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海盜電台 39

作者: houseau3 (House)   2022-04-04 11:42:58
第三部分 凝視深淵
三十九章 人事不再
  「據說你最近沾上了一點麻煩,鄭老闆。」
  「簡先生消息很靈通。」
  小時候鄭楚仁還曾在心中嘲笑自己的父親像是大眾想像中典型的富商,再婚對象比自
己要年輕了二十多歲,出門在外表面功夫做得很好,閒暇時間總是在高爾夫球場度過。
  此時此刻,他卻同樣站在精心打理過的草坪上,和另一個人虛偽地閒話家常。
  他其實並沒有那個心情,鈴鐺和 Sue 兩個小時前才再次被帶到警局,如果可以他都
想直接追過去。在達成目的之前他們也許不會做得太過火,但卻絕對不會善待鈴鐺和 Sue
,尤其是鈴鐺,他會因為往事被當作突破口,不斷被迫揭開自己的瘡疤。
  鄭楚仁不是沒有親近的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受苦的經驗,不過這並沒有讓忍耐變得比較
容易。
  「恰好有認識的人注意到這件事,我只是有點訝異鄭老闆沒有果斷抽身,畢竟當時你
和駱小姐都給了我同樣的建議。」
  「只是覺得沒有必要罷了。」
  「是嗎?在我看來,這件事可比我之前沾上的麻煩要嚴重多了。」
  「我倒覺得這可能成為一個機會。」
  「哦?願聞其詳。」
  「簡先生也知道陳檢察官和吳檢察官之間的衝突吧?」
  「我應該知道嗎?」
  「簡先生是聰明人。」
  「哈,鄭老闆消息也很靈通。」
  如果是許老師和呂教授,他們肯定都不會這樣逢場作戲吧,連謊言也難以說出口的人
,做過最大的妥協就是為了兒子不再發聲。陳姐和蕭哥都是寧折不彎的人,最後也真的硬
生生送了命,卻沒能改變什麼。鄭楚仁記憶中有許多面孔、許多名字,他們都抱持著宏大
的理想,內心相信的正義比他要純粹得多。
  鄭楚仁有他的理想,但最終他最在乎的還是身邊的人的安危,為此他願意撒謊,也願
意和立場相對的人做交易,唯一的底線只有不傷害到其他人。
  「到時候拿到了足夠的籌碼──」
  「我可以為鄭老闆引薦,不過能不能談成,就要看鄭老闆自己了。」
  「多謝。」
  「舉手之勞。」
  只是有些時候,他會有種靈魂和身體分離的錯覺,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用陌生的聲音
說著陌生的話,和自己最厭惡的人相談甚歡。也許這是扮演太久、謊說太多的後遺症,也
許這才是鄭楚仁需要 Caroline 的原因。但現在他身邊沒了能夠真誠以待的對象,和最親
密的夥伴也得偽裝成點頭之交,再不做點什麼,也許他才是會第一個撐不下去的那個人。
  這麼多年來一直以保護者的身分自居,他都要忘了自己並沒有堅強到哪裡去。
  「不過鄭老闆,有時候我真覺得你不像是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我在你身上感覺不到私
慾。」
  「有誰能沒有私慾?也許是我裝得比較好。」
  「或是我看人的眼光失靈了?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簡先生想多了,我只是經過家父的訓練,比較會隱藏自己而已。」
  「怎麼個訓練法?我家不成材的弟弟在這方面很欠教訓。」
  「只要狠得下心懲罰,沒有什麼是學不會的。」
  流於表面的笑拉扯著臉部肌肉,聲音下意識壓得比平時都要低,背部打直、肩膀打開
,回想站姿不夠標準時尖銳的電流,火燒的疼痛彷彿讓全身骨頭都顫抖不止。當時還年幼
的鄭楚仁沒有想過那些被硬生生刻進身體裡的習慣有一天會派上用場,讓他能壓抑住自己
的擔憂,繼續扮演著一直以來無比厭惡的身分,和自己壓根不認同的對象相談甚歡。
  就連握手也是被訓練過的技能,該握多久、該多用力,面對權力關係和他對等或不對
等的對象時,該怎麼做出適當的反應。
  這不是他,不是許老師的逃家少女一號,不是陳誠他們的林大小姐,不是 Caroline
的老大。但他需要鄭老闆這個身分帶來的特權,才能繼續當他們的老大、鄭哥、鄭叔叔。
  「和鄭老闆相處依舊很愉快,下個月三號我們有場酒會,鄭老闆有沒有興趣?」
  「我何德何能讓簡先生親自邀請,確認過時間我會再給簡先生答覆。」
  「誰叫你和我眼緣呢?希望到時候酒會見。」
  「改日再見,簡先生。」
  開車的不是已經很習慣載他的鈴鐺,不是這段時間一直堅持不放他一個人的許至清,
只是他偶爾會叫來的司機。鄭楚仁回到公司之後便逕自進了辦公室,換了一身打扮之後從
另一個門離開,腦中已經研擬出四五套上門打探消息的辦法。半路上收到的訊息卻讓他頓
時腦袋一片空白,車子都差點開到人行道上。
  酒精中毒入院……他們怎麼敢?但他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問題,擁有權勢的人沒什麼不
敢,沒有底線的破壞總是比在道德約束下的保護要容易。回過神時鄭楚仁已經在開往醫院
的路上,他不能、他不該在這時候出現,不管這時候他用什麼身分都有被盯上的危險。
Sue 會照顧他,鄭楚仁告訴自己,但無法讓自己轉向,無法阻止自己往急診的方向走。不
要衝動,這樣只會被擋下來,承受了苦果卻連人也見不到。他在門口終於停了下來,回頭
盯著路上來往的車流看了好一會。
  緩緩地,他深吸了口氣,過了三秒之後再吐出。許至清當時刻意撞上黃庭安父母的車
時在想什麼?不能讓大家被發現、我要保護好他們?不過是為了認識了兩天不到的人,怎
麼就能做得這麼過火?要是許至清此刻在場,也許真會跑出去再撞一次車,撞出足夠被送
進急診室的傷勢,好混進去找到鈴鐺。但鄭楚仁一沒有確保自己不會被撞出重傷的能力,
二還沒確定鈴鐺身邊有多少人,三扮演著禁不起推敲的身分。
  他抹抹臉,想像許至清用控訴的語調念他雙重標準,許至清撞個慢車都要被罵,他自
己卻想著來個真車禍,到底是誰天天都在強調安全第一了?跳到喉頭的心臟回到胸口,呼
吸也漸漸穩定下來,鄭楚仁無聲地笑了會,給自己三分鐘的時間好好整理思緒。
  二十分鐘後他跟著送慰勞品過來的外送人員一起進了急診室,光是等床位的病人就已
經有不少,更別說還得加上家屬和忙碌的醫護,大概是床位不足,走道兩邊擺著幾張推床
,作為額外的觀護區使用。應該說是幸運吧,鈴鐺就被 Sue 攙扶著坐在其中一張推床上
,左手背上了點滴,旁邊站著一位女警。
  鄭楚仁握緊了拳頭又緩緩鬆開,還好,至少不像是幾年前鈴鐺把自己喝到昏迷的那次
,還得插管和洗胃。鄭楚仁轉過身,即便他的雙腳並不想要往外走,即便他的視線就像是
被黏住了一樣難以從鈴鐺身上撕開,他留下來除了讓自己感覺好一些,對他們並沒有幫助

  他該離開了,他──
  「麻煩妳回家拿錢或是去領錢,我們掛號費都是要先繳的。」
  「可是晚一點我媳婦會過來──」
  「不可以,情況不危急的病患都必須先繳費完成掛號,如果妳媳婦真的會過來,就等
她過來再掛號。」
  「不能先讓醫生看過嗎?我真的,真的很不舒服,剛剛──」
  「這是規定,麻煩妳配合。」
  「可是以前──」
  「媽。」鄭楚仁大步走上前,從錢包裡抽了幾張鈔票出來。上了年紀的女人身形佝僂
,花白的頭髮有些稀疏,上衣袖口被磨得發白,指甲很整齊,但處處都是濕疹和破皮的痕
跡。鄭楚仁對上她惶然的視線,對她安撫地笑了笑。「我記得以前沒有先繳掛號費這個規
定。」鄭楚仁接著說:「一直以來不都是最後和診療費一起繳清嗎?」
  「……規定是去年改的,麻煩下次記得。」她的語氣好了不少,不知道是因為鄭楚仁
付了錢,還是因為他看起來不大好惹的關係,「請在候診區稍坐一下。」
  鄭楚仁沒有為難她,帶著臉色不大好的女人找了個位置坐著,小心翼翼地支撐著對方
的背。「是傷到腰了嗎?還是撞到哪了?」
  「剛剛在家裡摔了一下……我媳婦是真的會過來的,只是她在從比較遠的地方趕過來
,等等就把錢還給妳,真是不好意思,太麻煩妳了。」
  兩隻手無措地握在一起,頭壓得很低,眼睛不敢向上看,像是怕會冒犯到他。鄭楚仁
有意識地彎下習慣性打直的背,湊到女人耳邊輕聲說:「其實我只是需要一個藉口待在這
裡,妳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女人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視線接著掃過一個個座位和走廊上一張張床,在發現不遠處
的女警時頓了一會,用更輕的聲音問:「妳被找麻煩了嗎?」
  「不會牽扯到妳的,不用擔心,如果妳覺得不自在,也可以拒絕我沒關係。」
  女人搖搖頭,「是我應該謝謝妳幫忙。」
  和其他傷患或病患比起來,她的狀況並不緊急,不會那麼快輪到她看診。鄭楚仁一邊
和她說話,一邊注意著鈴鐺和 Sue 的狀況。看起來應該是吊一晚點滴、等酒精代謝掉就
沒事了,Sue 看起來精神不大好,但還是勉強讓自己保持清醒,一隻手按著自己的大腿,
一隻手抓著鈴鐺的下臂。
  一旁的女警對她說了些什麼,Sue 搖搖頭回話,暗自擰了自己的腿一把。之前鈴鐺住
院的時候他們還能輪流顧著他,現在能陪在鈴鐺身邊的確只有 Sue 一個人。
  Phi 和小小如果知道了會很擔心吧,明明努力了這麼久才戒掉的酒癮,就算沒有人刻
意破壞都有很高的機率破戒,更別說是這樣被強行刺激的狀況下。周少彥……即便是鄭楚
仁也很少聽鈴鐺提起自己的兒子,那是一道也許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不該被當作讓人開
口的籌碼。
  他第一次見到鈴鐺就是在醫院,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鈴鐺是看著自己的兒子走的。
沒來得及成年的男孩最終被氣喘奪走了性命,背後卻潛藏著人禍,潛藏著成年人的偏見和
無知。那是鄭楚仁第一次清楚意識到一個父親對自己的孩子應該抱有什麼樣的情感,理智
上他一直都是明白的,也見過在祝福下誕生長大的孩子是什麼模樣,但當時鈴鐺帶著憤怒
的哭喊還是深深撼動了他。
  憤怒在了解到真實狀況之後演變成對罪魁禍首的恨意,恨意在不斷碰壁之後轉向為針
對自己的怨憤,以及無力的絕望。那是鄭楚仁所不熟悉的父愛,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自厭

  遇到 Sue 是兩年之後的事情,同樣是在醫院,不過她卻是在被父親打傷之後自己走
進醫院的,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展現出不得已培養出的堅強和自立。因為失去孩子而悲痛的
父親、長期被父親傷害的女兒、在父親默許下遭受虐待的兒子。人性的面向何其多,不過
是因緣際會相遇的三個人,就已經體現出「父親」這個角色如此不同的可能。
  如果當時鄭楚仁沒有主動接觸他們,他們是不是就不用受這個罪了?他看著 Sue 警
戒的表情,像是隨時準備好撂倒潛在的威脅,包含身邊的警察。有很長一段時間,Sue 就
連在家裡也是這副模樣,睡覺前得鎖門、關窗,得檢查衣櫃和床底,因為對她而言黑夜裡
的怪物從不只是故事,而是成長過程中的現實。
  他從不想在 Sue 臉上再次看見這樣壓抑的恐懼,但此刻他也只能盡他所能地還他們
一個相對正常的人生。
  「對不起。」鄭楚仁對身旁被他當作掩護的女人說:「我不是單純因為想幫妳而幫妳
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在幫助別人之前都得先思考過後果,無法像很小的時候那樣
,單純因為有人跌倒了而把人扶起來。
  「現在不像以前,現在大家都很辛苦。」女人一邊搖頭一邊說:「剛剛那位小姐也是
,不能通融是因為醫院規定,醫院規定會改說不定就是因為很多人看診之後不付錢,很多
人會這麼做……就跟剛剛沒有人敢幫我一樣……」她沒有繼續說,但鄭楚仁明白她的言外
之意。
  信任在這個社會裡太過奢侈。
  「這只是假設,但如果我今天幫妳付了這個錢,但明天卻害妳被警察盤問,妳會不會
寧可我從來沒有幫過妳?」
  「啊……但說不定我這樣回家,會在路上昏倒或是出什麼意外。」女人頓了頓,語氣
再度緊張起來,「真的可能被警察盤問嗎?我不想給我媳婦惹麻煩。」
  鄭楚仁輕輕笑了聲,「不會的,請妳放心。」
  他就這樣陪著女人看病、留觀,直到她真正的媳婦從外地趕來。然後鄭楚仁接受了她
們的好意,又在急診室待了好一會,雖然沒能等到鈴鐺完全清醒,但至少足夠讓他安定下
來。
  離開之後,他到咖啡廳用禮物卡買了一杯熱可可,一邊喝一邊走到距離最近的公園,
繞了一圈之後才動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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