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視深淵
三十五章　謊言
　　鄭楚仁一直都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每一天的安然，每一次的成功都讓他心中的堅冰一點點融化。也許我們能繼續這樣走
下去，他會這麼想，也許我能一直保護他們，直到他們決定放棄這份志業為止。但骨子裡
他知道這不過是天真而徒勞的希望，不管再怎麼小心、再怎麼警戒，只要有一次失誤，只
要有一個人承受不住壓力，只要有一個他沒能補起來的漏洞，他所編織起來的保護網就會
瞬間瓦解。
　　他見證過反言論審查運動的潰散，經歷過張芯語拍攝團隊的分崩離析，現在又因為過
往的錯誤而有失去歸屬的危險。人人都說事不過三，如果他們真能奇蹟似地度過這一遭，
他還能繼續讓其他人和他一起冒險嗎？如果無法全身而退，他能夠承受失去他們的重量嗎
？
　　鄭楚仁看著往公寓大門開的警車，這些人總是喜歡在天色還沒亮的清晨或是半夜三更
擾人清夢，抓準大多數人警覺心最低的時刻把人帶走。如果鄭楚仁想要，他是可以帶著鈴
鐺和 Sue 逃跑的，但他們能逃到哪裡呢？這座島嶼並不大，人卻很多，處處都是監視設
備和「熱心民眾」，除非他們離開這個國家，或是躲進鮮有人煙的地方，否則沒有哪裡是
安全的。
　　但前者他無法實現，後者除非逼不得已，他並不希望讓自己所愛的人們被迫接受那樣
的生活方式。要是逃了再被找到，逃跑這件事本身只會被利用來佐證他們的罪嫌，也會成
為加重刑責的理由。
　　警車已經在門口停下，只有兩輛車，畢竟他們只是來抓人問話的，牽涉到的也不是什
麼暴力犯罪。鄭楚仁起身走到門口，在四名員警下車時打開了大門，靠著門框等著他們走
上前。
　　三男一女，兩組搭檔都是資深和資淺的搭配，兩張年輕的面孔看起來和許至清差不多
年紀。他們在成為警察之前，想過自己會成為打壓自由的工具嗎？鄭楚仁的視線在他們臉
上輪流掃過，年紀較長的兩位已經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表情，年紀較輕的男女一個明顯表露
出緊張，一個眉頭深鎖。
　　「你是……？」年輕的男員警問，閃爍的視線望過鄭楚仁後方再回到他身上。
　　沒有等鄭楚仁回答，他的搭檔便開口說：「鄭先生是吧？這麼晚了，您怎麼沒有在休
息？」
　　「聽到了一些讓人困擾的傳言。」鄭楚仁瞥了眼他們的臂章，單位名稱和編號都沒有
，不過是沒有識別功能的裝飾品，大多數警察都會有這麼一套制服，通常是在出性質敏感
或危險性較高的任務時會穿，「你們有事要找我這邊的住戶？」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視線，年輕的男員警看起來更緊張了，如果可以，鄭楚仁真想建議
他趁早轉換跑道。
　　「是，還請您配合。」
　　「他們這是牽涉到什麼案件，會需要你們以這身行頭上門？」
　　「抱歉，這個不便透漏。」
　　鄭楚仁視線掃過兩位年輕員警的表情，「好歹也是我的租客，介意我跟著你們上樓嗎
？」
　　「如果鄭先生願意替我們領路，那當然是再好不過。」
　　他們顯然沒有透露自己全名的意願，但鄭楚仁至少問到了四人之中領頭員警的姓氏。
「敝姓林。」言行舉止都接近政客或商人的男人語調溫和地介紹自己，「鄭先生比想像中
要更加年輕，能獨自支撐起家族事業真是了不起，要是我兒子能有您一半有出息，我都該
偷笑了。」
　　這樣的恭維鄭楚仁不是第一次聽見，不過他沒有任由自己放鬆下來，是不該，也是不
敢。比起其他人的安危，他並不在乎自己的下場，但這還不是時候，他需要確定敵方的態
度還有手中握有的資訊，才能計畫接下來該做的事情。
　　「在很多人眼中我可不是什麼好榜樣。」
　　「有些人只是仇富心態，您不用太在乎他們的想法。要我說，家庭經濟狀況也不過是
其中一項先天優勢，和外貌、體格、才能沒什麼不同。嫉妒也許難免，但因此怨恨一個人
就沒有必要了。」
　　「我想有些人針對的是我選擇為伍的對象。」
　　「雖然我個人接觸不到鄭先生您所在的圈子，不過我也知道人以群分的道理，還有互
利互惠的重要。」
　　「哦？就算我樓下住著你們的嫌疑人？」
　　「房客只是房客，您不能也不該為他們的行為負責。」
　　「『維繫社會穩定人人有責』，這不是你們前幾年一直在推行的標語嗎？就我所知你
們幾個分局之間還會特別比較維穩案件的業績。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四一分局一直都是業
績王。」
　　「這個『有責』的程度也得看您和鬧事者的關係，親密的家人朋友犯錯是一回事，只
是偶爾有點交集的鄰居是另一回事。鄭先生和周先生有私交嗎？」
　　「看你對私交的定義，周先生廚藝不錯，人也滿好相處的。」
　　「這樣啊，不過不知者無罪，我們不至於為了業績為難無辜的人。」
　　「那就是有業績壓力的意思了，這個案子能讓你們加多少分？」
　　「功勞是很難量化的，我到了現在還是沒能搞清楚績效評比的具體標準，不過這也不
是基層員警需要煩惱的事情。」
　　這位林警官顯然深諳包裝廢話的藝術，從等電梯到上四樓的過程中沒有停過嘴，卻幾
乎什麼也沒有透露，不過鄭楚仁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
　　第一，基層員警並不知道鈴鐺和 Sue 具體來說到底涉及了什麼案件。
　　第二，警方並不清楚鈴鐺和 Sue 這幾年的動向，甚至連他們和鄭楚仁的淵源都不知
情。
　　第三，他們把鄭楚仁當作簡家那掛和政界關係親近的商人，看起來不怎麼在乎他是從
哪裡打聽到的消息。
　　和 Caroline 有關的線索調查速度卻這樣慢有些奇怪，是單純能力不足，還是另有隱
情？鈴鐺和 Sue 是被他們以前的老夥伴供出來的，這是鄭楚仁自己下的結論，實際上他
得到的消息是張芯語他們因為走私被逮捕，而其中有人透過提供資訊爭取到了輕判，還有
鈴鐺和 Sue 上了本市的特別關注名單。要說兩者沒有關係，鄭楚仁是不信的，但具體情
況還有待查證。
　　「這邊是周先生的住處。」鄭楚仁在鈴鐺門前停下，對為首的林警官比劃了下，「要
我幫你們喊他出來，還是你們自己來？」
　　林警官比出請的手勢，「我們也不希望周先生太過緊張，這還只是例行問話，把人嚇
出病來就不好了。」
　　鄭楚仁走到門前按下電鈴，一邊等一邊用眼角餘光繼續觀察幾位員警，直到鈴鐺前來
應門。「周先生。」鄭楚仁對著電鈴的話筒說：「抱歉這個時間打擾你，麻煩開個門好嗎
？」
　　「……你身邊那是警察？」
　　「林警官他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確認。」
　　套房門打開，和林警官搭檔的年輕員警立刻上前架住穿著睡衣的鈴鐺，把他的手臂反
剪在背後。鄭楚仁用力地握了下拳，之後逼迫自己鬆開，扯著嘴角說：「周先生年紀也不
小了，你們不用這麼緊張。」
　　他和鈴鐺的視線短暫交會，在對方臉上看見了了然。
　　「這只是標準程序。」林警官迅速對鈴鐺搜了身，「周文哲先生，麻煩和我們走一趟
。」
　　鈴鐺垂下頭，沒有試圖掙脫束縛，而是語氣輕緩地問：「我很願意配合，警察先生，
但我不記得自己做錯過什麼事。」
　　「如果真是如此，你也不用擔心什麼，不是嗎？」林警官往門內看了眼，「稍後會有
我們的同仁過來取證，您不會介意吧，鄭先生？」
　　「你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不過希望這件事情別拖太久，否則我就得讓人把幾個預
約要入住的短期租客安排到別的地方了。」
　　「我們會盡力而為。」林警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下來是二樓對吧？」
　　Sue 應門的時候同樣穿著睡衣，她冷靜地詢問是否能讓她先換個衣服，林警官答應了
，讓他們之中唯一的女性陪著 Sue 進門。等待過程中林警官走到一旁接了個電話，聲音
壓得很低，而且背對著他們，就算鄭楚仁會讀一點唇語也沒有用武之地。
　　這是在防備他嗎？或者只是習慣動作？鄭楚仁回過頭，試圖和其他兩名員警搭話，但
資深的那個不搭理他，扣著鈴鐺的年輕男人則是不敢搭理他。
　　「你還好嗎，周先生？」鄭楚仁將目標轉到鈴鐺身上，「這樣穿出去會冷吧？」
　　鈴鐺搖搖頭，「還好。」
　　「到了這個年紀不照顧自己可不行，如果整件事最後只是場誤會，我不希望少了個總
是很準時交租金的房客。」鄭楚仁一邊說一邊脫下外衣，披在鈴鐺身上。鈴鐺的身形比鄭
楚仁寬大多了，披著鄭楚仁的衣服看起來有那麼點滑稽，但他希望這至少能讓警方在問話
時收斂一點，「幾位需不需要咖啡？我可以上樓倒一點給你們。」
　　「現在我知道鄭老闆事業為什麼能發展得這麼好了。」說話的是結束通話的林警官，
他的兩位同事依舊沒有開口，「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們都是補充過燃料才過來的。」
　　鄭楚仁捧場地笑了笑。
　　換了外出服的 Sue 不久後便被女警領著出門，對方的態度比幾位同事要溫和許多，
抓著 Sue 手腕的手並沒有施力。走過鄭楚仁身邊時，Sue 動作隱晦地撞了他一下，顯然
也意識到了他幾天前對所有人說過的謊，還有昨天對他們兩個依舊隱瞞著的事實。
　　鄭楚仁小心控制著自己的表情，捏了下她的小指作為道歉。
　　跟著他們走到大門口之後，鄭楚仁遞了張名片給林警官，說：「大門和電梯的管制我
會暫時關閉，方便你們同事出入，麻煩搜查的時候不要太粗暴了，不然我還得請人過來處
理。另外如果有什麼能讓我知道的，還請隨時連絡我。我明白你們的難處，也不需要你們
透露跟偵查有關的細節，我只是想確認周先生和林小姐是否問過話之後就會回來，或者是
短時間內不會被釋放，這樣我好讓人處理他們的租約。」
　　林警官收好名片，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而是說：「謝謝您的幫忙，鄭先生，抱歉
打擾到您休息了。」
　　「不會。」鄭楚仁退了一步，在確認對方在等他先離開時轉過身，壓抑住內心的擔憂
，說了聲「辛苦你們了」之後便往電梯走去。
　　電梯依舊停在一樓，沒有給鄭楚仁駐足的機會。他走進電梯，按的不是五樓而是二樓
，門一開便匆匆跑向靠前門的空房，摸黑往陽台的方向走，從牆壁後方看出去。
　　下方的街道上，鈴鐺正被按著頭推著上車，Sue 則是自己坐進了另一輛警車。林警官
在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時突然停下動作，回頭看向公寓大門，接著抬頭掃視。鄭楚仁等到
他也上了車，兩輛車都開了一小段路之後才吐出屏著的氣息，退出套房之外，搭電梯回到
他的樓層。
　　此時此刻，這整棟公寓只剩下他一個人，就像是他做過許多次的噩夢。
　　沒有人和他道晚安，沒有人和他說明天見，沒有人因為擔心他而主動跟到家裡。鄭楚
仁一邊揉著眉心一邊走進客房，拆下床腳邊的資訊面板，確認貼在裡頭的隨身碟還在。現
在還不是時候，他得先確保自己能把其他人摘出去，得選對談判的時機和目標。
　　那晚他沒有睡，坐在陽台邊看著來來去去的警車看了一整晚，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
回來的兩個夥伴。
　　隔天中午，鈴鐺是被 Sue 扛著進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