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五十三章　鈴鐺
　　約定的時間到了，Sue 已經把一樓的燈打開，拐著彎走到幾條街之外的公寓。周文哲
原先也和她同路，卻在最後關頭用忘了東西這個彆腳的藉口回到自己的套房。
　　用近鄉情怯來形容並不準確，佔據胸口的不是緊張，而是恐懼。他們已經檢查公寓每
個角落，還有周遭的街道，不僅是用偵測器確定沒有信號發出，也靠著眼睛和雙手排除了
可能藏著監視裝置的地方。過去 Caroline 在行動時的標準流程也是一樣的，條件允許的
時候兩個人一組，輪流負責用偵測器和用人眼搜索，可是當時足夠讓人安下心的作法現在
卻無法完全驅散他的恐慌。
　　你不想他們嗎？腦中 Sue 的聲音再次問他。他當然想，不只是很早之前就被他視為
家人的筱鬱和璽琛，他也想念總是會在最需要笑聲的時候逗樂大家的洛基，還有工作狂到
令人時時操心的 Sandy──他對鄭哥的需要已經超出了想念的範疇，沒有他在連走起路來
都覺得自己腳下不是地面，而是隨時可能破裂的冰──可是他能為他們做什麼呢？除了麻
煩之外，他為 Caroline 的大家帶來過什麼呢？
　　他知道自己不聰明，卻沒有笨到不會意識到自己的狀況對鄭哥的選擇有多大的影響，
如果他更堅強一點，如果他能夠讓鄭哥相信自己不會因為一點折磨就崩潰，如果他未曾弄
壞過自己的健康……
　　也許鄭哥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蝦仔依舊會做出同樣的反應，但他無法不去怪罪自
己。
　　回過神時指甲再度在手背上留下了新的痕跡，他楞楞地看了好一會，接著突然心慌地
跑到浴室，從鏡子後翻出 OK 蹦，蓋住被抓出的血痕。
　　眉頭緊緊皺起，手上其他結痂的傷口該怎麼辦？用繃帶整個纏住肯定還是會被發現，
原本齊備的化妝用品都在警方來搜查時被帶走了，說是做菜不小心切到手肯定沒有人會相
信。他抓哪裡都好，怎麼就抓在這麼顯眼的地方？他幾乎可以想像璽琛心碎的表情，還有
筱鬱不知道該生氣還是難過的樣子。直到現在他依舊會懷疑自己何德何能受到這樣的重視
，但事實就是如此，他對自己施加的傷害都會放大好幾倍讓他們感到難受。
　　額頭貼上冰涼的鏡面，周文哲閉上眼睛，將肺部的空氣全部吐出，接著在吸氣的同時
數到四，屏著呼吸屬到十，最後緩緩吐氣，從十倒數到一。這是他在戒菸戒酒那段時間養
成的習慣，雖然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有效，但也許習慣本身就有舒緩情緒的力量，一直到呼
吸心跳都恢復正常，他才睜開眼睛，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嘆了口氣。
　　真像是個糟老頭，頭髮亂七八糟，鬍子長得都捲了起來。他快速地洗了臉，這幾個星
期以來第一次刮了鬍子，然後對著鏡子開始修剪起自己的頭髮。
　　哈哈，真是有點好笑，像是相親之前才急著打理自己的單身漢，不知道已經放任自己
往野人的方向發展多久。
　　嘎──門被打開的聲音，他整個人顫抖了下，剪刀差點在額頭上劃出又一道血痕，僵
硬地屏息等待著，直到璽琛的聲音傳來，顫抖著喊：「鈴鐺？你在房間嗎？」
　　「鈴鐺？」這回是筱鬱在喊他，微弱得像是一吹就會散掉。
　　周文哲立刻丟下剪刀大步走出浴室，和正要往臥室走的璽琛和筱鬱對上眼。
　　「你們怎麼──」
　　兩人同時撲上前抱住他，璽琛原本就偏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筱鬱則是立刻就哭了出
來。兩雙手像是怕他會消失不見一樣緊箍著他不放，淚水沾濕了他一邊的肩膀，接著是另
一邊。這對姊弟的個性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哭起來的樣子卻幾乎一模一樣，整個上半身
都隨著抽咽顫抖著，同樣輕顫著的唇往兩邊下壓，眉頭擠在一起。
　　不知不覺中璽琛已經長得比他要高了，肩膀也是成年男人的寬度，周文哲第一次見到
他們的時候，國三的璽琛身形更像是小學高年級的孩子，已經成年的筱鬱則像是未成年人
，讓當時連自己也照顧不好的他也在一瞬間興起了照顧他們的念頭。
　　「是不是瘦了？」周文哲輕聲問。
　　璽琛哭得更慘了，上次看到這副模樣還是他被送到醫院那次。
　　「蝦仔……」璽琛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蝦仔也是這樣說的。」
　　周文哲不自覺閉上了眼，罪惡感再次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上。「抱歉。」他說，抱著姊
弟倆的手握成拳頭，「都是因為顧慮到我……嘶──」
　　看似纖細的手指捏住他的腰用力一擰，這些年筱鬱的力氣真是愈來愈大了。「你什麼
意思？」即便在哭的同時，她的聲音還是中氣十足，「你們一個個都把每件事情當成自己
的責任是什麼意思？當罪人很好玩嗎？真正應該負責的人還在吃香喝辣，你們為什麼都要
把整件事情看成自己的錯？你不氣出賣你們的老夥伴，不氣硬是要找你們開刀的檢方，反
而氣自己幹嘛？」
　　「這、這對你們來說……」璽琛說：「是不可抗力。」
　　筱鬱用頭撞了下他的肩膀，「聽到沒？好好聽我們家小天才的話，不要胡思亂想。」
　　「可是──」
　　「沒有可是！不准道歉！」她怒瞪著他，眼睛整個紅了，「我們每個人也許都有做得
不夠好的地方，但都不該被責怪，你難道會因為我們沒能阻止蝦仔生氣嗎？會因為我們沒
有在老大犯蠢之前找到解決辦法生氣嗎？」
　　「當然不會──」
　　「對！你不會！因為！這是不可抗力！是地震、是海嘯！你們真的很煩，為什麼這種
時候還要讓我心疼？我心已經夠疼了，不用你們補刀！」
　　她抹去眼淚的動作太粗暴，眼角的皮膚都被揉紅了。周文哲連忙拉著他們到客廳，抽
了幾張面紙替他們擦臉。等璽琛的視線開始追著他的手跑，他才想起自己忘記了什麼。
　　「鈴鐺，你的手。」
　　「什麼？」筱鬱立刻抓住他的手腕，「你……」
　　他頓了頓，最後還是沒有選擇說謊。
　　「我，」他也想做出保證，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用膠水粗糙黏起來的碎片，永遠也
不會有完全癒合的一天，「之後盡量注意。」
　　筱鬱不滿地吼了聲：「想抓東西為什麼不抓沙發？需要我送你貓抓板嗎？」璽琛則是
露出了和想像中相同的心碎表情，悶悶地「喔」了聲，用修長但寬大的手蓋住幾道抓痕，
接著抬頭問：「你……剪頭髮剪到一半？」
　　「不用貓抓板，我會盡量注意，真的。」周文哲接著尷尬地對璽琛點點頭，「剛剛發
現有點亂，就想說來整理一下。其他人已經到了？你們怎麼在這裡？」
　　「我們在車子擋住的時候進門的，他們應該已經在另外一邊討論要怎麼幫蝦仔了……
如果你真的還是很難受，我在這裡陪你吧？」
　　「沒關係。」周文哲意識到時嘴角已經拉起了些許弧度，「我跟你們走，不過先給我
幾分鐘把頭髮剪完，不然洛基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他？」筱鬱撇撇嘴，「你信不信他說的第一句話一定是『叮叮噹，我好想你！』」
　　周文哲嘆口氣，彷彿已經能夠聽到洛基的聲音。回到浴室拿起剪刀，他繼續把修到一
半的頭髮打理完。筱鬱從頭到尾都站在門口盯著他看，璽琛則是到廚房拿了兩瓶冰水來敷
眼睛，之後小聲地問：「晚一點也幫我剪好不好？瀏海有點長了。」
　　就算是能力之外的事情他也會拚了命去做，更別說是這樣簡單的要求。
　　*
　　「叮叮噹，我好想你！」
　　有時候，周文哲想，洛基似乎把自己當成了可以被一手抱起的小孩子。就算是國中時
的璽琛，如果這樣跳到他身上他也會覺得吃力，這段時間缺乏運動的腰背發出哀鳴，但周
文哲還是努力穩住了身子，拍了拍他的背。
　　大概是他一瞬間猙獰的表情太明顯，Sue 連忙上前把洛基拔了下來，一邊拍了下他的
頭一邊罵：「鈴鐺都要奔五了，你不怕弄斷他的腰啊？」
　　「哎呀，他胸肌這麼大沒問題啦。」洛基歪著頭看了過來，「沒問題吧？你這麼老當
益壯，應該雄風不減吧。」
　　Sandy 扶著額頭說：「你去年生日的時候我就該買中文辭典給你當禮物……啊。」
　　今天是幾號了？周文哲連今天是星期幾都不清楚，不過 Sandy 的腦袋顯然比他要清
楚地多，只是這幾天過多的衝擊讓她現在才想起這件事。「生日快樂，洛基。」Sandy 說
：「抱歉啊，現在才想起來。」
　　「嗯？今天十四號了嗎？」洛基眨眨眼，「大家情人節快樂，雖然在場所有人好像都
單身，不過沒關係，我可以當大家一天的共用情人……哇，你們同時翻了一模一樣的白眼
欸，就差老大一個了，我相信蝦仔要是在這裡一定不會翻我白眼的。」
　　在眾人的沉默中他繼續說：「我會一直提到蝦仔喔，現在『許至清』跟各種縮寫變體
都成為禁語了，我不希望真正了解他的我們也不去談他。而且他是我們現在努力的目標嘛
，因為難受不去想他不是很奇怪嗎？再加上我累積了好──多對他的怨言，如果不說出來
我怕我會爆炸。」
　　雖然洛基臉上掛著和平時差不多的笑容，但他看起來很難過，讓周文哲下意識伸手捏
了下他的肩膀。洛基咧開嘴，對他拋了個媚眼，拍了下手之後說：「好啦，我好像從來沒
有說過這句話，不過大家先說正事吧，晚上一起陪我這個壽星睡覺就好，我很好滿足的。
就在這裡打地鋪，特別允許袂叮噹跟他的兩個小朋友睡床。」
　　筱鬱輕輕踢了下他的小腿，「你們又去見了那個記者？」
　　Sandy 點點頭，「他們報社會盡量刊登一些對蝦仔有利的評論，至於老鄭會找的協力
者，他也不是很清楚都有誰，不過他說了如果我們需要警方的消息，他自己有認識一個可
信的內部人士。」
　　「我跟小 Phi 彙整了一下目前的輿論。」小小說：「報紙跟新聞台不用說，幾乎都
是用中央提供的新聞稿去改寫的，內容很中規中矩，除了譴責 Caroline 的行動之外暫時
沒有特別抹黑蝦仔的言論，也沒有特別提他的父母，可能是擔心造成反效果。」
　　「網路媒體罵得特別難聽的就熟面孔了，其他大多還在觀望，目前只是客觀轉述事情
的經過，大概是想等上頭的立場更清楚一點再深入報導。一般網友幫他講話的人倒是意外
地不少，說真的……大概得感謝蝦仔他長得好看，還一邊跑酷一邊躲警察，會覺得他帥很
正常，當然還有一些好像是和他父母有淵源的人，不過也就是說『不是十惡不赦』還有『
可以斟酌量刑』這種程度。」
　　「我也有看到以前拍攝或訪談過的人。」Phi 補充，「不過……我不確定應該要請他
們幫忙，還是提醒他們暫時低調比較好。」
　　Sandy 吐了口氣，「也是呢，真要查起來有暴露的危險，要是為了他讓其他人被盯上
，蝦仔也不會開心吧。」
　　洛基撇撇嘴，「畢竟他只會把自己拖下水。」
　　「老大也一樣。」小小說。
　　「看吧，我之前就說他們是一樣黑的烏鴉。」洛基輕哼，「其他話語權比較高的人要
去接觸看看嗎？」
　　「名單我們先和警方內部的人確認？」Sandy 說：「有在關注名單上的就先不要碰了
，藝文界的人身分也比較敏感。」
　　「蝦仔母親那邊的關係呢？」小小提議，「當老師的對晚輩多一點同情很正常吧？」
　　「教育取代懲罰？」Phi 抓抓頭，「之前是不是有哪個部長喊過類似的口號？」
　　「……是矯正取代懲罰。」周文哲在他們開始討論之後第一次開口，「鄭哥說對方是
想擴展矯正中心的生意，開始收一些進社會不久的年輕人。」
　　Sandy 皺著眉頭摩娑下巴，「如果是矯正體系……老鄭也許能做點什麼。」
　　「這樣真的有比監獄好到哪去嗎？」Sue 問，雙手擰在一起，「就算真的能破例用矯
正取代服刑……」
　　「至少操作空間比較大。」Sandy 說：「不過現在這也還只是一個遙遠的可能性，等
我們知道更多，再決定接下來該怎麼走吧。小 Phi，你繼續關注輿論的發展，明天我跟蕭
記者去見他認識的警察，Sue 來當我的後援。洛基，你要去咖啡廳？」
　　洛基點點頭，從口袋裡抽出兩張禮品卡，「蝦仔留下來的，他之前是用這個跟老大聯
絡的吧？我今天早上買了咖啡，就看看明早會不會有人出現。」
　　Sandy 看向周文哲，「鈴鐺，你和小小一個人跟洛基一起出去，另一個陪著小 Phi，
你們想怎麼安排？」
　　吞下在喉頭凝結成塊的情緒，周文哲和筱鬱對上視線，她一手抱著弟弟，一手抓著他
的衣角，看起來像是無論他怎麼選都沒關係，她都會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周文哲想起她
在真正學會開車上路之後第一次載著他和璽琛一起去大賣場的那天，「以後你不用一直當
司機了。」她說，語氣帶著得意，「要去哪我都可以載你們，開長途我也可以跟你換手，
是不是很棒？」
　　她一直都很棒，他們都是很好的孩子，明明還是應該倚賴他人的年紀，卻只想著該怎
麼分擔他無力的肩能夠扛起的那一點重量。
　　「我去當洛基的司機吧。」周文哲說：「我很習慣在車上等人了，回來順便幫你們帶
蛋糕。」
　　洛基湊了過來，「大叮噹你要請客嗎！」
　　周文哲輕哼，「我們的錢不都是鄭哥給的嗎？」
　　「也是啦，我們就是一群啃老族。叮叮噹你算是……養兒防老一族？」
　　這種無奈又好笑又感動的感覺真是久違了，周文哲伸手把洛基的頭夾在腋下，拳頭抵
著他的頭頂轉動。洛基一邊哀號一邊笑，笑聲如同過往那樣在房裡迴盪著。
　　「生日快樂，洛基。」
　　如果能找回他們走丟的兩個夥伴當作遲來的禮物，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