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 [明朝] 繼盛 (王世貞X楊繼盛/完)

作者: kumotsuki07 (雲月)   2022-06-05 06:58:50
  楊繼盛終究是死了。
  他死的那天,瀲灩晴好,十里靜安,就像是老天開了個大玩笑。
  楊繼盛可謂國之大者,而他的死,對王世貞而言,只代表著一件事──
  大明要完。
  可大明究竟何時好過?
  楊繼盛的名字,在民間並不那麼響亮,因此不會有平民百姓替他哭泣,也不會有人知
道此人為了他們而死。
  從他被判秋決,再到他的行刑時刻過了以後,王世貞能聽見宮裡有人在哭,為了一顆
殞落的明星,為了真正英雄的死去;但是他們不敢哭出聲,生怕自己被被當成楊繼盛的同
黨,然後下一個被罷官、關入詔獄、行刑的人,就會是自己。
  人人痛苦,個個隱忍不發;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

  嘉靖二十六年,為首的王世貞,身揹紅繡球,與一眾同榜進士在京內搭著花轎遊行,
夾道的路人向他們灑花。王世貞的身旁有李春芳、張居正相伴……
  楊繼盛在後頭騎著馬,遙望著這些年輕人,他們正值年少風華,又風光無限。他姑且
與他們同榜,一時間,楊繼盛卻覺得自己的馬距離前方那頂花轎子越來越遠。他們彷彿是
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隔著簾子,王世貞向他回眸。意氣風發,明艷無方。楊繼盛低了頭,不敢與他視線相
接。他太過耀眼而美麗,楊繼盛雖然憧憬,可又自覺不配。
  「看什麼呢?」李春芳問道。
  王世貞微微紅了臉,搔搔頭,沒多話。
  夜晚,考完的慶功宴上,酒肆熱鬧非凡,可阮囊羞澀注定讓楊繼盛不能多喝。
  楊繼盛偷偷溜出來之前,熱心的同榜還想介紹他一位樂伎認識。他苦笑著搖搖頭。
  對比其他少爺都有小廝們相隨,他註定是得自己牽了馬回去;那匹馬還得還給朝廷,
他自己沒有交通工具,君父對他有恩,這才讓他春風了一日,不必走路。
  「仲芳,回去?」
  是那個才高八斗的王大少爺。楊繼盛低了頭,「在下不勝酒力,不能再喝了。」就是
不敢看王世貞。即使在夜裡,那人也像是當頭的烈日,明艷得不可方物。楊繼盛只敢看他
佩在腰際的玉珮,還有垂墜的流蘇。如玉君子,不過如是,可終非是他楊繼盛可以高攀的

  「真巧,我也是。」王世貞往後瞅了眼酒樓的門口,「但那些個小瘋子,一考中就好
像沒有了明天,說是還要再到我家續攤,我不要。」
  『怎麼就沒人找過我續攤。』楊繼盛心想著,面上泛出苦笑,「你直接溜回家不就得
了,他們沒有你,自然是無法進入府裡。」
  「這不成,多丟臉。」王世貞說完,恰巧遇到李春芳過來,「鳳洲,大夥都在找你,
你怎麼人在馬棚?難道是想開溜不成?」
  楊繼盛這麼樣的一個熱心腸,興許是此時便有由頭了,他逕自上前,架住略有醉態的
王世真,告訴李春芳道:「元美他今晚本要與我一起溫書的。」
  李春芳一聽,忽然有些尷尬,只說:「只有兩個人的話,別讀得太晚。」就與他們告
了別。
  天知道當時大明流行斷袖,李春芳的小腦袋瓜子裡,想的什麼呢?

  那是楊繼盛第一次叫他的「字」,在此之前,也都跟著別人一起叫他鳳洲,或叫他太
倉。就是與他顯得生份。
  然而,此前他們其實有過緣分。
  那時,王世貞不顧家人反對,執意想進國子監。
  他爸爸說:「那裡僧多飯少,多礙事。你在家裡備考,爹替你從翰林院裡尋個進士,
為你一個人講課,不出三年,你就中了,何必去那國子監?」
  他說:「我想一個人出去闖闖。想結交些好友,之後進了朝廷才有左膀右臂。」當時
他又怎麼能想像,有像楊繼盛那樣窮困的人,單靠著讀書,才能靠著進入國子監,略掙得
一碗飯吃。
  後來,他退了學,照樣還是回家讀書,果真有翰林到他家裡講課。臨行前,他說:「
春芳,你來我家陪我讀書吧?這裡的高幹子弟們都有些背景,你與他們爭,怎麼爭得到好
工作?」
  楊繼盛說:「陪你讀書,不就成了你的小廝?我不是那樣的人。」話說得很掃興,也
很直接。
  王世貞想,多的還是外頭想勾搭他,只是沒門路的。然而,楊繼盛那時的神情分明是
很想的,卻不知為何,嘴上拒絕了。
  後來,爹問了他,在國子監裡有沒有找到「左膀右臂」。他說,有個叫楊繼盛的,特
別喜歡他,想結交他,只是不知道爹待不待見他,就拒絕了。
  爹回他:「傻孩子,喜歡哪個,就去交哪個啊,爹哪有不樂意的。」卻不知道,其實
是那楊繼盛拒絕了他孩子,從來就不是他孩子拒絕了他。
  曾是國子監的同學,而後成了同榜進士,可叫他的字,這還是頭一回。
  王世貞醒來時,見書房只有一盞快要燒完的蠟燭,其餘的是家徒四壁。自己躺在一張
素樸的小床上,另一個人伏在桌子前面讀書。
  他起床,披了衣,走到書桌前,按住那人的肩膀,「你和李春芳說你要讀書,你就真
讀書?這麼掃興。這麼好的夜晚,花前月下的,不準讀孔聖人的書。」仔細一看,才發現
那人看的,是自己帶來的書。不知道從哪裡開始看的,已經看了大半本。
  楊繼盛回過頭來,笑了笑,「花前月下的夜裡,自是要讀花前月下的書,還要與花前
月下的人一起讀,你說是不是呢?元美。」
  「!」王世貞聞言大感不對,立刻從楊繼盛的手裡頭奪過那本書,「這是……仲芳,
你是天地間第一等的好漢,怎麼可以偷看這樣的書,不許看!不許看!」
  「哪裡來的書,這麼好玩?」楊繼盛沒為難他,讓王世貞把書拿了回去,可又實在是
掩不住嘴角的笑容,「那裡頭的西門少爺,瀟灑又英俊,還多金,是不是有點像誰……」
  這還是頭一回看到楊繼盛笑,原來他是能笑的,笑的時候,眉眼間還特別好看,令人
如沐春風。
  「咳咳……」王世貞才想讓他住嘴,楊繼盛卻說:「你說,像不像嚴世蕃?」
  王世貞怕隔牆有耳,忙用食指按住他的嘴,楊繼盛卻不依不撓地繼續說道:「你是不
是也有這個意思?」王世貞一聞言,不知怎地,心跳漏了一拍,「……什麼意思?」
  楊繼盛抓著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划過,本是酥酥麻麻的觸感,直到那兩個字在王
世貞的心中成形──嚴黨。
  王世貞立刻搖頭,「你還是想發達的,不是嗎?既然如此,就不要想著那些。」
  「那你又為什麼要寫這些?」楊繼盛指著那本書,「這筆跡,不正是你的字嗎?」
  「我只是自己寫寫,從來沒給任何人看過。」
  除了你。
  王世貞再一次見到楊繼盛,已是在詔獄中,他費盡千金,才得以進入獄中。去之前,
他的家人好友,全都勸他不要去;可他不得不去。必須要去。
  他生怕,這一次不去,他將後悔一輩子。
  彼時的楊繼盛,已然折了腿。王世貞曾聽聞,楊繼盛在獄中獨自用破碗片剜去爛肉,
一聲不吭。
  沒有人照拂他,在詔獄那樣嚴酷的環境裡。
  想到那裡合該到處是蒼蠅蚊子老鼠,裡頭還沒有太醫;當年的那個溫柔書生,話少,
不苟言笑,卻可愛,如今卻落得這般境地。楊繼盛自是毫無過錯的。可究竟是為什麼?
  王世貞的心中本有千言萬語,只待訴說,可一想起這一切的由頭,全來自於楊繼盛一
往無悔地向那老道士死諫了嚴黨,見到他以後,所有的話語也就化成了一句:「為何你要
上那道死疏,卻不讓我知道?」
  楊繼盛平靜地說道:「如果我告訴了你,你會阻止我嗎?」
  王世貞想著,他會的,就和年少時,他們同為進士一樣;只是他沒想到,當時在楊繼
盛的內心裡,那顆想剿除奸佞的種子,不但沒有因著他的話而埋沒,反而隨著年歲生根發
芽,越發茁壯。
  某日,下朝後,嚴首輔見著王世貞與楊繼盛素有交情,在聽聞他即將調回京師時,曾
問過他:「你覺得楊繼盛這個人怎麼樣?」
  王世貞生怕嚴嵩想拉攏他,楊繼盛萬萬不從,於是惹了一身麻煩,趕緊回道:「此人
驕縱異常,性情耿直,怕是無法裨益於朝政大事。」
  無法裨益於「你們的」朝政大事。王世貞心說。
  本以為如此,自己就已幫上了忙,不料嚴嵩原來從那時起,就有意想拉攏楊繼盛;這
就好比張儀去楚國,請屈原當親秦派一樣,是最使不得的。
  楊繼盛問他的問題,王世貞沒回答,可楊繼盛的內心裡自有答案。他說:「元美,不
說這件事了,等你出去之後……」
  隔著鐵欄杆,仍能明顯看見王世貞面上的急切之情,他立刻回答道:「你的家人,我
都已經接到我的府裡了,你儘管放心。」
  楊繼盛滿意地點了頭點頭,隨後說:「我在這裡頭,怕是還要待上好一段時間,你幫
我帶點東西來打發時間。」
  王世貞說:「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給你,只管說吧。」他生怕這段在詔獄內被關
押的日子,將是楊繼盛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時光。
  多想之後還能再見楊繼盛一面。忍耐著眼眶中打轉的淚水,王世貞緊盯著檻中人,生
怕那人自眼裡忽然消失。
  而楊繼盛只是淡然一笑,也回望著他,從容地說道:「你寫的那本小說,真的很好看
,比你平常寫的那些廢詩還有青詞好看多了。你還有寫嗎?我想看續集。」

  楊繼盛每次的笑容,都縈繞在王世貞的腦海中。他很少笑,可每一次笑,都有風情萬
種,無法言訴。
  那種看淡生死的神情,或許是世間之至美,也是至寶。只可惜,皇帝不懂。
  天空中烏雲密布,像是即將要下雨。
  直到楊繼盛的屍體已自刑場中拖走,老天爺才遲來地垂了淚,反倒像是惺惺作態。
  隔著一堵刑場的牆,王世貞並不能看見楊繼盛的模樣,但是他會記得,在進入刑場之
前的楊繼盛是什麼模樣;就算他已經沒了一條腿,他的意氣風發卻比年少時候更盛。
  單只想著楊繼盛再也不會說話,看他寫的小說,在他面前羞赧地垂著頭,憶起他們一
起在京師內遊行的時候,接過他的眼神,卻不敢看他的楊繼盛……諸般場景翻飛而去,王
世貞的眼淚早已潰堤。若他的淚水能淹田,只怕改稻為桑的事早就成了。
  一旁的人見狀,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世貞抬起頭,看向身旁人,「老師……如果當時我能說服他,將他拉進我的圈子裡
,不要放他一個人,他是不是就不會死諫?若我能日日夜夜守著他,不讓他有機會寫那份
奏疏,不讓他有機會被下放到狄道,他今天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
  是啊,人生總是有無數個「如果」,可就算人生能重來,這些個如果,也不見得能成
真。徐階悠悠地心想。
  「他不是那種會結黨的人。」不知怎地,楊繼盛之死,使徐階想起了夏言──他的一
個故人。除惡揚善,公私分明的一個人,下場是棄市。
  「縱你能日夜拴著他,養著他,看著他,他還是會反對仇鸞,上書反對馬市,而後被
下放狄道為官,他就是那樣的人。」徐階說著,他似乎是明白楊繼盛的個性,可說的時候
,他總莫名地想起夏言。他想,若是夏言,鐵定也是如此。「以身諫上,以邀直名」。
  或許,兩人之間確實有著這麼些共同點。
  夏言死的那一天,他站在刑場的牆外哭泣,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此時,他自委靡
的王世貞身上,亦能看見少年時的自己。
  悲傷無以言明,開始憎恨君父,嚴黨,以至於整個世界。當他認知中的全世界已被帶
走,真正的全世界,就彷彿不復存在。
  他無法明白王世貞對楊繼盛的感情,可他能明白自己對夏言的感情。
  徐階問道:「他死前,可曾跟你說過什麼心願?」
  王世貞搖搖頭。他早已想好了,該將什麼東西放進楊繼盛的棺槨裡。除了他的官帽,
他的官服,還有……
  「老師,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恕學生無法多言。」王世貞回道。
  『這不分明是你的字跡嗎?』還記得那個花前月下的夜裡,楊繼盛如此說道。
  王世貞說:『你難道很常看我寫的字?你怎麼就認得那是我的字跡。』
  楊繼盛笑道:『你不也不認識我嗎?可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字是仲芳?難道我有親口告
訴過你嗎?』
  從那時起,王世貞才知道,原來楊繼盛也留心過他;就好像是自己對他那般。
  王世貞問他:「仲芳,我看你對誰都冷冷清清的,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是你這麼親熱
的嗎?」
  楊繼盛冷冷地說了句:「我不是李瓶兒,你也不是西門慶。」王世貞霎時住了嘴。作
勢要打他,楊繼盛嘴巴不饒人,又說:「王少爺好大的官威,還沒進翰林院呢,就要打人
。」刻薄的模樣,竟是非常可喜。
  那天夜裡,是王世貞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比中了進士還愉快;有楊繼盛的陪伴,令
他感覺醉意未消,而美人在懷,十分通暢。
  只可惜,在這場大雨過後,他們再也不會有一同剪燭的夜晚。
  嘉靖三十四年,一別,即是永恆。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