了。而且團圓飯嘛，少了一個人就不叫團圓飯了。』
　　「好吃嗎？」李子芃媽媽打破沉默，幫自己的兒子和老公夾菜。
　　「嗯。」
　　稱不上好吃，廚藝也沒有進步，但是有熟悉的味道。
　　李子芃夾起幾片苦瓜給媽媽，默默挖了點魚肉放到他爸的盤子中。整頓飯很安靜，只
有電視還有筷子湯匙碰撞碗盤的細瑣聲響，飯菜很快被清空，李媽媽收拾空盤，李子芃起
身幫忙，從廚房忙完再回到飯廳時已經空無一人。
　　「你家應該沒人吧。今天在這裡睡嗎？」李媽媽端了兩盤水果，不等人回應逕自說道
：「先去洗澡，水果等一下放你房間。」
　　「我覺得我還是，」李子芃說到一半，媽媽便抓起他的手帶他到房間門口。李子芃搖
搖頭嘆了口氣，「可是我沒帶換洗衣服。」
　　「我知道。房間有幾件你的衣服，之前幫你收起來了。床也幫你鋪好了。」
　　敵不過媽媽期待的眼神，李子芃洗過澡回到房間。
　　書桌和衣櫃仍舊擺放在一樣的位置，床也鋪上陳舊卻乾淨的被單。整個房間除了沒有
任何衣物，書桌空無一物，彷彿房間的主人只是出了趟遠門，而房間凝結了時間靜靜等待
房主歸來。
　　「我可以進來嗎？」叩叩兩聲，房門外傳來李子芃媽媽的詢問。
　　李子芃應聲：「嗯，門沒鎖。」
　　李媽媽端著水果和熱茶，擺到桌子上後拉開椅子坐下。
　　她解釋說爸爸是累了才先回去休息，要李子芃不要在意，後來才嘆了口氣，略帶抱怨
地說爸爸是拉不下臉，請李子芃再多給這個老男人一點時間。
　　父子一場，儘管方才他爸態度冰冷，李子芃並不會看不出當中沒有惡意。雙方造就的
結需要時間解，橫亙多年的空白，需要更多力氣填補。
　　李子芃點點頭，起身從背包裡拿出兩個紅包拿給了母親。
　　「新年快樂，這個給你們。」
　　「對了，你今天回來吃飯，他有說什麼嗎？」李媽媽把紅包接過放到桌上，然後起身
坐至李子芃身邊。
　　「他叫章立。」李子芃說：「章立有帶了盒鳳梨酥，我放在客廳了。」
　　「我記得他......章立他們家在桃園。他跟家人還好嗎？」
　　「很好。我們都很好，不用擔心。」
　　「嗯。很好就好。」
　　李子芃聽到媽媽在短暫的沉默後開口，他看著身旁的人低下頭紅了眼眶，主動把手輕
覆在媽媽顫抖的手背。李子芃伸手輕拍對方顫抖的肩膀，給了家人一個好久好久沒有過的
擁抱。
　　「其......實，其實我們一直沒機會說。當初、那時候你高中我們會那麼反對，是因為
你好像過得很不好。」眼淚啪答啪答墜落，像是一場終於降下的雨，濕潤乾涸已久的關係
，「雖然一開始是真的非常不能接受，覺得很......不正常。」
　　「什麼？」李子芃以為自己沒有聽清楚，他瞪大眼睛並沒有發覺自己的眼眶瞬間濕紅
。
　　「你那陣子真的......」李媽媽一邊啜泣，一邊擦著眼淚，他緊緊抱著自己的兒子，話
語之中還帶著哽咽，「雖然你不說，不等於我們不知道。你是我們的兒子啊。」
　　李子芃沉默，任媽媽用力擁抱自己。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是因為自己的性傾向被這個家庭拒於千里之外，曾經的親情只因
為他喜歡男生而付之一炬。他卻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他的家人除了排斥厭惡，或許更擔
心自己的兒子被另一個男人欺負。
　　「你現在這樣，我跟爸爸都很開心。雖然那個老傢伙死不肯說，但每次只要我去找你
，我回來後就一直問你過得怎麼樣。」李媽媽笑著說：「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會煮早
餐。還有紅包你自己拿給你爸吧。」
　　「幫我跟章立說新年快樂。還有謝謝他，謝謝他照顧你。」
　　直到房門被帶上，李子芃才擦去臉頰的濕潤。
　　他一邊咀嚼媽媽的話，一邊看起陪伴他度過青春期、翻越迷惘困惑還有度過傷與痛的
房間。床邊的牆曾貼滿樂團海報還有彩虹與台獨旗，棉被之下則替他短暫掩蓋對同性的情
慾，而他在面前的書桌開始了他第一次的直播。
　　李子芃在書桌前坐下，翻開一格格抽屜，重要的東西他都帶走了，留下來的全是雜物
。除了高中的假卡還有不知名的餐廳集點卡，不知道為什麼還放了幾本國中的教科書和作
文本。
　　李子芃一頁頁翻開童年，翻到「我的志向」時莞爾一笑。
　　他傳了訊息給章立，沒有收到回覆，李子芃便決定在粉絲專頁貼文。
　　DJ子芃 剛剛
　　晚上十一點，老地方見。
　　很久沒有用手機直播了，李子芃把螢幕擺到對的位置喬好角度，突然覺得有點緊張。
　　十點五十八，李子芃按下直播按鈕。
　　『晚安，我是子芃。既然今天是除夕，我們就來走個復古路線吧。畫質不好就加減加
減看看囉！』
　　回應的訊息比平常少，畢竟是臨時動議加上除夕夜，大部分的人還是跟家人一起或者
與愛人相聚。
　　線上人潮慢慢聚集，自李子芃成立粉絲專頁後陸陸續續有許多新朋友加入，而開始露
臉自製更多企畫節目後更是粉絲一路上升。
　　雖然與李子芃現在的頻道追蹤人數相比，元老級聽眾並不多，但還是有少數一路從他
學生時追起的粉絲。新朋友好奇地問為什麼這次的畫質那麼不好？這個地方是在哪裡？是
不是有什麼新企畫？而眼尖的骨灰級聽眾一下就認出地點，興奮地狂刷起留言。
　　—— 天呀也太懷念，可是背後的台獨旗不見了！
　　—— 不對啦我記得是彩虹旗啊
　　—— 這是子芃大大的老家，等等？老家？？？？？
　　—— 新年快樂！！啊啊啊，有子芃陪孤單的我過年死而無憾！！！！！！！！
　　李子芃笑著讓老朋友冷靜，沒多做解釋就開始閒聊。
　　從年菜吃什麼聊到音樂，沒什麼主題真的就只是閒聊，最後李子芃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乾脆開放聽眾提問。除了避重就輕推開太過私人的問題（諸如男友到底長什麼樣子、尺
寸多大、喜歡什麼樣的女生），李子芃這次幾乎有求必應，甚至還輕哼了幾首歌，給了聽
眾大大福利。
　　直播陸續有人加入，有個滿常被問到的提問從留言框跳出——為什麼子芃想當DJ呢。
　　『好像很多人都喜歡問我為什麼想當DJ耶。沒記錯的話新朋友聽過一個，老聽眾應該
知道兩個版本。對，就是想要以不露臉的媒介跟可以自說自話的樹洞。欸那個誰，不要吐
槽不露臉這點。幹！不是露點！』
　　李子芃朝鏡頭比了中指，這次的直播除了畫素差，鏡頭的取景也很怪，只露出李子芃
的半邊肩膀。
　　『其實還有第三個，也是最一開始的理由。今天就當是跟你們說個秘密吧。我在國小
的時候，我爸會載我去上學。上學的時候會聽廣播，雖然大多是財經節目，但某次剛好轉
到了一個音樂電台。』
　　螢幕之外，李子芃的視線移到了國中的作文簿，他淡淡笑著酒窩微微一凹，像是對小
時候的自己說話。
　　『那是一個可以跟DJ點歌的節目，那時候我爸很開心，跟著音樂哼歌，然後說：如果
我兒子當DJ，我們家就可以天天點歌。我想點歌給老婆聽，還有點歌給我兒子聽。雖然我
想我爸大概是隨便說說的啦，但反正就是這樣。好了，所以綜合以上，這就是我現在為什
麼在這裡的原因啦。下一個問題！』
　　臨時的直播一路開到李子芃看到章立傳來的訊息跳出，他揮手和聽眾告別，依舊沒有
留下直播紀錄。隔天他在家裡客廳吃了早飯，陽光透著落地窗灑入，氣氛變得不再凝滯。
李媽媽一樣和李子芃閒聊，不同的是也說起了遠在桃園的章立；一旁的爸爸依舊沉默，但
動筷子甚至咀嚼的聲音都很小很小，彷彿想要把這對母子的所有對話細節都聽進耳裡。
　　「新年快樂。」吃完飯後李子芃拿出紅包，眼睛直視著他的爸爸，露出一個緊張靦腆
的笑。
　　他爸爸一愣，淡淡說了句：「嗯，放桌上吧。」
　　「那我先走了。」李子芃點頭，兩人的視線有了交會。
　　「我開車載你。」李爸爸說完，逕自走回房間。很快便換上了外出服拿了車鑰匙。
　　一路走到地下室，兩人沒有再跟彼此說話。
　　副駕駛座的人繫好安全帶後，李爸爸便將車子發動，李子芃盯著前方的螢幕，FM後的
數字顯示著他工作的常駐電台。
　　「爸，」李子芃望著前方，平穩的聲線裡藏著情緒，「有時間可以call in 進來，我
的節目有一小時的點歌時間。」
　　「嗯。」
　　電動鐵捲門昇起，車從地下室開至地面，行經小巷子時電台裡的音樂剛好接上二次副
歌，李爸爸打了方向燈，然後轉彎開向大馬路。光線透進車內，車內有著讓人放鬆的廣播
。
　　至此車窗外又開始有了風景。
　　[FIN]
　　除夕夜的故事趕不及除夕寫完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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