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羨澄】我心匪石(七)
江澄跪倒在地上,痛得不能自已。但他也好堅強,竟一滴淚都沒流出來。又過了一兩
個時辰,他才好些,顫抖著站起來。他撿起魏嬰遺落的陳情,頭也不回地走下山去。他的
每一步都那麼沉重,往前走的每一步,他都能感受到有粘膩的液體順著腿往下流。他渾渾
噩噩地,也不再去想那是什麼了。
興許是血,他隱約聞到身上散發出來的濃厚的血腥氣。肚子還是痛,痛得不行,但他
麻木了。
亂葬崗下,仙門百家的家主和門生等著他,為首的是金光善、聶明玦和藍曦臣。
「江宗主,夷陵老祖魏無羨可伏誅?」聶明玦率先開口。
「江氏叛徒魏無羨……伏誅。」他聲音低啞,看上去疲憊極了,表情確實空茫茫的,
什麼都沒有。
「江宗主,既然伏誅了,那夷陵老祖的人頭呢?」金光善又問。
「他為百鬼吞噬,魂飛魄散,屍骨無存。」江澄覺得說話的仿佛不是自己,但聲音確
確實實又是自己的,「金宗主不信?」
「魏嬰是你師兄。」言下之意便是懷疑江澄包庇夷陵老祖,放了他了。
「既不信我,先前為何不同我一道上山?金宗主,可是您說讓我上亂葬崗打頭鋒的呐
,現下又不信我江晚吟,是什麼意思?」江澄近乎咬牙切齒了,「況且,你憑什麼不信我
?魏嬰害你沒了兒子,可他也害我沒了姐姐,害我外甥沒了爹娘。你又憑什麼不信我呢?
」
「江宗主,江宗主可有受傷?」藍曦臣見他神色不對,立馬岔開了話去,柔聲問道。
江澄卻沒有回答他,而是轉向江氏門生所在的方向,「江氏全員,隨我回蓮花塢!」
「江宗主,您可還沒交代完全呢!」有人喊道。
江澄冷冷地看過去,「你們若不信,不如親下地獄幽冥,問問鬼差那魏嬰是不是真的
魂飛魄散了。」
說罷便不再理那些嘈雜人聲,一捏劍訣,三毒應聲出鞘,載著他向空中而去。
「這……」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要說什麼。方才他們在山下,其實也看到了亂葬崗的
那番動靜,確實是百鬼呼嘯,黑氣沖天。姑蘇藍氏用追魂術搜查,確乎找不到魏嬰的靈魂
,想是真的沒了。
「眾人,隨我一上亂葬崗探個究竟!」最後還是聶明玦喊道。後來他們在亂葬崗上,
除了看到成河血流與森森白骨,什麼也沒找到。
畫面飛過,藍湛隨著記憶裡的變換,來到蓮花塢。江澄一到家裡,便再也支撐不住,
昏死了過去。他下面流了好多的血,血水順著腿根往下,染紅了好大一片。
他在床上躺了三個月,連宗務也暫時交由眉山的舅舅幫忙打理。江氏醫師替他調養身
體,無意中發現金丹的位置稍有偏移。
「不像是自然結出的丹,仿佛是人為放進去的。」年輕的醫師醫術好得不得了,為人
處世方面實在缺根筋。老醫師踩了他好幾腳,他還是沒有領會意思,大大方方地將這件「
怪異」的事說了出來。
江澄白著臉躺在床上,面色晦暗不明,最後才虛弱地笑了,「原來如此。」
原來當初溫情說金丹是魏嬰尋到了抱山散人,求其幫忙得的,全是假的,全是……魏
嬰哄他的話。他想起後來魏嬰的種種異象,拔不出隨便,修煉鬼道,心性變化……原來都
是因為他將金丹剖給了他。
「我多金貴啊……值得你如此相待?」江澄喃喃自語,神色近乎癲狂。
許是因為天乾亡故的緣故,許是因為長年勞累的後果,許是心境動盪,也許是因為那
日亂葬崗遭受了太多鬼氣的侵襲,縱使江氏醫師花了大功夫,江澄和魏嬰的那個孩子還是
沒有保住。她出生在一個寒冷的雪夜,出生時便是個死胎。江澄呆呆地抱著這個女孩兒,
終於明白他什麼都沒能留住。沒能留住師兄弟師姐妹,沒能留住父母和姐姐,沒能留住魏
嬰,甚至連他們的孩子也沒能留住。
他俯身親吻女兒青紫的臉,再也支撐不住,將臉埋在那個冰冷的繈褓裡,失聲痛哭。
哭著哭著又忍不住抖起來,他想到了金淩。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那金淩呢?金淩
一個人在金淩台又怎麼樣了?他再也受不住失去了,便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連夜去了金麟
台。
蘭陵的冬夜也冷,冷得刺骨。興許上蒼玩弄夠了他,至少這日晚上,金光善又去別處
尋歡作樂,沒有空處來尋他麻煩。見他的只是金夫人。
金夫人中年喪子又失了兒媳,餘生也只有一個孫子作為支柱與牽掛。她看著幼時青梅
的兒子,這孩子有一張肖似母親的臉,是漂亮綺麗的,卻也是堅毅剛強的,不但面貌相似
,連眉目間神色也幾乎一樣。虞紫鳶的面孔與江澄的仿佛重合,金夫人一陣恍惚,片刻後
又忍不住歎息,歎息世事如棋,造化弄人。
這個寒冷夜晚,這個年未弱冠的孩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鎧甲,脆弱得易折,看上去那
麼憔悴可憐。他哭過,眼角還有深重的紅與淚。他千里迢迢從雲夢趕來,只為見一見與他
同樣孤獨的小外甥——他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二的血脈至親。
金夫人近乎愛憐地看著江澄,看他小心翼翼地抱住金淩,極輕柔地貼著嬰孩的臉,感
受小外甥沉睡時平穩的呼吸。
江澄幾乎熱淚盈眶,恍惚覺得自己失而復得。他足足抱著金淩看了兩個時辰,方才同
金夫人告別,回了蓮花塢。
他覺得為了金淩,自己也可以繼續活下去。
隔日清早他便火化了沒能睜眼看看世界的小女兒,將她的骨灰收斂進一個青瓷的大瓶
裡,埋在他和魏嬰曾同住的院子裡的老銀杏樹下。樹也是一棵枯死的樹,覆滿了霜與雪。
他撿了一小節女兒的骨頭,放進了一個小小的瓷瓶裡,裝在江厭離繡給他的荷包裡貼身帶
著。
畫面旋轉飛快,後面是江澄忙碌又無趣的宗主生活。他時常忙得腳不沾地,他也確有
才能,江氏在他手下越來越好。藍湛細算江澄那時的年紀,約莫十九歲。算來……不久之
後他們就要成親了。果真,沒過多久,藍啟仁就自姑蘇來了雲夢。早春時節,乍暖還寒時
候,藍啟仁特來江家為藍湛提親。
藍湛看到藍啟仁一條條地分析著江藍聯姻的好處,江澄靜靜聽著,末了才道:「先生
,我已非完璧之身,藍氏家規森嚴,恐是看不上我這樣的地坤的。」
「這……倒也無妨。」藍啟仁曉得溫氏作亂的時候江澄被溫氏囚禁過。溫氏眾人什麼
下作手段都做,江澄又生得這般漂亮,可以想見那個時候他經歷過什麼。
「我是說,我曾與人結契,我的天乾是魏嬰。」
「什……」藍啟仁瞪大了雙眼。
「我們還有一個早夭的女兒。」江澄平靜地說道,「藍老先生還覺得江晚吟是個合適
的聯姻物件嗎?」
藍啟仁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才恨恨看他一眼:「你怎麼這般糊塗?我當你是個拎得
清的孩子,怎會……怎會與他苟合?」
「我與魏嬰,曾拜過天地,不算苟合。」江澄表情空茫,露出一抹發苦的笑來,「天
地為證,山川為盟,是正兒八經的夫妻。但我又帶人逼上亂葬崗圍剿他,是再心狠手辣不
過。藍老先生覺得我這樣的為人,做你們家藍二公子的枕邊人,合適嗎?若是您覺得合適
,那我江氏自然不再推辭兩氏聯姻這般好事。」
「你……」藍啟仁又不說話了,至一盞茶的時間過,才道,「罷了,你也有自己的苦
衷。但是現今情況下,江藍兩氏聯姻再好不過。江宗主,我們以後便是一家人了。」
江澄微微笑道,「那便好。」
他的笑太蒼白了。
三月後百花開至頹靡,江藍二氏的聯姻在蓮花塢舉行。蓮花塢許久不出現這樣盛大的
喜事了,新來的門生子弟為他高興,自射日之征始跟著他的隱約曉得一些他和魏嬰的過往
,只當他們的宗主終於走出過去那一段,也替他高興。只有江澄高興不起來,他太累了,
只想同他的親人們一道去了。但是他還不能走,他還有金淩,金淩需要一個強大的、讓人
害怕的堅實後盾。所以江澄必須堅持下來,必須壯大江氏。
他婚前的那夜一夜未眠,跪在祠堂裡同親人們聊天。其實也沒什麼好聊,只是說了說
江氏的近況,說了說金淩的近況,將自己的近況挑揀著說了,最後才說自己又要成親了,
對方是姑蘇藍氏的二公子。姑蘇藍氏很好,這樁婚姻估計也是好的。
其實他心知肚明,這樁婚姻不會多好。藍二公子傷了藍家三十三長老,是因他心系魏
嬰。藍啟仁為保他才向江氏提的親,江氏現今雖落魄但至少曾是五大世家之一,江宗主修
為心智又不差,又是少之又少的地坤身,否則以江澄這樣與人結過契的地坤,藍家是怎麼
也看不上的。
藍湛同他這個「手刃」魏嬰的仇人結親,又怎會心甘情願,他們的婚姻又怎會好呢?
但江澄關不上那麼多。他只撫摸著最後那塊沒有刻名字的牌位,黯然地笑了。
「魏嬰,是我對不住你。但也算是扯平了。你說要陪我一輩子,你食言了;我說要與
你在一處,我也食言了。我們一人一次,也算……也算扯平了吧。」
天翻魚肚白,他細緻地擦靜隨便與陳情,又失施個隱形術,將它們放在那個無名牌位
前。他彎下腰來,鞠了一躬,「師弟去了,師兄也珍重。」
夜盡天明,江澄穿上紅衣,迎接姑蘇來的他未來的天乾。紅衣精緻無比,是尚好的錦
緞,上面有雲夢城裡最巧手的繡娘繡的雙行鴛鴦並蒂蓮,比三年前他和魏嬰拜天地時穿的
那套不知精緻多少,但於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衣裳再華美,與他拜天地的也不是當年的
心上人了。
江澄想的也不錯,這是一段多災多難的婚姻。從他們舉行婚禮的一刻開始,持續十幾
年,互相折磨,沒有盡頭。
藍湛看畫面中的一段段飛速劃過的記憶,看到江澄冷眼看逃婚的天乾,又平靜地拜堂
。看到婚後他們彼此橫眉冷對,看到他們吵架,看到他們第一次乾坤相合,看到他們的第
一個孩子出生……只有極偶爾的時候,才會有片刻溫情時刻。江澄與他的那十幾年一一飄
過,越飛越遠,直至觀音廟,又至後來的他沒有資格參與的江澄在此世的最後五年。
觀音廟後很長一段時間,江澄都在養傷。但他也要幫助年輕的外甥繼承金家,穩住金
氏。其實那個時候,金淩有過作一個普通修士的資格,但他自己放棄了,選了一條更艱難
的路。
那是金光瑤去後第三天,江澄剛從昏迷中醒來,還非常虛弱,卻喊來了金淩,問他關
乎一生的大事。
「金淩,我現在把選擇權交給你。你若是想回金家做家主,雲夢江家就是你的後盾;
你若想做個平平凡凡的修仙者,江家也足矣保你一世無虞。」
江澄靠在枕頭上,面色蒼白,眼睛卻雪亮,「你不要有所顧慮,只要我江晚吟在一日
,我就護你一日。便是我江晚吟不在了,江家也是你最強大的靠山。你只要告訴舅舅,金
家,你要是不要。」
金淩低垂著眼瞼,只覺喉頭發緊。少年人現今才十五六歲,身材尚還單薄,卻已經要
面臨人生的重大選擇了。
外甥肖舅,金淩面貌不像他,但性格氣質卻與他像個十成十。江澄看這個他親自撫養
大的外甥,愛憐與狠心在心間交織。他自然是盼著金淩好的,想他安康無虞,一生順遂,
可他自出生那刻起便註定要承受尋常孩子不會承受的東西,也要擔負那些看來光鮮亮麗實
則鮮血淋漓的角色。江澄想著,以前對金淩要求嚴格,一是想他將來要繼承金氏,二是想
……他年幼失怙又失恃,縱有舅舅和叔叔護著,到底有照顧不到的時候。這樣的孩子,只
能快快成長。最能保護好自己的,只有自己。江澄一生為江氏嘔心瀝血,時至今日反倒不
太明白自己所執為何,所以現今覺得,若是金淩放棄金氏,有一身本領,做一個平平常常
的修士,去看看他沒有機會看的廣闊天地,也很好。
「舅舅,我爹……不僅給我留了一把劍。」少年的聲音乾澀,但沉著。他抬起眼來,
看向他的舅舅,「阿淩已經長大了。」
江澄有些恍惚。
金淩尚還很小的年歲,月牙兒沒有出生,淼兒那時被接去雲深。金淩那幾天被惡夢魘
著了,晚上江澄就陪他睡覺,他打著扇子,金淩便慢慢睡去。第二天醒來,小小的孩子發
現自己被舅舅護在懷裡。舅舅好單薄,可已經為他們撐起一片天。他那時窩在舅舅的懷裡
,尚還不知大人世界的諸多難處,只想著快快長大,童言稚語如在耳畔,一聲聲說,現在
舅舅保護他和弟弟,等到阿淩長大了,阿淩來保護舅舅和弟弟。
沒想到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以前小小的、能夠團在江澄懷中的孩子,竟也長這麼大了
。
江澄深深地看著這個少年人,對他的回答似是有所預知。他總是明白這個孩子的,他
們畢竟那麼像。
可他情願這個孩子不那麼像他。
「好。」他的應答如若歎息。這仿佛是一種宿命與輪回,「你且將手伸出來。」
金淩疑惑地望向他,之間江澄口中默念咒術,他食指上的紫電竟轉到了金淩的指上。
金淩一愣,立馬想摘下這枚指環,但紫電牢牢地套在他的指上,他摘不下來。
「舅舅?」
「阿淩,你外婆當年,將紫電留給了我,紫電護我如她護我,日後你成了金氏宗主,
舅舅不方便再明目張膽地替你開路,紫電跟著你,便如舅舅護著你了。」
金淩的眼角紅了,俯身抱住江澄。
「好,我帶著它,猶如舅舅護著我。」
又十日,金淩在一眾江氏門生的陪同下殺上金麟台,初步處置了一批為亂的宗室長老
,以未及冠的少年之身繼任金氏家主,算起來,年紀比當年江澄重建江家時還要小些。
藍湛走過一段段記憶,如撥開一重重的迷霧,慢慢地去接近霧中的那朵蓮花。
那段時間江澄身體過於糟糕,觀音廟裡受傷太重,又不知為何恢復得太慢。更何況…
…更何況他肚裡還有一個月牙兒。
他不願見藍湛,沒了天乾信香的安撫,地坤生育便更艱難。江澄時常處於昏睡狀態,
難得清醒時又急著處理堆積的事務,全靠江氏的醫師吊著父女倆的命。他好瘦,瘦得甚至
過分了,只肚腹那一塊是圓鼓鼓的,看上去越發憔悴。
所有人曉得他這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但沒有人勸得住他。江映月說要去找藍湛,江
逍卻說,尋了他父親來,江澄身體狀況恐怕要更糟。心病難醫,江澄心裡頭的傷層層疊加
,再也好不了了。江逍有時甚至覺得他阿爹是有意帶著未出生的孩子一起死去的。
但所幸,月牙兒出生了,江澄昏了三天三夜,終於也醒了過來。
那天實在太冷。陰濕的寒氣侵入骨裡,江逍覺得雲夢從沒那麼冷過。他那時也不過一
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候在晴芳閣裡,止不住得抖。他問了一次又一次江映月,阿爹又沒有
事。江映月也害怕,還是強作鎮定地安撫他。夜裡的時候金淩匆匆忙忙從蘭陵趕來,帶了
一身的寒氣,啞著聲音問江澄的情況。至半夜,才傳來聲音,江家的醫師說,新出世的是
個小小姐。金淩見江澄只是昏睡,終於忍不住抱著他幼弱的弟弟妹妹哭了起來——他自出
生起便沒了太多親人,他實在不想再失去了。
三日後江澄醒來,看到一旁安睡著的小女兒。這孩子出生時就不太健康,看上去像只
虛弱的小貓,哭聲也細聲細氣。江逍趴在他的榻邊,問妹妹叫什麼。江澄想起昏睡的那段
時光裡,於夢中所見,便道,月牙兒。
他沒有給這個小姑娘取大名,他想的是,他不久于人世,這個孩子將來總要去藍家,
正式的名字就交由她父親去想吧。
小姑娘的名字就定了下來。
但他沒有告訴姑蘇藍氏這個孩子的到來。他難得自私,不想讓女兒過早地去姑蘇,他
沒幾天好活了,總想親眼看著這個孩子長大。
藍湛在記憶之外,看他們的小女兒一日日地長大,也看江澄一日日地衰弱。
魏嬰的金丹明明在他體內運轉,但好像不再起作用。江澄不放在心上,還是一天天地
做他的江宗主,處理宗務,教導子弟,就是不再外出。他漸漸地將事務交由大弟子江觀鶴
,手把手地教他處理這些繁雜的東西。
江逍也在一日日地長大。他於劍道一途太有天賦,江澄觀他舞劍,總會想起當年同樣
驚才絕絕的雲夢大師兄。就是魏嬰少年風流,瀟灑恣意。江逍卻比他沉靜好多。
江逍十二歲的時候,江澄在江映月的陪同下去了一趟青州。青州白氏是仙門百家裡頭
有名的鑄劍世家,與雲夢江氏頗有些交情。當年江澄的劍與魏嬰的劍就是青州白氏的先家
主所鑄——江楓眠年輕時與白氏先家主同遊過一段時間,曾在昆侖一帶找到一塊千年寒鐵
,白氏先家主用這塊鐵鑄了兩把絕世寶劍,恰是三毒與隨便。
那年九月初三夜,江澄攜三毒隨便拜訪青州白氏的家主白雲流,托她將這兩把劍熔鑄
成一把新劍。
「你果真要如此?劍修的本命靈劍,向來都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白雲流撫摸
著兩把絕世好劍,忍不住看向江澄。
「我也活不長了,死了以後也帶不走它們。不若熔了重鑄新劍,陪伴淼兒。」
白雲流看看他,終於不再說什麼,只歎了口氣,「也罷。」
歲月匆匆而逝,如滔滔江水,東去不復返。月牙兒從一個小貓崽一樣的嬰兒,逐漸長
成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孩兒。江逍從一個稚嫩的孩子,漸漸變成了挺拔俊俏的少年。
江逍十五生辰前一日,白雲流自青州趕來,送來了那柄由三毒隨便熔鑄的新劍。江澄
撫摸這柄劍,再滿意不過——劍中有他兩個老朋友的靈魂,這把劍將又將代替他,護著他
的兒子,成為他兒子最親密的朋友,最鋒利的武器。
隔天一早,江澄就帶著劍去響竹林找江逍——江氏子弟練劍處千奇百怪,江觀鶴愛在
萬頃荷塘上練劍,江映月喜在後山的桃林裡練。老三總在屋頂上練,老四樂意漂浮在小舟
之中……而江逍慣常在響竹林裡練劍。唯有每月門生子弟劍招大賽的時候,大家才會相約
校場好好比劃比劃劍招。
江澄走到竹林深處,果真見江逍在那裡練著劍招。他身法輕盈飄逸,人快劍更快,以
速度身法取勝,力道卻也不差。江澄站在一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等江逍一式練完,才喊
他。
「淼兒,來。」
江逍見他,又驚訝又高興。
「阿爹今日可好?」
「好。」江澄摸摸他的臉,「淼兒,今日是你十五歲生辰。江氏子弟,十五歲生辰那
日,由師父授予本命靈劍。」
江逍心跳得飛快,似是知曉他阿爹下一步動作。江澄果真從乾坤袋內抱出一個劍匣,
「來。」
他將劍匣交給江逍,示意他打開。江逍深呼吸一口氣,慢慢地開啟這個匣子。
劍似是一把十足精緻的劍。劍身較其他劍而言更為細長些,劍鞘上鏨刻有細密繁複的
蓮花紋。劍柄紋路清晰,末端還系了一個黛紫色的劍穗。江逍握住劍柄,他與劍相觸的一
瞬,已感受到了一種相連的力量——劍在召喚他,他也在召喚劍,他與它惺惺相惜,血脈
相連。
江逍遵從本心,拔劍起舞。
竹林間太過靜謐,少年人的劍舞得也靜,靜得似這竹林裡悠悠飄落的任意一片葉,又
那樣磅礴恣意,迅捷快速。
江氏劍法裡頭最飄渺的一式結束,江逍歸劍入鞘,抱著他的本命靈劍走到江澄的身邊
。方才與劍共舞,他與它已完成了雙向的契約,從此以後,江逍將會是這把劍唯一的主人
,這劍也會是江逍的本命靈劍,以及他此生此世唯一的劍。
「它很喜歡你。」江澄笑道,「沒想到它這麼喜歡你,與你這麼契合。這很好。」
「阿爹,我也很喜歡它。」江逍撫摸著劍鞘上的蓮花紋路,沒忍住,又拔起劍來細細
端詳。劍秀氣精緻,但並不溫潤和氣,相反,它尖刻凜冽,寒光照人。一劍光寒十四洲,
形容這把劍真的再合適不過了。可這劍也不似三毒一般完全鋒芒畢露,它又隱隱帶了些瀟
灑落拓的意味,帶了少年不羈的意氣,像隨便,有俠客之風。
冥冥之中他感知到一些東西,與這把劍,與三毒,與隨便都有關係。但既然江澄不說
,他便不會去問。
他挽起一個劍花,對江澄道,「阿爹,這把劍,真是合我意極了!」又道,「真想用
它同您比試比試。」
江澄只笑,也不答應,少年人現今只比他矮些許,過幾年就會比他更高,更強,像一
棵小白楊一樣屹立天地間,就是恐怕……恐怕他無緣得見那時的光景了。
他垂下眼來,等兒子耍夠了劍,才鄭重其事地開口,「淼兒,你好好待這劍。」
「它是阿爹贈我的,也是我的本命靈劍,我自然會好好待它。」
江澄微笑著點點頭。
「你想好它的名字了嗎?」
「原先想了好多,但現在覺得沒有一個是配得上它的。阿爹……淼兒求阿爹賜名。」
江澄伸出手來,蒼白指尖撫上劍身,如同觸摸一個珍重的夥伴。
「那便叫它……無我。」
「無我?無我…我執為根,生諸煩惱,若不執我,無煩惱故……無我無執,洗盡三毒
。」江逍默默念道,唇邊牽起一抹笑來,「這個名字,真是再好不過了。」
「你喜歡便好。」江澄伸出手來,像他幼時那樣摸摸他的腦袋,「阿爹只是希望,你
凡事不要太執著,只有這樣才能沒有煩惱。阿爹想你一輩子平安順遂,快快樂樂的。」
「阿爹……」江逍喉嚨發緊,心裡難受起來,他背過身去,飛快地摸了把眼睛,然後
又轉過去,緊緊抱住了江澄。江澄拍拍他的背,是輕柔的安撫。
「走吧,阿爹今日親自下廚,給你做一碗長壽麵好不好?過會兒你父親估計也要來,
你也該去見見你父親。」
「嗯。」
江逍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就抱著劍跟在江澄身後,向他住的院子走去。江逍早慧,
很多事情他沒有參與,但總是知道。
五年前觀音廟一事,江逍不在場,縱是仙門百家,瞭解其中秘辛的人也不算多。只知
觀音廟一事後,仙督金光瑤陰謀敗露,蘭陵金氏易主,雲夢江氏和姑蘇藍氏的聯姻徹底結
束。關於那一夜江藍二人的事情眾說紛紜,但是有兩點倒很明確:一是江澄當年被溫氏所
囚,失了金丹,現在他體內的金丹是早就去了的夷陵老祖魏無羨的,且江魏二人確實有染
,甚至有一個早夭的孩子。二是含光君情系夷陵老祖多年,雖然後來與江氏聯姻,但對魏
嬰念念不忘。前幾月他帶在身邊的年輕人,似是獻舍重生的夷陵老祖。那夜含光君與三毒
聖手似乎為夷陵老祖而生了衝突,江澄認為那個重生的夷陵老祖是假的,並且執意殺他,
藍湛又覺得那就是魏無羨。總之後來江宗主負傷出走,隔日就寄了和離書給藍湛,雖然藍
湛沒有答應,但是江藍二人早先就貌合神離,經此一事,二人婚姻更是名存實亡。
後來江澄深居簡出,整整五年沒有出過蓮花塢大門,江氏大小事務皆由大弟子江觀鶴
出面處理。那個疑似是夷陵老祖的人也不知去向。含光君倒是時常去雲夢求見,但是出來
見他的只有他和江澄的兒子江逍。
世人皆道江澄心狠手辣忘恩負義,當年他師兄兼相好夷陵老祖剖丹救他,他反倒帶人
圍剿自己孩子的父親,現在又要殺重生的「夷陵老祖」。那個不被他承認的重生的「夷陵
老祖」,指不定是真的,只是江澄想殺他,便說是假的夷陵老祖。還有人譏諷含光君求而
不得便退而求其次求娶夷陵老祖遺孀,對夷陵老祖念念不忘的同時又與江澄藕斷絲連,原
以為含光君冷情冷面,倒沒想到是個多情種……又有人道江藍二氏出了這檔子事,臉面丟
盡。仙門百家之間,什麼難聽的流言都有,什麼不好的話都說。後來是金淩在蘭陵清談會
上一鞭一劍的示威止住的甚囂塵上的流言——
「我再聽到有人辱我舅舅,紫電不留命,歲華不留人。」
金小宗主承三毒聖手衣缽,殺鬼修斬凶獸除惡鬼無所不用其極,手段極盡殘忍。他當
年在江虞二氏幫扶下以雷霆手段掌控風雨飄搖的蘭陵金氏,使之繼續穩居四大仙門。他那
時才十七歲,已有三毒聖手的風範;蘭陵舉辦清談會時也不過十九,竟憑本事震懾住了百
家仙門。
後來他們都說,仙門新一代,除了江家大弟子江觀鶴,恐怕難有人與金小宗主一較高
下,便是姑蘇藍氏的小雙璧,在手腕心智上也差了一點。江澄親子江逍甚少出現在眾人眼
前,不知底細如何,但觀金淩與江觀鶴,這個極少露面的少年恐怕也不簡單。
他確實不簡單。
江澄有時候想,江逍實在太聰明太剔透了,這樣的孩子,什麼都看得明白看得清楚,
難免要受傷的。
就像江逍很小的時候就不會去糾結為什麼爹爹和父親很少見面,就像他從來不問關於
魏嬰的事情。江澄有時候會心疼他,覺得即便他很努力地去嘗試著構建一個和睦、正常的
家庭,他的孩子依然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他曾經走過的路。
「我有時候覺得,對不起你和你妹妹。」江澄在前面輕聲說道,「但阿爹……和你父
親真的都盡力了。你不要怨阿爹和父親。」
「阿爹怨父親嗎?」
「我沒什麼好怨的。十年前,傅霽雲問我,後不後悔自己的路,我便說,自己選的路
,沒什麼好怨,也沒什麼好悔的。當年與魏嬰私定終生的是我,與你父親拜堂成親的也是
我。我為江家心甘情願,你父親當年心系魏嬰,做了些許混事,與我成親是被逼無奈,同
我結契是無意之舉。當年江藍兩氏雖立了契約言明子嗣去留,但我和你父親從沒想過真的
會有孩子。昔時溫氏作亂,蓮花塢江氏一脈覆滅,只剩你姑姑,我和魏嬰三人。後來你姑
姑去世,魏嬰去世,你姐姐早夭,你曾外祖父母傷心過度撒手而去。我的親人便只剩下金
淩和眉山的舅舅一家了。我當時便想著,我孤身一人守著金淩長大也很好。但是金淩年幼
失怙失恃,金家情況又那麼複雜,他將來總得有個強有力的後盾。江氏是他的後盾,可蓮
花塢初初重建,尚在風雨飄搖裡。恰巧藍氏有意聯姻,算來算去和藍氏聯合于江氏發展百
利無害,我便答應了。我與你爹連貌合神離都算不上,至多算江藍二氏各取所需。說句傷
人心的話……你和你妹妹來得都很意外,很不合時宜。」
「但是後來生下你,生下你妹妹,看到你們一天天地長大,我便真的很開心。阿爹有
你,有金淩,有月牙兒,有舅舅,也有蓮花塢的那麼多門生子弟,即使他們不是我離開的
爹娘,離開的姐姐,離開的師兄弟,我也沒有那麼孤獨了。」
「那時有了你,我同你父親都有做一對尋常乾坤夫妻的打算。未必有愛,但至少和睦
,不會讓你們覺得不幸福。可我太小看我們之間的鴻溝了。我與你父親,性格不合,觀念
相悖,縱有千般心意一同過好日子,也是很難有好結果的。何況中間還隔了那麼多東西,
我們走到這般境地……雙方都有錯處,可沒什麼好說的了。」
江逍輕輕握住了江澄的手,他阿爹近日來身體越發不好,盛夏酷熱的光景,手也冰冰
涼涼。江澄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反手也輕輕握住他的。
「夷陵老祖……是個什麼樣的人?」過了片刻,江逍又輕聲問。
「他啊……一個大騙子,大混蛋。」
「可也頂天立地,有情有義,是我雲夢永遠的大師兄。」
多的江澄也不願說了。他的眼神望向很遠的地方,追憶他過早逝去的鮮麗的少年時代
。江逍不再打擾他,靜靜地跟他向前走。
他們走過抄手遊廊。遊廊外是十裡紅蓮。雖說蓮花塢的荷花是靈植,一年到頭都是繁
盛的模樣,但時值盛夏,那花便開得格外妍麗一些。
江家二師姐江映月領著一眾師弟師妹在水裡練功,見江澄和江逍來,便遙遙地喊:「
師尊!逍哥兒!」眾弟子聽了,紛紛從水裡冒出腦袋來,一忽兒那個喊,「逍哥兒生辰快
樂呀,待會兒師兄來找你喝酒!」一忽兒那個又道,「小十二,晚上一道出街去!」眼尖
的看到江逍手裡的劍,登時叫起來:「小十二,佩劍啦?恭喜恭喜!」「什麼?逍哥兒佩
劍了?好哇,師弟,待會兒師姐可要同你比試比試!」
一眾弟子嘰嘰喳喳鬧個不停,江澄聽了一會兒,終於沒好氣地罵道,「好好跟著你們
二師姐練功,待會兒我親自來考校!練不好今兒個不許上桌吃飯!」他雖語氣兇狠,面上
倒有些笑意,弟子們也不怵,嘻嘻哈哈地應了,又沉下水去。
「二姑娘!」江澄喊,「太陽偏西了便帶他們上來吧!」
「曉得啦師父!」江映月出身華亭,素日裡說話總帶有些許故鄉的影子,不及姑蘇軟
糯,但也輕輕柔柔,偏偏本人是個極度潑辣兇悍的姑娘,氣質與語氣總有些微妙的違和。
她生得漂亮,修為高武功好,江家的門生們都很尊敬這個厲害又嚴厲的二師姐。江澄也極
欣賞這個女弟子,對她相當倚重。素日裡帶子弟練功之事,多由她代勞。
他們遠去了,湖裡的弟子們也繼續辛苦修煉。他們經過一個又一個院子,終於到了江
澄住的摘星閣。江逍的發有些散了,江澄便讓他坐著,自己給他束髮。他自江逍的鬢邊挑
起一縷,細緻地編了辮子,再將這縷小辮匯入一小把頭髮裡,用紫色的發帶綁了個髻。其
餘的頭髮披散下來,落在肩頭。江逍其實長得不是特別像他,除了眉眼,只有這把頭髮遺
傳了他,他替江逍理了理那些散下來的發。
「挺好。」
「我想起小的時候,阿爹為我和淩表哥束髮。那麼多年過去了。」
「是,」江澄理了理台前亂七八糟的發繩珠花,「你們兩個小子倒是長大了,還有月
牙兒這個小丫頭。天天要跑我屋裡來求我為她束髮。」
「月牙兒最喜歡阿爹。」
「月牙兒也喜歡你們這些哥哥姐姐。」江澄拍拍他,鄭重其事道,「將來……你可要
好好照顧你妹妹。」
「自然。」江逍笑了,「月牙兒是我妹妹,我怎可能不護著她。」
「不僅是月牙兒,你同你淩表哥,還有同門毒唯師兄弟師姐妹門都要互相照顧。」他
猶豫了片刻,還是道,「淼兒,我有意將蓮花塢宗主之位傳于你大師兄。」
江逍似是完全不驚訝,仿佛早知如此。
「大師兄修為高,又胸有溝壑,宗門事務往來也頗為熟練,我覺得大師兄做宗主再合
適不過。」江逍的回答很沉靜,「近三百年來,仙門百家多重家門而輕門派,這樣的情況
弊大於利,一是易出溫氏之流,二是血脈繼承多封閉局限。江氏經覆滅至重建,門中真正
有江氏血脈者不過數人,門內多為異姓子弟。阿爹有意廢家族傳承之制而重整門派之風,
不僅利於蓮花塢存續與功法傳承,而且有利於仙門百家的發展。」
「你什麼都好,就是太聰慧了一些。我不過說了句話,接下去的你便都知道了。」江
澄看了他片刻,才幽幽道,「我情願你糊塗些,癡傻些,這樣的人才活得開心。」
「淼兒未必不開心。」江逍撫摸著他新得的本命靈劍,「我想好了,將來做江家最利
的劍,也要帶著‘無我’行走四方,斬除邪魔歪道,匡扶正義。」
「好孩子。」江澄看向「無我」的目光太柔和,「好好用這把劍。」
恰在這時,門生來報,說姑蘇含光君來了。江澄便拍拍江逍的肩膀。
「去吧,你父親等你呢。」
這夜,不僅江逍帶著一眾外出斬殺凶獸的門生回來了,連金淩都從蘭陵趕來。金淩近
年來越發威嚴,真的擔得起「金宗主」這個稱號了。
廳堂內,江氏的門生們鬧鬧哄哄地吃菜喝酒,江澄他們那一桌倒有些冷清。他們吃完
得早,小一輩的留下來繼續耍鬧,連月牙兒也被師姐們抱走去遊街了。江澄便同金淩去院
子裡散步。近幾年金淩事務繁忙,與江澄見面的次數減少,但總堅持一個月來蓮花塢吃一
次飯。近些日子金淩忙著解決蘭陵境內的一起鬼修殺人事件,連著兩月沒來蓮花塢了。
「事情處理完了?」
「完了。」
「你這麼累,倒也不必特地趕來。」
「想見你們了。而且淼兒生辰,我怎麼可能不來。」
他們又隨意地聊了幾句,左不過宗務、夜獵、處理鬼修一類的事。不知怎的,江澄又
把話題引到了金淩的姻緣上。
「雖說你還年輕,也不急著婚姻一事……」
「我有心上人了。」
江澄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平靜下來,「你倒乾脆。」
「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打算什麼時候提親?」
「舅舅,您也不問問我心儀的是誰。」
「還能是誰?我只是幾年沒出過蓮花塢大門了,又不是聾了。你同藍景儀的事情傳得
沸沸揚揚的,當我不知道?」
金淩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藍景儀性子跳脫,不太像藍家人,大事上偏又是個拎得清的。他既同藍思追並稱小
雙璧,修為心智也必然不差。只不過……你們先前吵吵鬧鬧,我當你們關係不好,沒想到
暗度陳倉了。」
「舅舅!」金淩唯在熟識的人面前表露些本性來,他臉有些紅,是被戳穿了少年心事
的模樣,「您……您同意我們?您不介意他是藍家人?」
「我不同意你就不和他在一起了?」
「我們當然還是要在一起的。」金淩緊張道,眉目間神色又是堅定不移的,「我們說
好了要一輩子在一處的。」
江澄借著燈光月色看他神色,無端想起許多年前魏嬰說「我們總要在一處的」。那時
也是這般皎皎月色,少年人特有的果斷與堅定讓他心神恍惚。
「那便好了。」他道,「你喜歡他,他喜歡你就足夠了。他是不是藍家人又有什麼關
係呢?我和藍湛的事情和你們又沒有關係。」
「舅舅還是……不願見含光君?」
「沒什麼好見的,當年很多事情,說出口就沒辦法當作沒發生過的了。我們再見面也
不過徒生尷尬,無話可說,不如不見。」
我今日來的時候,還在門口見到了含光君。金淩最後還是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湛羨澄】我心匪石(八)
江逍生辰沒過多久,江澄的身體便迅速地衰敗下去。魏嬰留給他的金丹還在他體內運
轉,但是江澄卻感受不到靈力在體內的周轉——醫師說是江澄心有死意,身體排斥那顆滴
溜運轉的金丹散發的靈力。江逍曉得,他阿爹累得很,是有些想走了。
又過了三月,至窮冬之時,江澄精神反倒好了起來。這一日他一起,便讓人抱月牙兒
來見他。小姑娘許久不見醒著的爹爹,今次見他阿爹難得精神,很是高興。撲在江澄的懷
裡不願起來,給他講先生教她的詩,講師姐給她講的故事,講哥哥教她使劍。她還太小了
,拿不動那些劍,就用木劍。江澄說不若從匕首練起。他命人去庫房拿了柄精緻的匕首,
說給女兒防身用。月牙兒便開開心心地掛在腰上。江澄愛憐地看著小女兒把玩匕首,有些
不忍開口了。
「月牙兒,」江澄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你去姑蘇玩幾天好不好呀?」
「阿爹去嗎?」小姑娘睜著一雙同藍湛一般無二的琉璃眼,天真無邪地看他。
「阿爹不去,」江澄輕輕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阿爹要閉關呢。」
「那哥哥們去嗎?」
「嗯……哥哥們忙著課業,也不能和月牙兒一起去玩。」
小姑娘不高興地嘟起嘴,「那我也不要去姑蘇。」說著,就將腦袋拱進江澄的懷裡,
不看他了。江澄摸了摸她的腦袋,無奈地笑了。
「月牙兒,你先前不是還問阿爹,為什麼別的小朋友都有兩個爹爹、兩個娘親或者一
雙父母?我現在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小姑娘聽了,便略微坐直了一些。
「什麼呀?」
「你湊近些,阿爹悄悄告訴你。」
月牙兒便將耳朵附到江澄的唇邊,等他說出這個秘密。
「你其實,還有一個父親。」
月牙兒先是不相信似的看向江澄,見他微笑著點頭,高興地跳起來,又立馬摟住他的
脖子。
「阿爹,是真的嗎?」
「阿爹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父親在哪裡呢?為什麼我從沒有見過父親?」
「你父親呢,就住在姑蘇的雲深不知處。雲深不知處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好看的
花草樹木,像仙境,仙境裡有可愛的小兔子,還有你父親。你父親這些年忙於家族事務,
實在趕不過來見我們月牙兒,所以月牙兒去見父親好不好呀?」
「去雲深不知處就能見到父親了嗎?」
江澄笑著點點頭,「你去雲深就能見到父親了。」
月牙兒既想去,又有些捨不得江澄,最後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了。
「不能看一看就回來嗎?我帶父親一起回來。」
「傻月牙兒,阿爹要閉關,你急匆匆帶父親回來,阿爹也見不了你們呀。」
「那……」
「月牙兒,阿爹在的地方是家,父親在的地方也是你的家。雲深不知處也是月牙兒的
家。月牙兒就在雲深住一段時間好不好?」
「蓮花塢才是家!我想回蓮花塢!」
「那……等阿爹出關了來接你回去,好不好?」
「阿爹出關要多久?」
江澄似乎有些為難了。
「唔……短則十天,長則……」
「那阿爹十天后來接我!」
江澄沒有答應她,他知道這是他沒有辦法給予的承諾。父女倆今此一別,恐是最後一
面。他換了個話題,哄睡了月牙兒,將她輕輕放進二弟子江映月的懷裡。
隔天江映月率二十位門生,親自抱著蓮花塢二小姐去了雲深。
那天早上江澄陷入昏迷,他的小女兒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藍湛想起月牙兒來雲深不知處那一日。
那日,藍氏突然收到了江氏門生的通報。
江澄單方面與藍湛斷絕關係後,也不會攔著江逍來藍家,但是江逍自己漸漸地不來了
,藍湛一個月裡有幾天會去江家看他,藉故想見見江澄,江逍會同他去雲夢城裡逛逛,江
澄卻是不會出面的。
極偶爾的時候,江逍會住到雲深不知處來。藍湛是個寡言的人,江逍也不是個多話的
人,父子倆相對而坐多是沉默。藍湛想知道江澄的現狀,自己又不知如何說出口,拐彎抹
角地說了,江逍是個機靈的孩子,便挑揀著把江澄的一些事情說了。兩三年前,他再大一
些之後,也不怎麼見藍忘機了,藍湛去雲夢找他,江逍匆匆見過他一面,便又匆匆走了,
說是課業繁忙。
而正經的宗門事務往來裡,江氏倒是許久不曾拜訪藍氏了。藍曦臣見了江氏拜帖,表
情晦澀莫名,只說讓藍湛去山門口迎接。
那時藍湛心裡頭不太好,擔心江澄出了事,想著去江家看看,沒想到江家倒先來了人
。
他匆匆下山,沒有見到江澄,也沒看到江逍。
來人是江澄的二弟子江映月,以及十數位護送的江氏子弟。這個後來以兇悍聞名修仙
界的女弟子,現下卻溫溫柔柔地抱著一個孩子,表情也溫溫柔柔的,隱隱有些悲傷陰鷙的
意味。
「含光君。」江映月抱著孩子,沒法行禮。她懷抱裡那個孩子被裹在一件厚實的大氅
裡,聽見江映月喊人,便悄悄轉過頭看向藍湛。
藍湛渾身一震——
這孩子看著還很小,四五歲的樣子,生了與他一般無二的眉眼,那雙琉璃色的眼清清
透透,一派天真無邪。鼻子嘴巴像蓮花塢的主人,倒是個極漂亮的小姑娘。
他心中越發不安。
不安的原因有很多,一是今日早上他在一陣心悸中醒來。二是……這孩子是他和江澄
的孩子,那麼五年前,觀音廟之後,江澄也是在沒有天乾陪伴的情況下生下的這個孩子。
地坤獨自生下孩子的過程有多艱難,他想也想得到。何況江澄還瞞著他,瞞著姑蘇藍氏這
麼久。五年裡江澄幾乎沒有出去夜獵過,連清談會、宗門外出事務也由大弟子代勞。仙門
百家先有江宗主要退隱的流言,他擔心是江澄身體出了問題,好多次登門造訪蓮花塢,主
事都說宗主閉關不見客。最初他安慰自己,是江澄厭他恨他不想見他,現下看來……不只
是這個原因。
「他呢?」藍湛輕聲問道。
江映月避而不答,反而哄著懷裡的小姑娘,「月牙兒,這是你父親。」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他一會兒,別過臉,埋進江映月懷裡,悶聲道,「月姐姐,我要
阿爹和哥哥。」
「月牙兒,含光君也是你阿爹。」
藍湛聽著江映月輕聲細語哄小姑娘的聲音,想起了一些往事。
江藍聯姻之前,有過一個協議。江澄生下的第一個孩子,跟著江家認祖歸宗,後來的
孩子,便都算是藍家的子弟。江澄要日夜操煩江氏宗務,還得照顧金淩和江逍,根本不可
能像普通地坤一樣一個接一個地生。他們長年分居兩地,他給江澄幫的最大的忙就是按約
定花半年時間在雲深不知處照顧兒子,以及定時去蓮花塢解決兩人的情汛,他對子嗣也沒
有要求——或者說,他對於與自己「不愛」的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子嗣的要求。他和江澄
的關係最好的那幾年,也沒怎麼想過子嗣的事情。即便藍啟仁再如何耳提面命,藍忘機都
置之不理。是以江逍之後,江澄再無所出。
但沒想到,那個時候,他們竟然有了一個孩子。他看著那個小姑娘,心底突然湧起一
陣悲意,與此同時,不安感越發濃重了。
「江姑娘,」他不由得打斷了江映月,「江澄呢?淼兒呢?」
江映月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裡有一種譏誚的意味,礙于月牙兒在場,便只說道,「宗
主近日身體不佳,逍哥兒照顧著。」見藍湛想說些什麼,又道,「含光君也不必特地跑一
趟蓮花塢了,宗主得的不是什麼大病,而且……你也知道的。」
藍湛不是進不了蓮花塢,就算進去了,江澄也是不會見他的。他苦澀地閉上眼,沒有
再說什麼。
江映月低頭,極溫和地對小姑娘說話,「月牙兒,快去吧,那是你父親。我們在家裡
時怎麼說的,嗯?你在雲深不知處玩十天,宗主便親自來接你回蓮花塢,路上給你買糖葫
蘆,小風車,泥娃娃,回去後讓哥哥陪你玩躲貓貓,好不好?月牙兒,你阿爹和哥哥什麼
時候騙過你?乖乖的,十天后我們就回家裡去,好不好呀?」
又哄了好一會兒,小姑娘才彆彆扭扭地滾進藍湛的懷裡。藍湛這才看清,那孩子穿了
一身淺丁香香色的衣,領口袖口處繡了精緻的蓮花紋。一頭軟軟的發紮成了兩個小丸子,
鬢邊編了細細的小辮,一看就是江澄的手藝——江逍小的時候,他也喜歡這麼給他紮頭髮
。小姑娘的腰上別了一把小小的精緻的匕首,江家的銀鈴鐺用五色的繩子編了手鏈,系了
拴在嫩藕似的的腕子上。
她看著藍湛,怯怯地喊了聲父親,便將頭埋下去了。
江澄把她照顧得很好。
藍湛抱著柔軟的女兒,生出了一絲不知所措感,同他第一次抱起裹在繈褓中的江逍一
樣的感覺。
「含光君,就此別過。」江映月說著,領著一眾江氏門生離開了。
藍湛便抱著他們的小女兒慢慢地上山。他以前從江逍那裡知道江澄的現狀,今次又笨
拙地哄他們的小女兒講一講她阿爹的事情。隻言片語裡可以推測出來,近些年來江澄的身
體一直是不大好的。
藍湛之前借著藍啟仁或藍曦臣的名義,托人給雲夢江氏送些滋補的稀罕藥材去,江澄
挑了一些不太貴重的東西留下,全當給姑蘇藍氏一個面子,那些特別貴重的又盡數退了回
來。
藍湛總想著去見一見江澄,但是他的態度十分強硬,不見就是不見,不容置喙。
他抱著小女兒,心底裡又燃起一絲希望來,江澄看上去狠心,其實心最軟。他們之間
有江逍,現在還有月牙兒,他總有機會再見到他的。
小姑娘吃不慣姑蘇的飯菜,也不喜歡安靜的雲深不知處,即便藍家長輩都很疼愛她,
但她還是想阿爹,想哥哥,想蓮花塢的師兄師姐,每天掰著指頭過日子。
「今天第幾天了呀?阿爹什麼時候來接我?」
藍湛不會哄孩子,便讓小姑娘玩後山養的小兔子。小孩子注意力容易轉移,很快便不
糾結了。
他看女兒坐在草地上同小兔子一起玩的樣子,想著過兩天江澄來,他一定要同江澄好
好聊聊,他們之間,總有挽回的餘地的。
但是江澄沒有給他機會。
十天后,月牙兒沒有等來她的阿爹,姑蘇藍氏卻接到了雲夢江氏遲發的訃告。
雲夢江氏的宗主江晚吟,十天前歿了。
恰是月牙兒來的那一日。
江澄真正離去是月牙兒去雲深那日夜晚。他昏迷了半天,下午又悠悠轉醒,精神出奇
得好,但所有人都曉得,那怕是迴光返照了。
那日下午,他一個人逛完了整個蓮花塢,唯有幼時與魏嬰同住的院子,他沒有踏入。
傍晚時分,他親自下廚,燒了一鍋的蓮藕排骨湯。久病之人口味淡,他做的湯也沒了
以前的滋味。金淩、江逍和江觀鶴坐在他身邊,一道用了晚飯。其實他自己沒怎麼吃,三
個小輩也沒心情吃。吃罷飯,他帶著三個孩子去了祠堂。先是祭拜了江氏祖宗、父母親姐
。一排牌位的最末,是一個無名木牌。牌前放了一隻通身漆黑的笛子,笛子的末端系了一
枚古舊的江氏銀鈴。
原是夷陵老祖生前不離身的陳情與江氏銀鈴。
江澄輕輕拿起它,用絲帛細緻地擦了一遍。他也不管不顧小輩的目光,將那管笛子輕
輕貼在自己的唇上,如同一個珍而重之的吻。
江澄最後一次認真地看它,隨後催動靈力,默念咒術,笛子應聲而裂,化為齏粉。他
一口血噴了出來,染紅了衣襟。
「阿爹!」
「舅舅!」
「師尊!」
三個小輩一驚,立馬上前扶住江澄。
江澄輕輕推開圍上來的後輩,擺了擺手,靠著廊柱喘息片刻,終於又變成了脊背挺直
的江宗主。
「觀鶴,」他慢慢地說道,「今日在此,我要當著江家的列祖列宗,傳位於你。」
三個孩子俱是一愣,似是沒想到他回這麼說。
呆愣了許久,金淩才反應過來。
「舅舅!」他的眼睛很紅,「你……你這輩子還那麼長,何故這麼急著傳位?」他知
道江澄恐將離去,作最後的囑咐,但還是不願意面對這個事實。
江澄安撫地拍拍他的手,目光又看向江觀鶴。
「五年來,宗務往來,訓練子弟……江氏幾乎一直是你在打理,你做得很好。」
金淩心中慌張,向江逍看去,他的表弟面色平靜,看上去早就知曉,並無一絲驚訝的
神色。倒是江觀鶴面上猶疑,有推拒之色。
「師尊?」
「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何不將江氏宗主之位傳與逍兒,」江澄看著少年人,「我早就
想好了,雲夢蓮花塢宗主之位,自你這一代起,傳賢不傳親。你性子沉穩,修為在這一輩
裡更是數一數二。承一派宗門、護一方百姓,修為要高,性子要穩,更要有智有勇有才,
這些,你都比蓮花塢的其他弟子出色,甚至比你這一輩的少年人都出色。」
「逍兒天資出眾,於劍道一途頗有天賦,又勤學用功,不出幾年,修為必在我之上。
論聰明才智,他亦不在我之下。」江觀鶴說道,「師父,這不合禮數,我……」
「師兄,」江逍開口,他剛過十五歲,眉目間的稚氣初初脫去,眼神卻是溫和堅定的
,「父親說得對,一派宗門之首,當擇賢良者居之。你是蓮花塢大師兄,方方面面皆是翹
楚,我除了在劍道一途,哪裡都比不上你。而且你曉得的,我……志不在此。雲夢蓮花塢
的宗主,由你來當,確實更合適。將來……你做江氏的宗主,我做江家最鋒利的劍,殺鬼
修,滅邪道,守江氏,護一方百姓,更護天下。」江逍向江觀鶴行了一禮,「大師兄,江
逍懇請大師兄繼任蓮花塢宗主。」
「觀鶴,」江澄道,「你來。」
江觀鶴看了看他的師尊,他的師弟,以及金淩,終於跟在江澄後頭走到那一排牌位下
麵。江澄跪在蒲團上,俯下身去,磕了四個響頭。
「列祖列宗在上,江氏第十九代傳人江澄,今日將宗主之位傳于愛徒江觀鶴。自江氏
觀鶴始,蓮花塢宗主位傳賢不傳親,賢良者,外姓亦可承蓮花塢宗主之位。自今始,雲夢
蓮花塢只是蓮花塢,不再只是江氏蓮花塢。」他又俯身,磕了四個頭。然後站起,轉過身
去。
「觀鶴,伸手。」
他將蓮花塢宗主印鄭重地交到江觀鶴的手上,「以後你就要接替我……」他咳了咳,
嘔出一口血來。但也不在意了,「成為蓮花塢宗主,守護一方水土、一方百姓。」
「弟子……定不負師尊所托!」他亦跪了下去,重重磕了幾個頭。
「以後你們三個孩子,要相攜相伴,互相幫助,互相倚靠,好好……活著。」江澄說
道,「一定要好好的。」
夜深人靜,江澄避過眾人,提燈而來。他輕輕推開院門,最後一次打量幼時居住的院
子。
院裡的陳設一如往日,時值冬月,蓮花塢中的藕花藕葉雖然長年生機勃勃,但蓮花塢
的其他花草樹木,卻隨時序變換,總不會常年一個狀態。牆上的淩霄落了葉,壇中的薔薇
也只餘幾許枯枝,院中老銀杏的葉子業已枯黃,是一種死亡的靜美。許多年前,魏嬰曾在
這樹上綁過一條紅絲帶,他千叮嚀萬囑咐,要江澄不要去看,江澄本來趁著他不在,偷偷
找到那絲帶,但想了想,最後也沒有看紅絲帶上的字跡。蓮花塢覆滅時這樹也被焚燒,連
帶那絲帶也化為了灰燼,後來重建蓮花塢,江澄到底沒捨得砍掉這枯木。誰曾想過了四五
年,江逍出生的時候,這棵老銀杏竟又奇跡般地複生了。
他輕輕靠在老銀杏樹上,歎息般地閉上眼。眼前故去家人的身影一一閃現,先是相攜
遠去的爹娘,又是模糊了面容的姐姐,最後一個是魏嬰。
是少年恣意的魏嬰,挽著高馬尾,穿江氏的校服,乾淨磊落,瀟灑自在,他在舞劍,
劍法靈動飄逸。
「江澄!」他轉過臉來喊,聲音是那樣輕快。
「魏嬰,」江澄看他的笑顔,也慢慢綻出一個笑來。
「我來找你了。」
他默念兵解的咒術,感到身體與靈魂好似在被撕裂、粉碎,他猜自己現的模樣一定很
不好看,當是扭曲可怖的。可那有什麼關係呢?他早已做好道別,此時此刻沒有人能看到
他現下的模樣。
兵解之法明明那麼疼,江澄卻覺得痛快極了,身體無比輕盈,仿佛下一刻就要化雲而
去。
他早已算好,他將像他的師兄一般,魂飛魄散,肉身消弭,歸於虛無。于此世,來時
如白紙般乾乾淨淨地來,去時也自當清清潔潔地去。
這再好不過。
雲夢下了一夜的雨。這般冷的時節,雨也淒清寒涼,雨絲綿密,仿若霧氣。隔日清早
,掃撒的僕從突然發現塘中藕花藕葉一夜枯盡,十裡蒼翠豔紅只餘敗枝殘葉。金淩清早醒
來,心裡便空得厲害。他直覺不好,急急跑去摘星閣見江澄,卻在院門口碰到了匆匆跑出
來的江逍和江觀鶴。原來江澄一整夜都不在摘星閣。他們進去時,只見值夜的僕從被人施
了法術,昏睡在地;床榻上被褥齊整,一片冰涼,不似有人睡過的樣子。幾案上有一封江
澄留下的素箋,寥寥數字,已道盡別離——「勿念」。
金淩抓著這封信箋,目眥欲裂,下一刻卻流下眼淚來,只哀哀地叫著「舅舅」。
江逍向來聰慧,曉得他阿爹的心意,也曉得他爹的最終歸處。
他同金淩一道去了那個塵封多年的小院。他們沒有尋到江澄,只找到樹下的一襲衣冠
。
很早之前,江逍就聽江澄說要乾乾淨淨簡簡單單地去,他知江澄得償所願,打心眼兒
裡替他高興,但淚水卻不受控制,不住地留下來。他知道,他的阿爹終於自私了一回,徹
徹底底地棄他們而去了。
【湛羨澄】我心匪石(九)
藍湛在一片迷霧中前行。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麼都看不清,回頭望去,亦是霧氣繚繞
,不見來處。
他看了許久江澄同魏嬰的記憶,紛紛亂亂,砸得他心疼。尤其後來,他見江澄自行兵解而
去,更是痛到暈過去。醒時卻見自己倒在一片冰冰涼涼的地上,四處白霧飄渺,不辨何處
。
蓮花塢不見了,月牙兒不見了,淼兒不見了,連江澄也不見了。他只能胡亂地前走,去找
尋故人遺跡,卻好似總走不出這片霧。
走了好長一段,藍湛才隱約見到前方的一座橋。自橋出現開始,一切才好像略清晰起來。
他驀然發現自己在一條河的一岸。
寒蟬淒切,陰風侵骨,白霧飄渺,此岸茫茫,不見歸處與來路。彼岸卻熱熱鬧鬧。十裡長
街似從天上來,彩燈映天明,有鳳簫聲動,魚龍歡舞。嘈雜人聲自彼岸傳來,是人間煙火
的氣息。
藍湛躊躇片刻,終於踏上石橋。心裡渾渾噩噩,想著究竟還能不能再見故人身影。
橋下水聲輕響,是河流向前的聲音,不及滔滔江水聲勢浩大,也不如淙淙泉水清脆悅耳,
反倒透了些靜謐之意。他剛踏上這岸,回頭看時卻見彼岸與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
之的是沿路的攤販商鋪,還有高懸的彩燈。
街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面上都是歡快的笑。孩子們手裡提了各式樣的花燈,牽著父母家人
的手,或者互相追逐著自他身邊跑過。他不知自己因何在此,便順著人流向前。
朦朧的,他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身量頗高挑,穿了一身丁香色的衣,鴉青的發用繡了蓮
花紋的發帶松松挽起,鬢邊還有編得精緻的辮子。藍湛心頭一跳,忍不住喊了一聲故人的
名字。可惜隔得太遠,人聲也雜,蓋過他的聲音。藍湛立時追了上去,人潮洶湧,他反而
被越推越遠。
「江澄!」他喊,他的聲音夾在四圍交談與叫賣的聲音,聽不太真切。紫衣的人好似聽到
了他的聲音,轉過頭來,卻沒有在熙攘人群裡尋到他。身邊的人拉著他向前,他便不再執
著那聲呼喊了。藍湛努力地去靠近那抹紫色的身影,看到江澄被一個稍高一些的黑衣人拉
著向前。那黑衣人轉過頭來,越過洶湧人群,直直地望向藍湛。他的面容不甚清楚,藍湛
心裡頭閃過一個故人,前行的腳步突然停住了。
那大抵是魏嬰。
藍湛再望去,那人已轉過頭去,偏過一點頭同江澄講話。他們說說笑笑,開開心心,是一
對兩情相悅的乾坤璧人。他們很快沒入洶湧的人潮裡,再也不見了。藍湛向前追尋著,眼
前風物越發熟悉——十數年前元宵遊園逛街,他百般不情願地同江澄帶著兩個孩子一起,
十數年後虛幻之中,他尋尋覓覓,再也找不見故人身影。
月老廟外依然是那個茶棚,他恍惚著走進去,在當年的位子上坐下。賣面具的攤子還是在
不遠處,買面具的人裡卻沒有他們了。
他陷進回憶裡,甚至想到五年前江澄的葬禮。江澄去後十天仙門百家才曉得三毒聖手逝世
的消息,那個時候他正笨手笨腳地給女兒紮頭髮,藍曦臣到靜室來,先是溫溫和和地將月
牙兒交給了藍啟仁,然後一臉凝重地拉住他,說,江宗主去世了。
起初他不信,他想,江澄怎麼會去世呢?江澄怎麼允許自己那麼早就去世呢?但心裡是慌
的——結了契的乾坤總會有些感應,十天前他便覺得心慌,十天后他確實無法再感知到那
抹纏在他的信香裡的蓮花香了。於是跌跌撞撞地禦劍去了雲夢,看到蓮花塢的重重白幡,
他眼前一黑,還是堅持著闖進去,竟也沒有人來攔他。後來他看到大堂裡厚重的棺槨,看
到跪在棺前的蓮花塢子弟門生,看到最前頭他們的兒子——江逍跪著,脊背卻挺直,是故
人的樣子。
藍湛站在門口,始終無法邁出那一步。他覺得一切虛假,可種種跡象表明,這一切都是真
的。他甚至不敢去看看那棺,看看他們的兒子。天旋地轉,他倒了下去,醒後是在蓮花塢
他慣常住的院子裡,江逍還是穿粗麻布的衣,腰間配長劍,面上風平浪靜,眼底悲意四起
。
藍湛問,他可曾有什麼話留給我。江逍只說,阿爹選的兵解之法,肉身消弭,魂飛魄散,
走得痛快瀟灑,沒有讓任何人送他。又說,阿爹什麼都沒帶走。
江逍輕輕解下腰間佩劍送到藍湛手裡,「數月前我初得此劍,父親便說,這是一柄絕世好
劍。」
「因為這劍由三毒隨便熔鑄而成,藏了兩個交融的劍魂。」
「現在它們歸我。」
少年人眼眶很紅,眼淚卻沒有落下,他直勾勾地看著藍湛,說,阿爹什麼話都沒給您留。
他什麼都沒帶走,也什麼都沒留。
藍湛忍不住顫抖起來,心裡空茫茫一片,喉嚨裡發出的悲鳴卻似笑聲。於是他笑起來,笑
著笑著又哭。含光君這一生,感情鮮少外露,這一夜,他卻好似把這輩子的痛苦悲傷都釋
放了出來,止都止不住。江逍靜靜地看他,然後輕輕地抱住他。
「父親,可是您還有月牙兒和我。」
他恍恍惚惚地想,江澄到底還是給他留了念想,這兩個孩子,就是江澄留給他的念想。
他在回憶裡傷痛著,邊上輕輕坐下了一個人。他麻木地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穿著灰撲撲的
僧衣的老和尚。
「公子,十數年不見,你過得可好?」老和尚面容不變,還是十數年前上元日,藍湛於月
老廟外茶棚裡偶遇的老和尚。他把玩著手中的念珠,細細打量了一遍藍湛,「看來是不太
好的。」
「十數年前方丈所言,竟一一成真。」藍湛低聲道,「我確實與他又有了個女兒,玉雪可
愛,聰明伶俐。」
「而他也確實……早早棄世。」
「他走得很乾脆。」老和尚倒了一杯茶,輕輕放到藍湛手邊,「走時了無牽掛,灑脫自在
。你們的小女兒還那麼小,他竟也狠得下心來。」
藍湛搖了搖頭。苦上心頭,素來淡漠的神色也有了絲絲的鬆動,透出壓抑已久的酸與澀,
「他不是個狠心的人。」
「他只是……撐不住了。」
「世人未曾善待他,所有人都在逼他,尤其是我。」藍湛垂眸,看粗瓷杯裡的茶湯,遺落
的茶葉是飄零的舟,在這小小的一杯茶水裡打轉沉浮,「我從來不瞭解他,也不瞭解我自
己。」
所以我合該失去,所以我合該與他走向無可挽回的境地,他也那麼決絕,那麼乾脆,除了
兩個孩子,一絲念想也不給我留下。
「施主,」老和尚笑得慈悲,「十數年前,我曾給你講過一個故事。那個故事並沒有講完
。」
藍忘機靜靜地看他,面上神態不顯,眼底卻有悲意。
「我說,那對苦命鴛鴦第二世的時候投身在官宦世家,兩人青梅竹馬,約定一文一武,為
國效忠,待到‘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兩人便攜手浪跡天涯去。後來天乾
成了文狀元,地坤成了武狀元。可惜的是,那地坤還未來得及上沙場馳騁,就被帝王折了
羽翼藏進後宮。本該有所作為的小將軍成了帝王貴妃,被鎖在重重宮殿裡做一隻金絲雀,
心中哪能不恨?地坤恨那帝王斷他仕途毀他姻緣,又為家族與心上人的安危而不得不與帝
王虛與委蛇,好好做貴妃。帝王情深,待他自是好得不能再好,自封他為貴妃後數十年沒
有擴充後宮,皇后死後更是封他為後,立他所生的孩子為太子。帝王愛他,可是自他將他
藏進進深宮那一刻起,這份愛便註定是的不到平等回應的。即便歲月流逝,恨意漸漸消磨
,那地坤興許被帝王深情感動,只是午夜夢回時望向身邊,看到攬著他熟睡的人不是少年
時相約一輩子的人,而人生也不是少年時夢想的人生,難免心頭酸澀,恨意又起。可是又
有什麼辦法呢?日子還是要過的,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極偶爾的時候,他們也能見上一面。他生下和帝王的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帝王攜他遊園
的??