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樹風 八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2-07-02 22:04:21
樹風 八
原本旋舞而上正要離去的凱颺君立刻轉了個方向,飛快地颳進那間小小木房子裡,紅檜則
望向來到他身邊的山神,眼中閃著眼淚,嘴角卻是笑著。
「降風睜眼了!」
凱颺君卻來不及聽到這句話,紅檜的慌張讓他以為降風出了事,心急如焚地飛進祠堂裡,
撲到他身邊時甚至手還有些顫抖,不想定睛後竟看見已經沉睡許久的降風半睜開了眼。
起先凱颺君反而愣著做不出反應,他已經看著降風閉眼沉睡的模樣那麼久,但漫長而不
知期限的等待讓人迷茫也無從做好準備,以致凱颺君猝不及防,幾秒過後才張大了雙眼
喊他。
「降……降風!」
他本能便想撲上前去抱住降風,又惟恐自己動作太大碰傷了他,只能屈身蹲跪在床邊,探
身近前觀察,伸出的手甚至輕微顫抖著,卻流連在空中不敢輕易碰觸。
「降風……你怎麼樣了?可有哪裡不適?」
降風沒有應答,甚至不知是否聽見凱颺君說話,他半睜著眼,恢復黛綠的眼睫隨著眨眼
和呼吸而輕巧顫動,然而視線並不集中,彷彿意識還在夢中,只是不小心夢遊回到了山
裡來。
凱颺君急得心慌,卻又不敢擅動,只能繼續問:「降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他沒事,只是力氣還不夠,靈識尚未完全回歸。」努論站在凱颺君身旁,看著降風的目
光帶著無奈和慈靄。
山中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是長在他身上的孩子,降風的成長與變化他都看在眼裡,努論
雖不介入他的決定,心中到底不願他為情所困。但看著凱颺君亦深陷其中,他又不知究竟
是希望降風早點醒,或是凱颺君先一步放棄。
「是嗎……那就好。」凱颺君提著的心落了下來,但無法立即和降風說上話仍是讓他失落
不已,眉尖的愁緒並不減去半分,「那就好。」
凱颺君的心疼得厲害,卻只是極為克制地伸出手去握住降風在床側的手,另一隻手則撫上
他的臉龐。
小樹體溫微涼,被碰到的皮膚隱隱流動幾縷綠色的波光,在感知到凱颺君的碰觸後,被握
著的手微微蜷起回握,臉頰則貼著溫暖的掌心眷戀地蹭了蹭,隨後閉起眼睛,像是再次睡
了過去。
即使意識尚未收攏,降風仍是本能地趨向南風。凱風自南,吹彼棘薪,那是他從有記憶以
來就熟悉且依賴的氣味與溫度,刻在他的根莖裡嚮往千年,不曾改變。
凱颺君因這微小的回應而心神顫動,他紅著眼笑了出來,那笑聲卻更像是哽咽,隨後靜靜
看著降風的睡顏,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執起降風鬆鬆握著他的手,閉上眼將額頭靠了上
去。
「秋日將近,他大約還得再睡上一覺好避寒。」努論道,像是不願打擾床榻邊的靜謐氣氛
,話說得極輕,「不過醒來應該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了。」
努論沒等到回應,此刻也已不需要回應,他退出祠堂,將空間留給在這關頭卻必須再次離
去的凱颺君。
南風仙君不眠不休地在降風樹靈的祠堂裡待了兩天,沒人敢去勸,但在西風來臨之前他便
出來了。
兩日後,凱颺君啟程離開島嶼。
他沒有再多交代什麼,只是和往常一樣,到臨走前最後一刻都仍不捨地握著降風的手,然
後就像是不留給自己猶豫留連的時間,隨著一陣疾風快速地離去,只殘留風的餘韻在降風
樹周圍柔和纏擾,久久才散去。

薰林君在來到凱颺君身邊時,凱颺君正在整理一株他從北方島嶼得到的百年靈芝,是他用
路過某座森林時得到的一壺酒換來的,他打算轉送給藥真仙師作為他每年幫助降風復元的
謝禮。
靈藥一旁還有一袋土壤,也是森林主人送的,據說即使在嚴寒地帶也能提供植物滋養,不
久就是他再回到降風身邊的時節,正好帶過去為小樹隨時可能的甦醒做準備。
聽見腳步聲響,凱颺君轉頭望去,薰林君不知為何來得倉促,看來竟有些狼狽,頭上的黃
色欒花冠歪了不說,臉上還隱約有被什麼拍掃擊打過的痕跡。
凱颺君只斜眼乜了一眼就低頭繼續手上的動作,不冷不淡地開口:「看起來是哪位掌力渾
厚的柳樹仙子非常生氣。」
「別說了,我不過是途經那湖邊稍微休息一會兒,突然就衝來個人甩了我一臉的
柳樹枝。」尋林君就著南風洞府旁的水池正了正自己頭上的欒花冠,看見臉上的痕跡後
搖搖頭,「說我始亂終棄還忘了他,都幾百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他是哪座山的哪棵
柳樹。」
凱颺君嘴角微揚,卻立刻便失去笑意。曾幾何時,那個被大膽示愛的仙子追著跑的傻小子
也成了這般遊戲花叢的風流風神,那分明也是過去自己千年不變,毫不沾身的作風,如今
他在一旁看著卻只有追悔與苦澀。
無論自己本心立意為何,正是那樣不在意的表現傷了真正在乎他的人。
薰林君等了半天沒得到凱颺君的回應,訕訕地走到他身邊看他擺弄那些藥材土壤。想當年
自己還只是個傻愣愣的純情小仙君,還是凱颺君親身示範如何萬花叢中過,如今那個凱颺
君個性丕變,沉穩寡言,他又變得像小時候一樣有點害怕這位仙君前輩了。
「我這兒有藥。」凱颺君突然說。
「不必,等會就消了。」薰林君不甚在意地搓搓自己的臉,沒話找話:「這些靈芝長得很
好。」
「嗯,準備帶到努論山上去,贈與藥真仙師。」
薰林君聽到努論和藥真仙師的名字,突然像是想起什麼,猛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哎呀我
差點忘了!」
凱颺君淡然地任他吵鬧,眼神都沒給一個,視線角落卻突然閃進一抹翠綠,連忙轉過頭去
看。
「這是暄和君請我轉交,說是惠吾君從努論山那裡的降風樹靈——」
「降風怎麼了?!誰摘了?還是掉了?」凱颺君一把奪過那片嫩綠,正是降風本體樹上的
葉子,他口氣因著急而加重,甚至帶著壓迫,沉聲追問:「你怎麼現在才拿出來?!」
「我、我一時忘了……」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就只記得自己被柳樹精甩巴掌。
凱颺君臉色鐵青,拿著樹葉的動作卻極為輕柔,小心翼翼地捧著,又疾聲問:「惠吾和暄
和可說什麼了?降風究竟怎麼了?」
「暄和君沒說怎麼了,就說因為季節關係尚且碰不到你,於是降風大人取了自己的葉子,
請他們轉交……」
「取了自己的葉子?」凱颺君的臉色由難看轉為錯愕,還重複了一次這句話,「你說他取
了自己的葉子?他怎麼取……他醒了?!」
「我想是吧,否則他們怎麼說是他請託轉交的呢?」
和努論預估的差不多,降風過了兩個寒暑後果真醒了,還托人送來自己的樹葉。凱颺君愣
愣地看著手上的葉子,雖然不似過去葉肉飽滿,但葉脈分明,嬌嫩翠綠,見葉如見人,他
彷彿已經看見降風綠瑩瑩地站在他面前。
凱颺君甚至忍不住猜想,降風送來葉子是什麼意思?是知道自己在等著,所以告知他已經
醒來?或者更深一層的,他知道自己後悔了,想好好珍惜他,他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他可有說什麼?」他問薰林君,但顯然薰林君當真只是幫忙送東西來的,一臉迷
濛地聳肩搖頭。
「這是不是降風樹上最先冒出來的那幾片裡的?」他又問,還是得不到薰林君的回答,凱
颺君無奈又不能罵人,只能看著葉子叨叨唸著,「大概是的,老是迎著風搖來擺去,像他
小時候一樣……慢著,這是他自己摘的?」
薰林君已經許久不見凱颺君講這麼多話,還一再來確認他早就講過的內容,心裡嘆道這片
葉子真是有奇效,「是!他自己摘的!暄和這麼說的!」
「摘除本體樹葉對他會造成損傷,更何況他才剛醒來?他摘一片葉子要長好幾年,還會留
下傷口,他從以前就倔強,總躲起來自己忍痛。」凱颺君又由喜悅轉為擔憂,「暄和還說
了什麼?惠吾和努論就任由他胡來?你們怎麼不攔著?」
「我……」關他什麼事?他只是來送東西的!「仙君饒了我吧!過兩個月你自己去問他不
就好了?」
過兩個月……還得等兩個月!凱颺君盯著樹葉看,又抬頭看薰林君,幾番來回,就在要起
身動作的前一刻被薰林君一把拉住。
「凱颺君!不可!」
「他醒了。」凱颺君緊緊皺著眉頭沉聲對薰林君說,「他回來了,我卻不在,除了這一片
葉子我什麼都不知道,他也許還病著,也許出了什麼狀況……」
他從無一刻如此時那麼地想念,想立時飛到降風身邊去。實在是等太久了。
他心底的情緒一直壓著沒向任何人訴說,偏在這最後一刻因為執掌風雨之職而無法趕到降
風身邊去。他是南風,是降風草賴以生長的源頭,卻也因為是南風而無法恣肆地返回降風
身邊。
「肯定是沒有大礙的,否則兩位仙君怎麼會只是轉交東西?大家都知道你緊張降風樹靈,
若真出了事肯定會告訴你的!」
「他修為靈力幾乎耗空,就怕有什麼不知道的遺症,惠吾他們又未必看得出來!」
「不還有山神大人在嗎?山在,樹在,總能平安活下來的。你這麼一去,別說天神不會放
任你胡來,若你亂了島嶼的季節輪替,難道不是在增加他休養的風險?」
道理易懂,但關心則亂,凱颺君一直冷著臉隨時準備飛去努論山,薰林君又費了一番脣舌
才好不容易勸住了他。
「我會不時再到接鋒處去看看,若遇得到暄和君,一定再替你問問,好吧?」
不好也得好,凱颺君縱使再著急也無計可施,只能打消念頭,默然看著葉子,等待島嶼的
夏天到來。

伐另‧羅諾加獨自走進上山的路,跋涉山路對年邁的他很吃力,而且部落剛做完一場延續
了一天一夜的漫長祭典,他已勞累不堪,每踏一步都十分辛苦。
但他必須上山。自從兩天前他聽撒奇拉加家族的人帶回降風草復生的消息,他就一直掛心
著這件事。
說「復生」並不準確,畢竟那株降風草樹並沒有完全枯死,雖然耆老與歌謠流傳的故事中
,某一年降風樹林幾近滅林,主樹通體枯白,但自他出生至今六十餘年,那棵樹一直都是
如玉般乳白中透著青綠,他並不覺得樹有死去過。
但他也知道降風樹確實沒「完全」活著。
羅諾加家代代長子或長女都是蘭加部落的巫師,也是少數能看得見山林眾神,並與之溝通
的人,他掌管部落祭祀祈福、驅邪敬神的工作,他人眼中尋常的吟唱都是在對著只有自己
能看見的神靈說話。若說這光榮的身分有什麼讓他作為羅諾加成員一輩子都抱憾的,就是
他從未看見過降風草的樹靈。
而降風草的守護家族撒崎拉加家的人說,樹體在今年春天來臨時漸漸轉為美麗的黛綠,幾
乎沒什麼葉子的枝頭也冒出了許多翠嫩的小葉。和伐另一樣,撒奇拉加家也沒人見過傳聞
中降風草繁盛的模樣,他們圍繞在樹旁哭泣,因為等待這一刻來臨已經太久。
伐另喘著氣站在最後一級石階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屹立在空地上的千年紅檜,而後便是
降風草。他瞪大眼睛無法置信,枝葉青綠,樹幹如黛,美麗又讓人內心平靜的綠色之中,
似有水光流轉其中,他的祖父小時候所聽聞的景象,如今就在他眼前。
他顫巍巍地想快點走上前,卻忘了自己還沒完全踏上臺階,體力已達極限又被坡道絆住了
腳,他直直往前撲倒,就要跪倒在地時,突然一雙手伸了過來,將他穩穩扶住。
「小心點,還好嗎?」
伐另聞聲抬頭,精緻靈巧的少年對他盈盈笑著,綠色的髮絲因風吹起而在空中飄舞著,而
那對眼睫也因為春風的吹拂而不住地眨著,在林間投射下來的陽光中隱隱閃著綠色的光澤
,正如他的祖父從他的祖父那裡聽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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